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暑假我想去美国看看?”张兰的侄女糖糖对爸爸高伟山说。
“看什么?不花钱吗?一张机票来回一万多,这笔钱你妈不吃不喝得攒三个多月的工资。”高伟山瞥了女儿一眼,叼着烟开始查验进货单。
“我想去学英语见世面。我们学校暑期到美国的语言交流学习项目,两个周不算机票吃住就要交给主办方两万多。小姨不是在美国嘛,吃住都不用花钱,就是张机票钱。”糖糖凑到爸爸面前,继续游说。
“你算算看,机票加吃住玩的用的再买点东西带回来,两周至少花五万块多,报名去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普通老百姓哪个能负担得起?糖糖你也不小了,不能光想着自己,也该体谅一下我跟你妈的难处,我们老了,挣钱越来越难了。”
养个孩子可真费钱,高伟山看着撅起嘴满脸不高兴的女儿长叹了口气,扶起渐渐从鼻梁上滑下来的老花镜,继续低头看单据。
六月天开始暑热了,桌子上破旧的老风扇吱吱呀呀地一如既往地旋转着,此刻传到高伟山耳朵里却格外得让他心烦意乱。
这风扇还是糖糖出生的那年夏天他为老婆女儿买回来的,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风扇旧了人老了孩子也长大了,风扇跟他一样,都没熬到退休的时候。
香烟渐渐燃烧到嘴唇,高伟山猛吸了一口,随手将烟头摁在了面前的烟灰缸。明明火已经灭了,可是高伟山被心头的火烧得焦躁,伸手又捻了烟头几下,直到纸破了烟丝如絮状散落,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如今阿里巴巴京东当道网上购物送货上门日渐风行,杂货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利润越来越薄。
岁月的年轮在不知不觉中在高伟山身上留下了印记,曾经挺拔的腰身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微驼的背和几乎全白的头发承载着说不尽的人生沧桑。常年骑着三轮车风吹日晒的进货上货,高伟山脸色黎黑眼角额头沟壑纵横如耕田的老农,白色汗衫里深棕色的臂膀肌肉结实线条分明,一看就是个天天干体力活的男人。
糖糖不再理会爸爸,气冲冲地走进厨房找正在做饭的妈妈。
“老高,丫头想去就让她去吧,反正张兰的邀请信都寄过来了。”没多久,张梅走出厨房,把炒好的西红柿辣椒茄子炒土豆放在桌子上,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对丈夫说。糖糖跟在妈妈身后,红着眼睛怨恨地看着爸爸,看样子,已经跟妈妈哭诉过一回了。
高伟山头都没抬,伸手把妻子刚刚放下的菜盘子端得离货单收据远些,不耐烦地说道:“去什么去?你算算她这几年花了多少钱,今年才半年已经扔进去了五万多,我们没有印钞机,每分钱都是辛苦赚来的。”
“钱,钱,你眼里只有钱。不给女儿花,你留着钱下娃子?”
“下娃子?我们哪有钱下娃子?我看她就是个无底洞。”高伟山抬头指着女儿生气地说道。
“人人都叫我高老板,你说说我吃的穿的用的,哪像个老板?丫头这几年花掉的钱,搁在早些年,楼房都能买两套了,我租出去收租子也够养老了。何必现在天天累得像条狗,还没存下几个钱,以后我们靠什么养老?她我是不敢指望了,她能自己把自己养活住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高伟山指着自己身上穿得有几个破洞的旧衣服,脚上脏兮兮的塑胶凉鞋以及桌角扔着的不带过滤嘴的廉价纸香烟,情绪激动。
“我又不是没努力,大一我拿了三好学生奖学金。去年夏天,我去帮人卖了一个月的凉皮,每天也赚80块呢。”糖糖冲爸爸吼。
“你拿的奖学金管屁用?请同学吃饭一顿就没了。卖凉皮挣的钱我跟你妈一分也没见到,辛苦了一夏天就为了买名牌鞋和衣服,你怎么不来老子的店里帮忙?”高伟山火了。
“学校每个人拿了奖学金都得请客,我不请会被人笑话的。我用我自己挣的钱买衣服和鞋,难道不是给你们省钱?去你店里帮忙,你能给我开工资吗?谁愿意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一天,我的脸和胳膊都晒脱皮了。你去学校里看看我同学吃的用的穿的,你女儿我因为穷买不起名牌在学校里被人看不起,你知道不知道?”糖糖声泪俱下,委屈极了。
“虚荣!浅薄!”高伟山不屑地训斥女儿道:“那些笑你的同学他们是用自己赚来的钱买的名牌衣服鞋吗?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丫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不要跟他们比这些,要比你就跟他们比学习,比谁更有本事,比谁将来挣的钱更多,还不知道谁笑到最后呢。”
“我倒是有条件跟人家比吗?人家爹妈都有本事挣大钱,人家当然有资本炫耀。就我倒霉,生在这个破家里,啥时候都紧巴巴的。”糖糖转身去厨房里那碗盛饭,嘴里骂骂咧咧。”
“你说什么?你再跟老子说一遍,我养了你这么大,没养出功劳倒养出仇恨来了,我还不如养条狗呢。你自己算算,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哪次择校不是几万块,再加上学钢琴画画英语培训班,前后几十万进去了,要不是老子起早贪黑地开了个杂货店,你妈兼职做两个公司的会计,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养你供你?想当年,老子16岁去青海当兵......”老高气愤地数落女儿。
“又啰嗦你的老黄历,老说这些你烦不烦?”糖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转身走到家门口,换掉屋里的拖鞋欲出门。
“你给老子站住,反了你了。”老高气愤地站起身脱了一只鞋朝门口砸过去。糖糖没理身后大吼的爸爸出门走了。
鞋子砸在防盗门上,软塌塌地落地没有一点声响。老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盯着自己那只扔出去的破鞋,徒然生出一种无力感。糖糖小的时候每次他忙一天回到家看到笑迎上来扑进怀里的宝贝闺女,就觉得再累也值了。
从初中开始,甜美可人的小糖糖变了,在家很少有个笑脸,出门惹事生非,三天两头被老师叫家长。夫妻俩费了洪荒之力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把女儿送进大学,以为能松口气,没想到各项花费没完没了。
高伟山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磨的老驴,没有出头之日,要日复一日为女儿打工辛苦到断气的那天......
