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余威虽未退走,但春的消息越来越近。在阳光充沛的温暖冬日,会从高楼大厦构成的钢筋水泥丛林之间突然钻进来一阵轻风,新鲜、湿润,饱含催促生命苏醒的元素,在街区里悄悄传递新季节的朦胧气息。虽然风儿转瞬即逝,却加快了人体内血液流动的节拍,感应到了遥远的郊外,种籽胚芽正在泥土下舒展,叶蕾已在老皱树皮里鼓涨……这样的时刻,浮城仿佛同我熟悉的山野连通了。
那天,正打算收拾摊位,来了最后一位顾客,一个矮矬的中年汉子。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他不发话,只露出奇特的微笑,仿佛是多年的老熟人,不用介绍对方就会辨认出来。
“宋教主!”我惊叫了,“你不是……”
他赶紧捂住我的嘴:“叫我老宋,现在是城管,不过已经下班,”
实实在在料想不到的大意外。我打发小董帅先回去,拉老宋进了那家曾去过的小茶馆。怎么也算故人重逢,别的请不起,一壶清茶加两个烧卖还是力所能及的。
“我注意你有段日子了,”他开口先关心我的情况,宽厚随和的表情里,已经搀杂了无助的颓唐,双鬓也增添了几根和年龄不相称的白发。但我更急于通过他,了解仙娲掌及蔡妮后来的消息,尽管心里明白他也未必知道多少。
一番交谈下来,才了解到老宋赴印度取经之行在起飞的机场夭折了。他在出海关验证时被带走到某个部门,受到警告,不准他在民间成立任何宗教组织。老宋解释说,他根本无意建立教会,但上面的人说,专门出国去接触国外异教,意图明显是为回国建立教会。老宋又辩解说,他根本无此意图;何况哪怕有,也不存在“意图犯罪”这一项。可所有的解释与辩解均无效,护照回到他手里时,上面的签证页已被撕掉,并明确告诉他,重新申办护照与签证也不会有用——总之他不可能离开中国去印度。
这个国家不允许有自由的信仰,官方尽一切努力来维系意识形态的统一,即使官方本身不信这一套,也不愿承认分崩离析的现实,这些老宋是清楚的。他始终没搞清楚的是,怎么他一个小小老百姓的隐秘心愿和私人计划(他办的是旅游签证),被掌控得如此细致入微?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步的?……这一点才最可怕。于是他彻底灰心丧气,完全扔掉佛学,浑浑噩噩过日子。等积蓄差不多用得见底时,就来这里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
“你会怎么当上城管的?”
“招考的,找饭碗呗。城管缺人,只要能干,阿猫阿狗都行。有些家伙刑满释放,都进来了,我这样当过厂长的,更没问题,” 老宋讪笑着。
街头摆摊,最大麻烦莫过于遭遇城管。我基本的招数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俗话说得好:“惹不起,躲得起”,加上有小董帅帮忙望风,稍有风吹草动立马撒腿就撤,还不曾发生过正面冲突,没想到今天会和一名城管面对面地叙上了交情!撇开个人恩怨,毫不夸大地说,城管属于当今城市化过程中变异出生的毒瘤。城市化必然造成大量农业人口流入城市,带来市政管理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本身有许多可能的对策,但在一个只信奉强势控制和暴力镇压的国度,就面临着警力不足的困难。于是在原有的警察之外又增加了武警,武警之外又增加了城管。这肯定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举措,贴了一张止痛膏药不管用,再贴第二张、第三张……如此无限制地递增下去,不单解决不了原有问题,还滋生出新的矛盾。像暴力执法,就是最突出的例子,结果弄得城管几乎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是由于你们这些人就如橡皮癣,难治。心平气和的劝说根本不听,”老宋并不掩饰他的立场,“简单地告诉你,不准摆摊算命,你会撤吗?”
“照这么说,是我们这些刁民才迫使城管动手的?你不想想,刁民们要吃饭要活命,让撤就撤,到哪里找活路?你也不想想,是谁造成了那么多无业游民?是谁让大家扔下农村的田地往城市跑?……你不怪罪那些人,倒怪罪这些人,还打算靠棍棒来治理,道理上讲得通么?”
老宋叹了口气,沉默了,猜他肯定联想起了自己厂里的下岗工人。他喝了口茶,喃喃道:“反正我不会动手,”然后用手背擦擦嘴,既揶揄我又带着自嘲,说:“记得你在仙娲掌笨口拙舌的,光听我们几个高谈阔论,想不到下山后变得能说会道,平常人犟不过你了。”
我立刻来了精神:“你有仙娲掌的消息?”
“没有,出山后再没联系过。”
“一点都没有?”有点不甘心,我追问道。
“差不多吧,只听说人全都散光了,”
老宋告辞了,我坐着没动。傍晚时分,不知什么原因,小茶馆反而顾客多了起来,显得有点奇怪。可那些在周边出没的人们,犹如无声的羊群,拥过来拥过去,我丝毫没感觉。眼前只浮现出那个被捣毁的窝棚、失足跌下的雨水泥坑、未完成的女娲像、松木小屋后的秋芙蓉、贫母峰顶的日照……还有积雪满山的陡峭小道。服务员踱到跟前,问要不要另续壶新茶,我突然反问道:“有没有酒?”此时此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放纵自己狂饮,想醉得不省人事好忘记所有的一切。当然,小茶馆不卖酒;也猛然醒悟,服务员不过是变着法子催人走,我起身扑进了都市光怪陆离而又黑暗无底的夜色——漫无目的拔脚疾走,心却在默默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