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和跟踪者碰了个照面,打了个小小的遭遇战。
那天在村口的打谷场上,怀里揣着刚结算的工钱,冷不丁想起还有个塑料提兜忘在主人家,那是要来准备存放日常杂物的。转身打算回去,回头就看到个瘦高身条, 一闪身躲进了一段土墙后。
我果敢地迎上前去,叫住了他。
“是你总跟着我吧?怎么,专门盯梢的?”
“我?……不,没有呀!盯梢,盯什么梢?……”那人嘴头有点凌乱,神色却镇定自若,相当老到。尽管外面罩着的那件薄棉袄极其普通,但相当整齐,肯定不是农村人。
一时没有合适的话应对,只有干巴巴地问:“你干什么的?”
“串个门,访个亲戚,”接着他反问:“你呢?”略显昏暗的眼神,闪射出狡黠的得意,显然觉得他自己摆脱了被动。
凑近了,才看清那人岁数不小,两鬓泛出灰白,眼窝黄黑,气色不佳,但身板硬朗,手脚也利索。他从兜里掏出包揉皱的纸烟,让我抽,同时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没理他,自顾自去主人家拿了塑料提兜。这回他倒是没跟着,离开村子时也不见他身影。
一路上心里总在犯嘀咕。他没穿警服,肯定不算正规警察。那会不会是便衣呢?派个便衣来跟踪我这样的盲流,并且从我离开瓜棚那时应该就开始了,那本钱也下得太大。这么说,已经有人辨认出我?那几乎没可能,但也无法绝对排除。或者说,那张无形的通缉令根本是存在的,而且压根没过时?……忐忑的心情让我有好几天都不敢轻易走近有人烟的地方。
但就在这期间,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了。
连续三四个夜里,在山上栖息处,都听到了狼的嚎叫。在我所知与记忆的范围内,屏山上还从不曾有狼出没,这叫声却那样真真切切,不像以往听到的若有若无。不过不是群狼的,而是只独狼,嚎叫起来很有特点,两短一长,像极了尖厉的号角,一声声似在召唤。但声音又显得稚嫩,有点犹犹豫豫。我游荡到哪里,狼嚎声跟随到哪里,就在左右前后的一段距离。粗犷野性的叫唤,撕破了黑夜的冷漠和山林的荒芜,让我觉得既紧张又宽慰,既遥远又亲切。不禁回想起以前和群狼相处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特别回忆起“蓝脖”,对,后来我是叫牠“蓝博”的……听着这奇特的狼嚎声,内心纠结的冰块,那使我一天天麻木起来的冰块,不知不觉,一点一滴,开始融化。
屏山上,冬天的夜空就像巨大的雪山湖,圆月从天际锯齿状的树丛里冷冷地升起。困守在荒村野树间的我,心情寂寥达到了空前未有的低点。原先相信,早晚能够打听出妻女和周至豪的下落,毕竟已回到家乡,但就在即将趋近目标的时刻,一条有形的警戒线又劈头横在面前,迫使我踌躇不前。惶惑、无助、惊惧、憎恨、不甘、无奈……种种低落的情绪,混杂成一盆浊泥浆,夹头夹脑浇下,冲击得我晕头转向,简直难以支撑。尤其夜深时那份凄清,心头直冷得打颤。我还不能像从前干脆如畜类那样生活,必须在荒野里千方百计保持着人的存在状态,好一有机会随时回到人群中去,让大家不再把我当作异类。我的挣扎,我的孤苦,我的恓惶,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所以,再三响起的狼嘷声,在唤醒我残留的温情的同时,又如魔鬼一般诱惑着我。分外脆弱的意志,缺乏力量去抵御来自山野的呼唤。终于,又一次听到狼嘷时,忍不住长啸着作了回应。
这回应,果真引来了一头狼。先听到了树丛里有窸窣声,然后钻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接着是畏畏缩缩的小碎步,想接近,又观望。见我冲牠招手,才奔到我跟前,用疑问的眼光打量着我。朦胧的月光下,最初一刻还真以为蓝博回来了,因为牠脖子上有圈毛色也显著地和全身皮毛不一致。但牠个头比蓝博小,白天阳光下,那圈特殊的皮毛呈灰色,很自然地给牠起了个名叫牠“灰博”。尝试用掌握的狗语同牠交谈,起先相当隔阂,毕竟狗语和狼语是两个系统。好在二者还有相近的地方,慢慢弄明白了,牠是蓝博两个雄崽之一,是牠妈妈派牠来寻找我的 。
这实在太传奇了!完全超出我的想象。狼不像狗那样,动不动就叫唤或哼唧,不喜欢啰里啰嗦,尽管渐渐能够和灰博沟通了,但依然无法套出更多的话来。只知道蓝博始终放心不下我独个闯荡,反正小公狼长大后,早晚不是经过撕咬搏斗取代老公狼充当头领,就得被撵出群落,蓝博不愿意看到两个崽儿自相残杀,所以到一定时日就交代下一个使命,吩咐灰博离开,打听到我的去处,好设法保护我。至于牠如何能发现我的踪迹,就怎么也讲不清楚了。
在寒夜的霜冻与冰晶下,在乱草落叶堆里,有灰博温暖的躯体依偎着,不禁眼眶湿润——这悽惶的人世,看来只有这头半大的雄狼,同我相伴相随。还有远方的蓝博,也仍在惦念我。说不定,还有蔡妮……我的眼眶湿润了。当然,眼下正在寻找的妻女,也是牵挂者。顿时感觉时间实在太紧迫,不管怎样,已经有人盯上了我。一旦招来更多人马搜捕,结果就难说了,弄不好还得再次仓皇出逃。或许因灰博来到身边,胆气陡增的缘故,我打算放手一搏了,准备不顾一切,重新踏遍屏山一带的山村,集中精力打探妻女及周至豪的下落。
不过灰博同时也是个麻烦。怎样能够让一头狼跟着我出没,而不叫人发现呢?思来想去,总算琢磨出一个办法:让灰博伪装成狗。利用我曾经亦狼亦狗的切身体会,训练牠藏起狼桀傲不驯的野性,溜溜地装成狗的模样,包括目光、步伐、姿态、神色等,统统改一改。灰博天性伶俐,很快就学得不错。在人少和狗少的地方,就大大方方带着牠,仿佛只是条哈士奇种的家犬。人多,怕灰博过分紧张;狗多,则察觉到灰博气味不对、非我族类后,会对牠发起群呔。那种情况下,就安排灰博在野外待上一会,等完事再去找牠。牠有时会跑开,趁机撵撵野兔或田鼠,有时根本无须找,我的身影一出现,牠老远就飞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