“行了,你也别气了,比起那些为了要钱买奢侈品哭着喊着甚至打骂父母的孩子,我们丫头也算乖的,你看她去年帮人卖凉皮,大太阳地下每天站八个小时,脸晒破了腿都站肿了,我一想就心疼,今年夏天可不能让孩子再受这个罪了。”张梅劝丈夫。
“她活该,爱攀比,爱慕虚荣,这哈怂(西北方言骂人的话)思想苗头就不对。辛苦赚钱就为了买一双鞋子和两件体恤。什么名牌?不就是多印了几个英文子母,多了几个图案。那双平底花布鞋,你能看出它比我从淘宝上的买的100多的国产球鞋好多少吗?反正我看不出来。你算算,买一双美国名牌鞋的钱可以买六双普通鞋,六双能穿好几年。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高伟山仍愤愤不平。
“你行了,说几句就好了,还没完没了了。孩子有想法,我们做父母的就应该支持,大不了我再找老板帮忙,请他给我介绍个公司多接一份活,反正现在都电脑化了,会计这工作带到家里也能干。我们没能耐挣不了大钱,自己受气不说,还委屈了孩子,在学校里被同学瞧不起,不支持她,以后会落抱怨。”张梅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泣不成声。
“怎么受委屈,缺她吃缺她穿了?若是真有理想真有志气的孩子,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虚荣,会在学习上多花心思多用功,都是你把丫头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高伟山本来还想多数落妻子几句,抬眼看见妻子无奈的泪眼,话到嘴边停住了。
张梅一个大学生,嫁给自己这个复员老兵跟着受苦了。
高中同学二十年聚会,张梅本来兴奋地买了新衣服新鞋,还专门烫了头发,临出门照了照镜子,又改主意不去了。高伟上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去,张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混得不好,比同龄人老相,去了傻坐着看混得春风得意的同学们显摆,自找罪受,还不如不去。
高伟山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厨房盛饭。
这几年,妻子似乎比自己老得更快。初有白头发时,张梅接受不了,每两三周就染一次发,后来头发白的速度超过了染的速度,张梅嫌麻烦嫌贵,索性放弃。今年她添了神经衰弱失眠的毛病,睡不好,人就憔悴不堪。此时的张兰面色萎黄,愁苦的神情让嘴角的法令纹,眼角的鱼尾纹如刀刻般无处躲藏,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身材,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蓝底白花连衣裙,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的曲线。
日日相处,今天才惊觉当年新年联欢会上以独唱《我的祖国》一鸣惊人成为厂花的那个面若桃花的漂亮姑娘才50岁就衰老的像个老太太,高伟山心疼又难过。
“老婆,你想让丫头去那就去吧,但是你身体不好,不能再接更多活了。钱,我来想办法。”高伟上决定向妻子女儿妥协,钱花光了再挣,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身体没大毛病,养活个家应该问题不大。等熬到女儿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好日子就来了,此时此刻高伟山愈发觉得自己是一头脑门子上挂着胡萝卜的驴......
******************************
并不是人人都想去美国,比如刘朝阳的高中同学农民企业家老侯的宝贝女儿侯娜。 “爸,我说过了我不想去美国,我去美国干什么呀?”侯娜对老侯说。
“去学英语长见识啊。”坐在沙发上的老侯用手掸掸裤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一脸的不耐烦。
“我不去,人生地不熟的,我最烦上学了,好不容易高中毕业,干吗又逼我去上学?”
