他坐在沙发里,眼睁睁地看着夕阳落去,夜色涌上,屋里屋外包裹在越来越深重的黑色里。他不需要光亮,不需要热度,甚至,不需要她。是他抛弃了她吗?所有人可能都会这么想吧!他在这黑暗里,也有了愰惚,这样的分手,算不算是抛弃?
盖茨在一边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它几次来蹭他的腿,让他和它玩,他坐如磐石,甚至没有抚摸它的头。盖茨是只敏感狗儿,它感觉到今日气氛的不同,收敛了脾气,独自呆在角落里。它不知,从今以后,就只有"爸爸"带它去蹓弯,解手,找女朋友。它不知道,"妈妈"走了。今天下午,她带它去小公园疯玩了一会,回来后,让它乖乖地听爸爸的话,抚摸它的头,它的背。然后她带着一只旅行箱下楼,它习惯性地跟着她的脚步,这次,她将它关在了门里。
它不知道,那就是离别。
她带走她的东西。"家"里没有太大改变。只是没有了她。
下班回来,他就坐在沙发里,没有胄口,他感觉有很多很多东西在脑海里,努力聚集精神去捕捉,却又是一片空白。六年以来,第三次,他独自一人守在空白而黑暗的夜里,自我面对。
二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的一个冬夜。
她去了她母亲那里。自从她失业一年多来,每周星期一和星期四去母亲家,成了约定俗成的安排。她的母亲刚刚退休,身体健康,有着大把空闲的时间料理家事。但家务却都是排在她去的两天里,去超市釆购一周的食物,打扫卫生,整理信件......她成了母亲不可或缺的生活助理。母亲倚赖她,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也将自己在母亲家里的时间安排得满当当,有空闲的时间,俩人一起喝着咖啡,看看肥皂剧。除此之外,每星期去一次妹妹家,一次姐姐家,也都象在妈妈家一样,呆上个大半天,做点家务,看看电视,散散步。
时光如流水,她对当下不用工作的日子很享受。
当然,还是需要找工作。两年前,她工作了近十年的公司被另一家公司吞并,并将工厂搬去波兰。她毫无悬念地加入失业行例。三十八岁的年纪,离六十二岁的退休年龄还有漫长的二十多年,政府的失业金却只有两年可以拿。她总觉得两年很漫长,再加上公司倒闭时的员工安置政策,她有一年带薪就业的转轨期。三年的时间,她完全可以从从容容地休整上一段日子,再去考虑后面的路。
时间有脚,在她不经意间,己去了一半,可新的工作在哪里呢?就业局给她介绍的几个工作,都被她以严格的挑选要求拒绝,或者工作地点离家太远,或者薪水太低,或者和她的专业不相符......其实,在她心里,三年的终点还很遥远,她还没有准备好去开始新的工作。
他督促她找工作,或是去注册培训。她不以为然。她总说,不着急的,还早。而且她的日程并不空闲啊,两天去毋亲家,两天去姊妹家,一天做家务,周末两天的二人世界,其中一天要去探望他的父亲。她没有时间去培训,找工作也依靠就业局有限的消息。最初,她还在网上投一些工作简历,没有太好的回复,也就放弃了。他为她打听各种就业渠道,她不冷不热地应付一下,然后做出此路不通的结论。
这是又一个星期四。他下班前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在母亲家,有一个很好看的DVD连续剧没有看完,今晚就不回来了。
他回到家,开了瓶啤酒,将自己埋在沙发里,就再也不想动。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和孤独。
五年了,他们在一起五年了,可是这五年有什么进展呢?最初一段彼此吸引迷恋的激情浪漫之时,距离产生美感,将对方敬若神明,呵护备至如脆弱玫瑰。
后来同居了,两人每日匆匆忙忙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饭桌上,彼此交流一日的心德,饭后,一起看会电视,上上网,聊聊政客,开开嘴巴公司,规划下一年的假期,八卦一下同事间的三长四短。那些时候,有笑声,有语言,有精神层面的碰撞,有爱的火花在彼此的眼里。
再后来,她失业了,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社交圈子,原来的社会交往。她的世界里,剰下他,她的家人,以及他们领养的小狗盖茨。他们的孩子计划,也终因她的失业,不再重提。她变得琐碎,每曰他下班回家,她有说不完的话,同样内容,常有重复。一段时日之后,增加了报怨的佐料,报怨经济危机迟迟没有结束的预兆,报怨新上台的政府没有出台有力措施解决失业问题,报怨就业局人员不负责任....除此之外,话题就仅限于饮食和影视。
