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终于找到了妻女现在的住址,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
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一开头寻着了大舅哥,他目前是村委会主任,大小算个官,年岁增了、相貌老了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当上个芝蔴绿豆官,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和当年偷偷给我报信的时候判若两人。幸亏他正专注在办公室电脑里的游戏上,对我这个当妹夫的连扫都没扫上一眼。当然,我没暴露真实身份,只用浓重的乡音说,有人托付,给他妹妹送点东西,他头都没抬就报出了地址。我猜想,妻子目前有相当的身份,接受别人送礼才会成为常规。
但眼面前的景象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妻子眼下住的,是傍山而建的三排二层小楼,既像城里人在乡村新修的别墅,也像市中心的高档小区。设计肯定照抄现成方案,但外表装饰分外繁琐,在追求奢华,散发着暴发户的气息。一个巡视的保安,袖着手缩着脖,蹓跶着走开了。另一个把门的保安,正在户外忙着点燃煤炉,好取暖应付阴冷的天气。四面八方乱窜的寒风把炉膛里的烟倒吹出来,呛得他又淌泪又咳嗽。我趴下帮他吹红了炉子里的火,他感激而尴尬地一笑,听着我地道的乡音,没盘问详情就挥挥手算放行了。
只得猜测,这几年妻子可能改行经商,经营得法发了家。但根据门牌号按响门铃后,更大的惊愕在等着我。开门的,是中年农妇模样的保姆。客厅里,一个怀孕妇女,脸庞似曾相识,身板完全走形,抱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子。如果不是她旁边大了几岁的女儿、我一眼就认出的在看童话故事的小慧慧,根本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妻子。
我怔在那里,思绪一片混乱,嘴里嗫嚅道:“慧慧……小慧慧……”女儿却似乎受到了惊吓,抱着故事书就钻到了母亲身后。
妻子目光冷漠而尖利,像要刺透我这个不速之客。但刹那间,眼神变得模糊,即刻又透露出不屑和决断。她以不容置疑的语调吩咐保姆,把两个小孩带到楼上去,没听到呼唤别下楼。
我伸出手,叫了声“小慧慧”,但女儿逃也似地冲上了楼梯。
随妻子进了客厅左侧一间屋子,屋里布置得像书房,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加上高高的皮包转椅,还有几个雕花靠椅,书架靠着两侧墙,塞满了一套套丛书,看样子却从未翻阅过。我来不及仔细打量,慌慌张张落座后,努力想唤起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温情。毕竟,我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回来的目的,就是见她和女儿。然而,她怀抱中和肚子里的孩子,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她与我之间,造成了难以打破的隔膜和疏远。脑袋仿佛被冷冻了,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带着几分尴尬,我怯怯地打量着她鼓起的腰腹,语无伦次地问:“你,你……这孩子?……”
妻子掩面抽泣起来,但显得在抱屈。我口内苦苦的,百无聊赖的朝窗外望去,阴沉的天幕开始飘下了细细的雪花。半晌,她幽怨地说:“你还回来干啥?”
她重新哭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扫视着里房间里的摆设,突然在一个小柜上发现一个相框,里头竟然是妻子和周至豪的亲密合影。我一拍椅子扶手就跳了起来:“你,你嫁给他了!?”
如果不是担心惊吓了楼上的小慧慧,我会把办公桌掀个底朝上的。感觉自己就如四肢被锁链捆绑住的雄狮,打算发作却无能为力。但妻子——不,我没资格再这样叫她——毫不相让。她一把抹去了眼泪,恶狠狠地瞪着我。“对,重新嫁人了!你已经失踪了,等于死了!难道叫我守寡?叫慧慧做没爹的娃?”
“嫁人,可以。但是,但是,为啥偏偏嫁给周至豪!”我冲到她跟前,简直怒不可遏。
“你,你……你样子好可怕!”曾经是我妻子的女人一下子受到惊吓,顿时语调都变了,“怎么像野兽一样?”她本能地护住腹部:“原先你发火并不这模样。你能不能听、听我解释?……”
相信自己又露出了狼似的凶相,我收敛了些。“你说!”
“你犯事跑掉了,是通缉的杀人犯,我不能让慧慧有个犯罪的爹,就提出离婚。可找不到你这个人,失踪都有两三年。法院缺席审判的,……”
“离婚,再嫁,都没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周至豪?”
