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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半个哲学家的唠叨再也听不着了。全神贯注只顾照看小二,我们途中忽略了某些警告性的讯号,误入了打狗的包围圈。
比方说,刚踏入小市镇,就有些野猫急急惶惶地迎面奔窜,牠们在逃避突如其来的捕戮,平常牠们总是安安静静躲在不为人知的隐蔽处的;再比如,突然出现一群乌鸦在头顶天空盘旋,牠们是嗅到了即将弥漫的血腥气了;又比如,电线杆上贴着黄纸,中间用红笔画着圆圈,圆圈又被大大的十字叉掉,那是打狗日的标志,要求全市镇统一行动……这些都属于凶兆,而玛丽和我毫无察觉。
后来才知道,这小市镇的居民嗜好吃狗肉。狗不像猪和牛羊可以合法饲养和屠宰,更难觅买卖交易的市场,于是当地人发明了一个点子,引诱四周无家可归的狗来小城,仿佛这里是流浪狗的天堂,等到牠们聚集到一定数量,就加以捕杀。这分明印证了玛丽对人类的批评:自私、残忍,还要加上凶险。当需要引狗入彀时,保护与爱护动物的口号与宣传震天响;等到狗群增加到一定数量,又宣称必须捍卫人居环境的清洁和纯净了。反正人的话语有的是这类美丽动听富于欺骗性的修辞。又据说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法在小市镇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如此说来,那已形成一个小小的传统。然而作为人,我不能不责怪狗们自己的健忘,难道一些可怜的食物和有限的自由,就让那些在四周徘徊的狗,忘记了从前发生过的屠杀?
劈面遇到专业性质的打狗队的合围,的确悲惨。逃无可逃的结果,下场之惨烈也就不难想见。玛丽被一壮汉迎头一网兜住,抡臂就将牠摔进了一辆货车的后车厢,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车里头群犬狂吠,即便牠再想招呼小二,也会被那些狂吠声淹没。小二又急又怕,露出尖尖的门牙,想撕咬那壮汉,却半点也动弹不了,四爪只在地皮胡乱抓挠。一个络腮胡子见牠小模小样,伸手来捉,却让牠反咬一口,恼羞成怒下一脚把小狗崽子踢飞了。我赶紧奔过去,查看小二落地后的情况,只见牠头部直撞电线杆子的水泥基座,额头血污一片,眼眶也充满血,口吐着白沫在细细喘息,十有八九伤重不治。正悲愤中,背后一条铁棍击来,闪身一躲,重重落在我左腿上。我暴怒了,迸发出狼似的嚎叫。可以想象,此时双目也射出了绿光。正是这嚎叫和目中绿光拯救了我,几个打狗队员顿时全一怔。对付狗,他们可谓训练有素,能够随意欺凌;面对狼,他们就畏缩不前了。趁此机会,我冲出重围,不顾腿痛,拼命疾驰,逃出了那个小市镇。
直到天黑,在一个村落外,发现了一个没亮灯的孤立仓房,才放慢脚步,溜进去准备歇息过夜。扑面一股油菜梗子腐烂的气息,混杂着菜籽油饼的陈年气味,脚下地缝里还有散落的油菜籽儿。这时才发现左腿剧痛,无法再动弹一点点——肯定刚才那记铁棍狠揍造成的。眼下即使打算移动个位置,也只能两手加一足、三点着地蹦跳了。弄不好就是骨折,真诧异一路是怎么狂奔过来的。不过暂时我还没为自己伤势和今后的去向操心,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小二被踢死的惨状,还有牠目睹母亲玛丽被突然掳走时的眼神:茫然无知,全然无辜,却又万般无奈……不由得心想,假如小二心甘情愿乖乖地叫人捉走,也许会是另一种命运,牠这么幼小,不至于立即屠宰了吃牠的肉,还能徼幸存活一段日子。然而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那个阴险的市镇,即使被豢养大了,难道最终还不是一刀毙命,成为饕餮之徒的盘中美馔?还有玛丽,想来早晚也丧命在屠刀之下了。要是牠心甘情愿替人看别墅,或许不会有此厄运,照样能够生儿育女。但牠毕竟部分地实现了向我讲起过的英国式的狩猎之梦(大队人马,吹起号角,成群猎犬,在秋天褐色的赤裸田野与森林间,和骏马们一道竞驰),还能随意向我发挥牠无师自通的哲学思考。看来,小二的反抗和玛丽求自由,都付出了代价,作为当事者的牠们,感觉值还是不值呢?……
算了吧,得替自己操心了。左腿疼得越来越厉害,可见伤势不轻,没把握何时才能痊愈,恢复正常行走。 这个孤立的仓房是个闲置不用的旧油坊,还摞着一小堆霉糊糊的油菜籽饼,假如无人光顾,倒不失为养伤的场所,因为吃、住的事一揽子都能解决。然而,伤腿的疗治怎么办?真的骨折的话,麻烦就大了。
惶惑的是,明明已堕入兽界,为何还会受人界的干扰?本来已经变形为狗,一心以为别人不会来阻碍我的归途,却不承想又横生枝节,半路杀出个打狗队。答案很快找到了:因为我并没有脱离人界,仍在人间奔走。难道需要彻底回到荒野的山林,不染人间一点浮尘,才能断绝所有的烦恼吗?
就在凄冷的凌晨,曙光微熹的时分,梦中听见了长长的清越的狼嘷。睁开眼,定下神,却什么动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