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出现在算命摊位,貌似偶然,但就像突然括起的阵风阵雨,从此搅动了一池的平静。她并不准备算命,可继续光顾,不止一次还甩掉了保镖,一个人来到摊位,有顾客就倾听,没顾客就东聊西扯,即使没什么话,也会待一会儿。似乎来去无心,但肯定有用意在,只不过识不透猜不准 。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多多少少惹得我心烦。冷不丁地想起老沐议论他那些情人时说过的话:“女人似花,花就要开放,不见花枝招展,也会暗香袭人。”黑玫瑰无疑到了含苞欲放的年纪,那就找地方开放去吧,何必在我左右前后晃悠?……
走出仙娲掌后暗暗下过决心,从此绝不招惹异性。且不说自己身为有妻小的人,单是那欠下的情债,就担不起还不清。偶尔忆起蔡妮,心至今仍隐隐地疼,只求早早将那段情事彻底忘却,所以不希望生命中再有女性闯入。再说她是和“黄龙帮”对立帮派的,像这样接触下去,难免引起非议。何况李又隆在暗恋她,我可不愿意别人把我当成插足其间的无聊的第三者——我也没有资格充当第三者。
但可恼可气的是,黑小玫(这是她真实姓名,第二次来告诉的)仿佛洞察我的内心,时不时调侃揶揄。“郞六爷,你是不是烦我啦?或者干脆怕我?怕传出些不清不白的闲话,怕无事生非,弄得两家不和?没什么呀,不你自己说的,是邻居吗?邻居来串个门,唠个家常,又咋啦?再说,也没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更没耽误你生意,一时半晌我就走,总不至于怕我吃了你吧!我一小女子,跟狼呀虎呀搭不上一点界,想吃,也没那尖齿利牙呵!……”
她似笑似嗔地看着我,目光犀利,不带一点含混。那些开涮的话,同真正的尖齿利牙不差上下。有时她又拿小董帅说笑。“放心吧,小不点儿!不会抢走你师父的。你不告诉过我,师父有老婆、孩子吗?我不会叫他娶我的,我的白马王子没出世呐,”话毕,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表情却是另一番话:“真想打我的主意吗?谅你也没豹子胆!要不你试试?”
她太有主见,或者太自以为是,压根不考虑别人感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的挑战姿态咄咄逼人,却依仗青春年华的优势,畅行无阻,想来那是所有年轻女孩凭本能而擅长的武器,不过她可以说运用到了自觉的极致。虽说心里厌烦和恼恨,我在她身上,还是感受到了另一种新鲜的气息,那是超出于丐帮普遍的破烂肮脏味的,不免叫人怦然心动。她总是穿戴得像高中女生,估计那即是她行乞行骗的行头吧,清清爽爽的模样,肯定是有意识的打扮。隔了些天见不到她,有时难免略感寂寞,冷清与孤独会莫名其妙丝丝缕缕地抽生出来,似乎丢失了什么。生意再好,顾客再多,也无法填补这空缺。等她公主般骄傲的微笑终于再度出现在摊位前,我就会送去一个欣喜和欢迎的注视,不由自主,也无法掩饰。而她,同样不加拒绝,视为理所当然,接受得坦然又欣然。这种时刻,小董帅就会以异样的眼光,打量打量她,又打量打量我,然后呲呲牙撇撇嘴。
也就在这段时间,我重新开始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的梦境里竟然是带着黑小玫在荒原大漠逃跑。得承认,她的现身,再次激活了我体内的异性意识。离开蔡妮相当长时间,这方面曾是冰封状态。“黄龙帮”里那些年龄较相当的女孩子,哪怕娉娉婷婷走过眼前,也干脆等于不存在,更别提同她们往来。而现在,突然出现的黑小玫,仅她一个就弄得我纠结困惑,只能归之于身上无法泯灭、到时机就复苏的兽性,或狼性。这种兽性或狼性,实即人身上的原始本能,经常由它冲决泛滥,破坏了理性即人性能设想到和设计好的轨范。
十分奇怪,甚至可以说风牛马不相及,我竟然由此联想到了在仙娲掌时老沐等人议论过的“革命”问题——当时有人感慨,以“革命”的名义做了许多罪恶的事。我想,“革命”,大概是近半个多世纪来或更长时间里,人们使用频率最多的一个词汇。当然它并非空洞无物的一个词,实指着一系列事件,包括用“革命”概念发动的和总结的事变。革命的特征是暴力,意味着流血、残害、捣毁、消灭,是为解决久拖不决的难题采取的极端手段,而且往往给人印象,似乎这一下难题果真得到了解决,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一点,以及革命的血腥代价和对社会正常轨道的破坏的严重程度,越来越多的人有了认识,已经有人在鼓吹“告别革命”。然而,革命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不清楚它发生的原因,就能说“告别”就“告别”吗?