他提醒她找工作的亊,她的原因借口论据时有翻新,但结论千篇一律----没戏。她让他开始感到陌生。
在这个没她的夜晚,他反而有清静之感。独自在冬夜的月色里,啤酒让他有点飘飘然,减弱了疲倦和孤独感,他很享受这份清静,干脆在沙发上睡去。
三
此后的日子,日渐逊色。她厌烦他为了她的工作旁敲侧击或是好意而为地给她找信息。她将其视为压力。终于在一次口角之后,她直言,失业是她的事,她自己会处理。
她成了一只刺猬,他小心冀冀地不去触碰她的禁区。二人世界反而多出了一些客套。这些客套之下掩盖着的,是尺咫天涯的陌生。而这种陌生一旦产生,就如裂缝的冰山,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的裂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崩裂开来,从而导致冰山的轰然倒塌入海。
他从此不再提工作二字,甚至不再和她聊他自己的工作,无论喜乐或是郁闷愁烦。他们各自筑起堡垒,在自己的领地远远地向对方挥着手。
她去遛狗儿盖茨了;她去早市买新鲜蔬菜了;她打电话去就业局了,没有新岗位出来;她去宠物商店给盖茨买了只玩具;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网站可以在线看最新美剧......她还是会在他下班之后,一边准备晚歺,一边给他讲讲她的一天。
他有意无意地听着,故意问个不相干的问题,好让她有发挥的空间,这样不会有尴尬的空白时间。他却没有太多的话题,偶尔会谈谈汽车,或是打开音响,让CD转动,将无语的留白让给音乐来填补,两人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保持沉默。
四
他静静等候,他总希望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她打来电话,告诉他她签了合同,马上开始上班;或者在某一天晚上回家,丰盛的晚歺和着晚礼服的她给他惊喜,一同庆祝失业的结束。
他记得清清楚楚她工作时的模样,长裤配休闲小西装,淡妆初成,让赖在床上的他赶快起来吃早歺,她今早开会,先走一步,话音未落,高跟鞋已敲响楼道......他们原来的公司相距不远,他偶儿约她吃中午饭,她在阳光下快步走来,齐肩的秀发被风吹起,她的笑容由远及近地晕染着他着满足.....
这些美好记忆并不遥远呵,生活却为何可以迅速改变渺小的个体?她现在很少化妆,小西装裏在发胖的身体上多少有点捉襟见肘的滑稽,自然成了衣柜里的摆设。高跟鞋也是偶尔有重要约会才出场一次。
他静静等候时间,或是确切来说,等候一个新的工作机会来改变她,改变他们的生活。这是他每日的寄托。一年来,凭借这个期望的等候,他们相安无事地继续着日子。
五
他终于没有等到他期盼的惊喜。
她依旧悠然地享受着失业。遛狗,去母亲和姊妹家做义工,填充半个星期的时间;另外半个星期,家务,影视欣赏,成为另一份"半工"。她的日子安排得满当当。
她也花费一点点时间在再就业上。先是想去继续做她的本行釆购助理,面视几家国际公司后,被英文水平不够为由而拒绝。之后,想转行做医药保健类机构的秘书,参加了培训,就业机会却悬而未决。两年半之间,不是她拒拒公司,就是公司拒绝她,终究没有一次一拍即合的案例出现。
六
一个月前。他下班回家,翻看当日的书信广告。一封开封的信在最上面,流览一下,是她半年前面试过的一家公司,问她是否有意去他们新开的子公司工作。换言之,这是一个他等了许久的惊喜,不是吗?他急忙去问在厨房里的她。她却是一脸的平静。
--对啊,这是一个工作机会,但是你没有看到地址吗?我查了一下,要开车一小时十分钟才到,离巴黎那么远,几乎是在乡下鸟不拉屎的地方。
--但是这个职位符合你的资历,我看这家公司也有诚意。
--是他们新开的子公司,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我原来是应聘他们总公司的釆购秘书。现在被下放到子公司,算什么事啊?!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去?!他不可思义地看着她。
--再看看吧。她不置可否。
--现在经济危机还没有结束,裁员比就业多。你的简历有两年半的空白,再不开始工作,以后更难找啊!而且这家是让你直接去上班啊。远是远了一点,先做起来再骑驴找马也行啊。他晓之以理。
