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行三人,踏上了回黑小玫老家的行程,她母亲的墓地在那里。那样走法,倒是名正言顺,即使黑三派人跟踪,也没啥可说的。下一步她去哪里,是她的事,在我,把她送到那里再交到她亲属手里,就算尽了责任,到时各奔东西,远走高飞,相当妥善,因此赞成了她的主意。
尴尬的是我们假冒的身份。自走进服装街头一家商铺,面对女店主喋喋不休想方设法兜着圈子的好奇打探,黑小玫就自作主张宣称,我们是一家子,男人刚从拘留所出来,要换行头。事情由我的衣着太不堪入目引起,为避免别人的好奇打探和不必要的麻烦,那样做算急中生智吧,当时默认下来没加计较。不承想此后她就 “老公”、“儿子”轮换着肉麻地叫着,支使着我和董帅干这干那。奇怪的是小家伙毫不反感,总是痛痛快快,特别麻利地用行动应答着,忘记先前他是叫她“姐”的。
离开了那个貌似省会的大城市,感觉从虚无的半空下窜到低层。长途汽车摇摇晃晃,仿佛破旧的直升飞机,从不晕车的我,竟然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向何处去。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过来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个江河湖汊纵横汇聚的地区。那本应该是鱼米之乡吧,可沿途风光竟然处处透出几分荒芜。水田不像平时冬耕过,将稻谷的根沤在地里做明年的基肥,相反长满了灰黄的荒草。岸边搁浅的渔船,也无人利用冬歇期修缮涂油,风吹雨打下变成了破烂的木板,任寒鸦在里头做窝。残冬似乎仍在这里肆虑,觉察不到丝毫早春的消息。似乎觉察到的疑惑与不解,黑小玫主动搭话介绍说,那是由于年年上游洪水威胁,搞了不少的水利工程,非但没治理好,反而更加严重,加上近几年原先绝迹的血吸虫病又开始蔓延,老百姓纷纷离开到城市去谋生路了。因为她本人绝少回去,这些情况都是听年长的老乡们议论的,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很不巧,长途车中途抛了一次锚,赶到一个小县城时已近天黑。原计划在那里直接改乘那种名叫“小皮卡”的轮机船去黑小玫老家的乡镇,但航班上、下午分别只跑一趟,早已开走没了踪影。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找家小旅馆过一夜。为省钱黑小玫只要了个单间,管登记的留山羊胡子的老头见我们带着孩子,倒也没什么闲言碎语,抄完身份证上的号码就给了钥匙。进了房间,仅有一张大床,两把椅子,黑小玫宣布,她和董帅睡床,让我在椅子上对付一夜。其实自己也是这样打算,只不过她喜欢发号施令,我也习惯了光听从而不再啰嗦。
夜渐深,板壁四处漏风,冷意飕飕,我却莫明其妙地感觉燥热,加上皮肤刺痒,怎么也无法入睡,屁股下的木椅子也因此吱嘎乱响。小董帅旅途劳顿,早早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可和衣躺下的黑小玫辗转反侧,似乎也难以安睡。弄不好是我座下不安分的椅子的吱嘎声闹的。想想她一路奔波不容易,干脆蹑手蹑脚起了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来,让她有机会好好歇息。
这时才注意到,小旅馆是前后两排平房,中间有个相当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走到天井里,四周窗户没一个亮着灯,若不是没人住,就该熄灯睡下了。抬眼望,右侧昏暗的街灯,映出五六层楼高的脚手架的剪影。在盖什么大楼吧,反正而今任何一个小镇子,只要有条件,准保都想学城市的时髦样,至少会有一条街,起楼修路,整治个门面。前方和左侧倒一片空旷,只听得夜风摇撼树枝和芦苇的呼啸声,送来阵阵潮湿凛冽的气息。仰起头,意外看到了令人惊叹的一片夜空,冰晶一般蓝黑色底幕上,繁星闪烁不定,相当清晰地勾勒出银河的走向。这情景,因为大气污染越来越重,多少年都没见到过了,脑海里只剩下幼时夏夜屋顶乘凉时所见的印象,在仙娲掌似乎遇到过一二次,但山深林密,云雾缭绕,只闪过小小一角,不像此时,静谧的深夜,缀满星星的天幕一动不动垂挂着,无保留地展示着神秘的浩繁与永恒。这种时刻,你只会痛感人的存在的短暂与渺小,忘记自己,忘记所有的荣辱得失,凝神屏息,希冀着能谛听到宇宙遥远而神圣的告示。