基本上,革命的欲求是不同社会力量的对立和冲突无法调和时发生的。那意味着,只要这样的对立与冲突能够适时得到协调,革命即可避免。而这里突现的就是狼性与人性的矛盾,因为人群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源于各自的利益盘算,这盘算往往只顾自己,每个人都在琢磨怎样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那出自欲望的本能,可以说是无底洞,很难有限度有止境。那样的场合下,并不顾及其他人利益,即便损害了别人也觉得无所谓。结果不同群体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不仅得不到及时调整与缓和,反而越来越尖锐。
如果从理性出发,应当承认每个人维护本身的生存权均合理,那就不但要保障自己有这种生存权,也要保障别人的。说得通俗些,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但本能的贪欲往往突破合理的界限,只顾自己活,不管别人活不活。也许我不该笼统地沿用人类身上人性与狼性或兽性的二元对立这种习惯说法,相反应更精确说那是人性中特有的恶劣——就像我明明知道不该和黑小玫有任何进一步的接触,但仍隐秘地希冀她走得更近,哪怕都能预测将来的后果会是什么。
往深里想,人性的恶劣还不止于此,更表现为缺乏自省,并不自察,就好比少了一面自我对照的镜子。这有两个方面。一是人不认为自己私利的扩张,尤其无限制的扩张有错,总是想出各种借口,甚至发展出一套套理论,来为自己的贪得无厌辩护,这些代表不同人的利益的说法或理论而且永远互不相让;二是不承认这种不受约束的贪欲,及为贪欲辩解的说辞或理论,正是人的劣根性的又一典型表现,偶有察觉,反而怪罪到兽性头上,认为是人身上遗存的兽性。事实恰恰相反,那正好是人类在进化途中的变异。由于经历过惨烈的自然环境变化的磨难,本身体能又弱,迫使我们的先祖形成了一旦有条件就极力攫取尽可能多的谋生物品以防未来不测的心理定势。与此同时,很重要的还有一点,人具备了语言能力,这使得他们能够滔滔不绝替自己的私利和私心包裹上美妙动听的外衣。这一点兽类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可以说是人性的又一重恶劣。(顺便提一下,同时进化的还有工具能力,那也是为弥补体能的弱势而发展出来的,并且同样是把双刃剑,既造福人类,也异化人类)
看来,为避免革命的惨重代价,只顾争论是否还有改良的道路可走,似乎有了改良的方案或机会就无须革命了,并不现实。这种二中选一的做法有很大的随机性。关键在于,需要增添一面批判的镜子,也即需要反省和正视人性上述种种的恶劣——这种恶劣不说是天生的,也差不多成了基因。在这基础上,才能够将人的利欲索求自觉地调整在合理范围内,从而减少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和对立,即使有,通过进一步的协调和契约就能够解决,哪里还会产生革命的意愿?
看来,把革命的成因归之于暴君或暴民,均属偏见。革命,应该说是人类上述痼疾的一个表征。不针对这一痼疾进行疗治,哪怕实行了最彻底的民主,人人拥有一张选票,人人能直接表达自己的欲求,那选票也只会投向自己的私利,自由的诉求只可能沦为争权夺利的嘈音。可以断定,卢梭《社会契约论》所说的那种情况纯粹属于假设,更多是为应付社会管理的混乱无序而推举权威者的权宜之计,显然出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无奈。真正有利于人类社会未来的健康发展的新的社会契约,一定要把目标放得更长远,要从正视和疗治人类的劣根性为基点来订立。
至于那些因反感斗争和革命,转而重新提倡“博爱”的做法,明显对人性的恶估计不足,只看到了人性善的方面。“博爱”之说,在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等人那里曾集中提倡过,主旨想用人们互相的爱及奉献,来调和与解决社会性的矛盾冲突,包括有的宗教也是这样提倡的。这样的主张有一定道理,也能收到某种效果。但笼统的“博爱”,要求放弃自身的利益,无条件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本质性的缺陷是忽视了人类个体及群体各自的欲念诉求。虽有极高尚的道德意义,但在现实生活中无法真正实施,更谈不到真正的普及,因为它违背普遍的人性。像佛教讲的“舍身饲虎”,基督教讲的耶稣受难,都属于极罕有的理想化典范。
理论上,以确认人的各自利益诉求的合法性为前提,通过社会契约的方式,将它们调整和控制在合理的程度内,是避免社会矛盾冲突及其尖锐化的最有效手段。否则,高举形形色色的“理想”旗帜,鼓励人们爱别人,爱所有虚构出来的一切,唯独不爱自己,搞什么“破私立公”、“狠斗私心一闪念”,再怎么样竭尽全力,甚至动用权力话语与专制暴力,结果制造出来的仍然只是大量的虚伪和谎言,归根结蒂只有失败。相对而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个口号比较可行,但人我之间、不同群体之间,利益分配如何划分出一条合理的界线,必须经过社会契约式的规范。然而,实际生活中,恰恰因人的劣根性无法根除,确保公正与正义的社会契约难以产生,即使勉强有了,也很难得到遵守。所以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导致社会分配不公,最终矛盾冲突激化与爆发的局面无法避免。这是否意味着,打算告别“革命”的观点终究仍不外新一轮的空想?而我,也终将因狼性的驱使,走上万劫不复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