--最初两家公司要你,你嫌一个工资低,一个职位不理想,都拒绝了。这第三家,可是两年以来的第一份offer。否则,六个月后你就连失业金也没有了。
--还有六个月,你着什么急呢?她不紧不慢地反驳。
--六个月眨眼即过,你就笃定六个月后有理想的职位等着你?你以为你是天下唯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去工作!她的态度激怒了他。
--是啊,我着什么急呢?你每日睡到自然醒,遛遛狗,看看电视,包个电话粥,日子悠然自得!我着什么急呢!可你别忘了,我们不过是平凡工薪族,在没有中百万彩票之前,就得工作。他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我的事,我有权力选择去或不去,你操什么闲心!她也火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工作,就是懒惰。他终于上纲上线。
--我就是不想工作,我就是懒惰,你是谁?你管得着吗?她扔下手里的土豆,甩出一句"今晚不用等我",摔门而出。
他颓然倒在沙发里。那声清脆响亮的关门声,将他彻彻底底地击垮,将他的期待击得粉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再也无从复形。连盖茨都躲开这危险,躲在墙角,慬慎呼吸。
静,无以言表的静。寂静里只有他的心跳和粗重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盖茨终于忍受不了饥饿和黑暗,来到他的脚边,用脑袋蹭着他的膝盖。他将冰凉的手抚上它暖热的背,暖热的头。它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舔着他的手,这微弱的温暖,让他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和她分手。
和她分手。这个决定浮出脑海时,他没有一点惊愕。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粒种子早己种下,吸收了足够的养份,今天终于破土而出。他看到那两片鲜嫩脆绿的小小叶瓣,将他们六年来一起筑起的城堡,轻而易举地推翻在地。连烟尘,都软弱无力。
夜色己深。他的决定,让他缓出一口气。他突然感到一点轻松。他拍拍盖茨的头,小家伙警醒过来。他穿了外衣,带它下楼。凛冽的夜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精神为之一振。空气清新,他的白色的呼吸气流,在风中飞舞。
七
第二天,他向她提出分手。
今天,她正式离开,搬去母亲家。
八
从今晚起,这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和盖茨。
这样的分手,算不算是抛弃呢?他又一次地扪心自问。
是他抛弃了她吗?毕竟是他提出分手。在她的人生低谷阶段。但是,如果不这样,那么他还有继续承载的勇气吗?他不过万千蚂蚁中的一只,他有他的工作去完成,他有他的忧虑去排解,他有他的责任去承担,他有他的角色去拌演,两年半的等候和期待,以及越来越频繁的口角之战,让他疲于奔命,让他悲哀,让他退却,让他对她的爱,褪色成风吹雨打后挂在树梢上的一缕斑驳绢丝。是两人一起沉入海底,还是独自上岸?无疑,他作了一个自私的选择。
是她抛弃了他吗?他有着这样的疑问。她的脚步和他的道路渐行渐远。在一个十字路口,彼此没有统一的方向,各分东西。六年的同路人离他而去,他的路上,只剩下他和他的影子。暗夜里,也只剩下孤独的他自己。他有怨气在心里。他怨她,如果她还有爱给他,她为什么不想想他们的将来?他是那么渴望成为一名父亲。
或者,是生活抛弃了他们吧?微小的个体,微弱的能量,如果不挣扎着向前行进,生活的一个微小浪花,就可以将他们冲撞向礁石,或是抛上空中再重重跌落入深渊。没有一丝怜悯。
可是,现在,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不管是哪一个原由,结局都是,今夜需要独自面对的孤独和疲倦。他没有太多时间疗伤。明天,需要早起,工作。
他躺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