不知不觉,体内的燥热与刺痒平和了些。但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我胳膊,压低了的激愤声音,叫我立即辨认出是黑小玫。“你一个人想溜走?”没等我解释,一阵拳头就砸在我后背:“你敢?你敢!……”担心惊动别的旅客,我赶紧小声劝她回去。边扯着她往回走,边听得那个兼作登记柜台的房间门后,山羊胡子老头已经在黑暗里咳嗽了。回到房间,听我讲清楚事情真相后,她才舒了口气。
黑暗中,她移到我边上,身影落在靠墙的另一张椅子上。我指了指床上的小董帅,意思是别吵醒他。她轻声责备我。“你倒好,还有闲心思看星星!我都愁死了,接着怎么办?……”
我有点意外。“咦,不说好去给你母亲扫墓吗?”
“不想去了。孤零零的一个坟头,添把土罢了——原本就没这打算,”
“顺带看望看望亲戚们吧,有段时间没走动了吧?”
“哪有什么亲戚?手脚能动弹的,都进城了,”
我心头一紧。事情明摆着变得更棘手,也就是说,陪伴她回到老家,并不等于到了终点,因为那里没有她的亲族,我还得继续伴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劝她不管怎样先睡一会,天亮再核计。但她踡缩在椅子里不动,也不作声,半晌才幽幽地说:
“哼,对你很不公平,是不是?等于缠住了你,硬要你一路同我一道走。你烦我,对吧?我也烦我自己,没用,还自私……可还有谁能帮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说着说着她嗓音变尖利了:“我爹,我二姨,想到我了吗?他们知道我的感受吗?要不还能那样?啊?……没人管我,没人!我不替自己着想,行吗?……”
“嘘——”我忙劝阻她,但迟了。小董帅已被吵醒,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打量我们,迷迷糊糊地问:“你俩,干啥?吵架?……”
“快睡你的,”我把他按倒,顺手塞了下被子,可他一骨碌又爬起来,嘟哝道:“尿尿……”听小家伙这么说,黑小玫竟噗嗤一声笑了——只得由我领他到房外的公用卫生间去。
直到重新把董帅在床上安顿好,黑小玫依旧靠在身旁的椅子里。我犯睏了,顾不上她,裹紧外套闭上了眼睛。突然她开口提出个奇怪的问题:“告诉我,你肯一道走,除了我死缠烂打,还有也想离开丐帮吧,有没有其它原因?”
“什么原因?”我只得又睁开眼睛。
“比方说,嗯,其实你是喜欢我的?”
这一刻,在床头台灯的乳黄光晕下,她脸颊泛红,双目晶亮,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由得手足无措,本打算坚决摇头予以否认,但慌乱中,含糊其事地点了点头。顿时她得意地冲着我,展开一个媚惑的笑颜……
以后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反正第二天,醒得很迟,然后搭上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原路折回。不知在什么地方,遭到了偷袭和拦截。公路边的长途车休息点?加油站?荒村野路?都市远郊?农家饭店?……什么东西都失忆了。留在脑海里的,只有突如其来蒙头套住我的大麻袋和落在身上雨点般的棍棒,还有眼前一片漆黑中小董帅声嘶力竭的哭叫,黑小玫惊惶但仍不失身份的叱斥,李又隆对她的谄媚,以及王顺与李达和他们手下得意洋洋的恶声谩骂。
(卷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