“正好他死了老婆。我和他中学同学。多少年来,他都在照顾我。家里有事,你人在省城,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他,随叫随到。他主动提的亲,我就答应了,”
怪不得姓周的家伙原来有事没事总往我家跑,所谓的关心原来别有居心。无名火又腾地冒出来。“怎么说,你俩一早就好上了?”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以慧慧的名义发誓!”
我盯视着她。
“看你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她仍在害怕,也仍旧寸步不让,“追问这个,有意思吗?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你就不晓得,周至豪和我有杀父之仇?”
“什么杀父之仇?你老父自焚,又不是他杀的。再者了,那是你老父,仇也是你的仇,不是我的!”
我料不到她说出这番话。“好,好,好!我去,我去找姓周的!”
“你不是从县里来?你没见着他?”
“他在县里?他升官当县长啦?”
她一声不吱,等于默认。总算明白她身份变得特殊,住上如此阔气的楼宅,还有保姆伺候,并毫无忌惮地超生再怀一胎的缘由了。她已经升任官太太,共享了一份特权。她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份特权,所以我的重新出现对她毫无价值,反过来只可能构成威胁。别说她根本不关心我离家后的遭遇,即便她恨我,也是有道理的。
渐渐地,我冷静下来,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回头看,我们婚姻的前提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情感,长期两地分居也使得彼此缺少关爱,待我逃窜在外,孤独寂寞中,无论肉体与精神,她都需要安慰。因此这一场婚变,算不得意外,也不值得追究谁或谴责谁。何况我自己逃亡期间的情与性,同样出了正轨,并不专一。所以,心头潜生暗长的,此刻已非狼性的睚眦必较,而是人性的悲悯和无奈。
然而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一个不可撼动的强固愿望,要同小慧慧正式见个面。我要告诉她,我是她真正的父亲,我想她。
“求你了!别那样!”前妻叫起来,语调却像在哀求。“别去打搅她,让她平平静静,快快乐乐的!如果你真的疼她,就别伤她。好不容易把你忘掉,接受了新爸爸,难道你想在她小心灵上重新撕开个裂口?”
“ 她要愿意,我想带她走……”
“带她走?你能给她什么?供她上学,还是供她吃供她穿?瞧瞧你自己,破衣烂衫,第一眼看到你,我差点开口骂保姆,干啥把个乞丐领进家来。你知道现在培养一个孩子须多少花费,尤其重点学校。就凭你这样,跟着你不穷死也得饿死!”
我想说,我能给女儿别人无法给予的、超出所有物质享受的、更加高尚的东西;我想说,我能给女儿一个爸爸最最无私最最纯粹的爱。可我张不开口。面对不得不承认的残酷现实,鼻腔酸酸的,心头冰冰的,我茫然四顾,什么东西都变得十分模糊,只有窗外下得越来越大的雪片,清清楚楚在阴郁的天穹下飘飞,有的就扑打在窗玻璃上,瞬间化为水珠而粉碎。我无语僵立,不再提见小慧慧的要求,转身准备离开 。
前妻也站起来,那算是送别吧。从她委顿的身姿上,依旧能觉察到过去我离开家乡重返省城时,她身上那种常困惑我的复杂因素,有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轻松,一种获得解脱的轻松。好吧,你就彻底解脱吧——我在心底无声地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突然她揪住了我肮脏的衣襟,差不多要跪倒在地。“求求你!别找至豪报仇了。别毁了这一个家!这辈子你还没给过我一个完整的家……”
我既没应允,也没拒绝,步履沉重,默默走了出来。北风将雪片吹得一阵阵打旋,也抽打着我脸上的苦涩。只感到身心俱惫。直觉告诉我,即便不顾一切以命换命找周至豪报了仇,也无法让被拆掉的明末古宅回复原样,更不可能阻止仍在神州大地肆虐的拆迁狂潮。同时谁都难以确定,死了他一个,以后的继任者会变得善良些,还是邪恶些。关键是要确保像他这种伪善的蠹虫无法久踞在高位。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围墙外前面的路口,灰博已经从不知哪条小道钻了出来,在那里等候。忽然有股神秘的力量令我回首张望,抬头发觉二楼的一扇窗户,有一张不甚清晰的小脸正紧贴在窗玻璃上。我拂去睫毛上的雪珠,打算定睛凝望,却又全无影迹,窗后一片灰暗。
只有雪,继续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