刚起床的侯娜斜坐在老侯对面的沙发扶手上,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审视着指甲,有的指甲上镶嵌的水钻已经不在了,有的指甲油斑驳难看,又该去美甲了,今天还是明天,侯娜暗自琢磨。
“不去美国上学你整天呆在家干吗?你给我惹的事还少吗?”老侯的嗓门变大,这是他要发火的征兆。
候娜是个不省油的灯,三天两头总会闹点儿事出来,老侯甚至觉得,自己管女儿比管理一家有几百员工的公司还吃力。因为妻子死的早,女儿从小没妈,所以老侯对女儿总是一忍再忍。
可是这次猴娜做得太过了,老侯真的不能再忍了。倘若老侯这次也忍的话,可真的就是个棒槌了。
今天按计划老侯应该是在广州参加商品交易会的,可是老侯昨天刚下飞机,就接到身怀有孕的未婚妻差点摔跤下身出血住院保胎的电话,急忙买了回程票,连夜赶回家。老侯现在不缺钱,就缺一个儿子,还缺一个完整的家。
老侯出差,未婚妻刘美凤守在公司坐镇,总经理的办公室地板上怎么会有香油?老侯回来调出办公室里自己私下安装的摄像头,看到在公司总经办实习当秘书的女儿侯娜趁刘美凤中午吃饭的功夫,偷偷流进办公室地板上撒了点香油。还好事发时刘美凤身边站的销售经理是个男人,身高体壮,及时扶住了刘美凤。刘美凤只是闪了腰动了胎气,如果刘美凤昨天结结实实地摔一跤,等待老侯的就不是医院里病床上保胎的未婚妻,可能是一尸两命。
看完监控录像,已是子夜,老侯火冒三丈,愤怒得想掐死女儿的心都有了。
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女儿却不在家,像个没事人一样在酒吧里给朋友庆生。老侯质问女儿,女儿起初矢口否认,后面听说办公室里有监控录像,马上又指责刘美凤的种种不是。
酒吧里声音噪杂,隔着电话老侯火气郁结发不出来憋得脑门子都疼,命令女儿马上回家。回家等了凌晨两点,人影不见一个,电话也关机打不通了。
老侯惦记着医院里住的未婚妻又赶到医院里陪床,晚上没睡几个小时,早晨还得到公司上班。
昨天坐了一天飞机晚上几乎没睡又忙了一上午,体力不支疲惫不堪的老侯此时看到呼呼大睡到中午被叫醒的女儿披头散发地坐在面前,气得几乎内吐血,但是没力气没精神发火了。
“我不去,果然是有后妈就有后爹,你想把我赶走,让你的小老婆给你生个儿子独霸家产,想的到美,没门!”侯娜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镜子,晃着长腿照着镜子开始折腾额头上新冒出来的几个青春痘。
女儿的这副无所顾忌的模样,老侯不是第一次见,但是今天感觉格外的刺眼。
“你给我坐规矩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我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我妈死了,我爹不要我了,你能指望我有啥好德行?”侯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想当初......”老侯气得扶着沙发站起身。
“呵呵,想当初,我知道,你又会说当初我妈死了我瘦弱得像只病猫,奶奶说不好养活死了算了,是你舍不得到处求村里正喂奶的女人给我几口奶吃,才把我救下来。这话你说了有几百遍,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没办法,你是不是现在后悔当初没把我按在尿盆里淹死,但是后悔也没用,谁叫你是我爹呢。”侯娜粗鲁地打断了老侯。
老侯气结,看着女儿那张酷似前妻的脸,突然心灰意冷了,若是前妻天上有知,也会怪罪自己的。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挣钱,给足了女儿钱,却忽略了对女儿的管教,女儿变成今天的这副烂德行,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本来老侯以为未婚妻不跟女儿住,两边就相安无事,没想到女儿没事也能折腾出事来。刘美凤跟了自己十几年,真的不是女儿说的那种以色侍人的女妖精,也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一心想霸占家产的坏女人,老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这点看人的眼力劲还是有的。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今天他离开时刘美凤破天荒地说了狠话,她跟侯娜誓不两立。
候娜若不被送走,她绝不会嫁给老侯。她另外给儿子找个便宜爹去,反正这些年她也存了点钱,倒贴总是有男人肯要她,按刘美凤的原话:“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老侯此刻想起刘美凤的话,脑子嗡嗡作响,太阳穴涨得生疼。
女儿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儿子却是他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的。孤家寡人,挣再多的钱也没意思,长痛不如短痛,该下决心了。
“侯娜,美国,你不想去也得去,我绝不允许昨天的事再发生一次。你别以为你跟姓张的小混混做的那点破事我不清楚,我告诉你,反正你已经18岁了,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做,你今天就可以搬出家门,跟小混混过日子去。但是我告诉你,你如果敢违背我的命令不去美国,我会立即登报跟你断绝父女关系,我还会找律师写遗嘱做公证,将来就是我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家产。”老侯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去美国?”侯娜歇斯底里地喊道。
“因为老子想要过正常人过的日子,老子不想再看到你在我眼前惹是生非,老子要把你送得离我远远的。”
老侯霸气地吼完成功地释放了心中的浊气,转身推门走了。
侯娜傻眼了,她心里很清楚,这次她爹是动真格了,她没别的选择,只能去美国,除非她想一无所有,世上有这么傻的人吗?
侯娜泪流满面,她后悔了,网络上流行一句话:不作不会死 (no zuo no 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