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灵性之翼

卡斯塔里亚,神话中的灵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赐我以情智灵性,我回报你以词赋诗文。就这样,离开了陆沉的故乡,来到了海外的古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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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11)

(2013-09-07 23:59:39) 下一个
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11)

                                卷二:圣山(续)

时间不长,我就在窝棚惹下了大麻烦,并差点决裂走人,起因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

窝棚为我提供的熟食,最经常的是糊熟的南瓜干叶加上玉米粒,有时会有点瓜果蔬菜,因为放了盐有咸味,再加我久未尝过,起初吃得很香。但顿顿靠这喂饱肚子,我那个人食、兽食兼容的胃就开始闹腾了。我开始馋肉。先回想起和狼群一起狼吞虎咽的带血的肉(可能唯有我才真正体验了所谓的“狼吞”是什么样子的)。通过味觉的想象,我细细品味撕裂的皮毛下被扯烂的冒着热气和鲜血的兽肉,如何在齿尖锲入时突破肌膜与肌腱,又如何在牙床与舌头之间搅拌,然后囫囵吞枣地挤过粗糙的咽喉进入食道……然后又回想起从儿时就十分喜爱的红烧肉来——这道家常菜,经母亲的妙手烹调,比起后来在城里吃到的名牌菜“东坡肉”来毫不逊色。光那层肉皮,红酽酽的,晶莹莹的,看似弹性十足,入口就酥烂,化在口水里了;还有那肥瘦相间的层次,透出酒香与调味作料的香,绝对肥而不腻,满口生津。有那些残留但忽然放大和强烈起来的印象做对比,不难想象,眼前这清汤寡水的素食,顿时就变得索然无味,什么胃口也没了。

当然,我早就习惯,为能活命,勉强自己吞下不愿意吞咽的东西,同时我也足够清醒,知道在这个窝棚,那样的垂涎根本不现实,所以成功地压制了一次又一次食欲冲动。可是奇怪,越是压制,欲望越是强烈,就像有馋虫要从嗓子眼里探出头来。蔡妮成天忙,除了漫山遍野地采草药,就去经营她的一亩三分林中地,窝棚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这时我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老母鸡,它正煞有介事地在门口空地踱步,或者找地方蹲伏好下蛋。真担心自己总会有那么一刻,扑上前去将它捕杀,三口两口就吞进肚里。

这天黄昏,天阴沉着,断断续续下了整日的雨,风湿疼似乎加重了,我心情也整日阴郁着。偏偏有只母鸡不知趣,在我面前蹓跶来蹓跶去,甚至见我懒得动弹,干脆进了我的草窝,拉下了一泡热腾腾臭烘烘的鸡屎。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扑杀了那只愚蠢的母鸡,没几口就吞下了肚,痛快地打了个饱嗝,只剩下一地鸡毛,然后我心满意足,咂巴着嘴,美美地瞇了一小会。

等蔡妮回来,就不得了啦,她一反常态,对我大呼小叫了一通,全部是责怪的意思,根本不想想她天天给我吃的是什么。然后她指着门,叫喊道:“你要不改,我就不要你了!你就从这里出去!” 

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我扯着嗓门叫喊起来:“走,马上走!你以为我乐意待在这山旮旯?这叫作虎落平阳!谁稀罕?稀罕这窝棚,稀罕你照顾?那叫事逼无奈。我周身上下动弹不了,才困在这里。这就走,死在大山里随便哪里,也比死在这里被你卖了强!宁与狼同行,不和人同住!”

当然,这些话其实表达不出来,在蔡妮听来,只是一顿狂吠。接着我挣扎着站直身,咬紧牙关,艰难地一步步往门口移。当我先后搬着左右腿,迈过了门槛的一刹那,听得蔡妮在背后叨咕什么,一边还咳嗽,似乎呛着了。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回头,下决心一去不复返。

窝棚外,天色逐渐黑下来,又下起了绵长的细雨。山路泥泞,加上脚下黑黝黝一片,分不清小道究竟在哪里,移步加倍艰难。四肢着地向前爬行,并不能减轻关节的笨拙和锈滞,但我勉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不能停下,绝不停下!然而,爬出去没多远,就在小道拐弯的地方一滑,摔倒在山坡下一个小水沟里,那是山水冲刷掉薄薄土层后形成的。我强撑着死死抓住沟边的杂草和岩石,竭力站起来,可每次都是徒劳,只有更厉害地再度滑倒在泥泞里。 

雨越下越大,我精疲力竭,只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雨滴和泥污浸透全身。我想,也许我颠沛流离的命运就在今夜,就在这里,终结了。但我又于心不甘,觉得自己多次出生入死,冥冥中自有上苍佑护,命不该绝的。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有短短几分钟吧,我背后的小道上亮起了一小圈光晕,那是蔡妮提着马灯,披着簔笠出来找我。她在喊:“狗狗!狗狗!你在那里?”我没搭理,但她发现了我,下到水沟旁来捞我。不巧,手还没够着我,也在山坡上滑倒了。但她一轱辘就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把我从泥水里拽了出来。春夏之际,大山里夜晚还是峭冷峭冷的,加上浑身湿透,我上下牙齿不由自主打起架来,但我仍在不断挣扎,不断叫唤,意思是说:“别管我!放下我!让我走!……”

蔡妮不理睬,结结实实抓住我,把我弄回了窝棚。她不顾自己也是半身的泥泞,烧了热水,替我洗掉全身上下的泥浆,用毛巾擦拭干净,又裹上另一块干净的被单布,然后又烧了红糖薑汤,给我灌下。一面做这些事,一面不停念叨:“好了,别生气!别生气!……是坏女人不好,不懂得狗狗喜欢吃肉!可你也古怪,说你两句,就真要走,脾气这么坏!……真是个怪物!叫你怪物好吧?怪——物。好名字!多响亮……你走了我怎么办?又孤苦伶仃的……好好好,别乱动……擦干净,烤烤火……雨天黑夜,你跑哪里去……”

我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听任摆布,以此掩饰内心的纷乱,其中什么滋味都有了。我纳闷,上天究竟为什么要开那样的玩笑,叫我被人当成条大狗来对待?我宁可做狼做虎豹,不情愿做狗,反正我是不会摇尾乞怜的。又一想,自己已经同狼为伍了,被人视为狗,也相差无几,没啥好抱怨的。归根结底是我自己败给了恶魔一样的食欲,那恶魔又残忍地虐杀了另一生物,毁掉了别人不多的财源(鸡蛋能够上集市换钱)。而最终,我仍不得不屈从于这个自称“坏女人”的陌生异性,接受她的施舍,或别的尚不知晓的东西,只因为我病弱体虚,她又足够执拗,一心要结束自己的孤单……

此后整整两天,我没理过蔡妮,她也没开口说一句话,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直至第三天晚间,蔡妮开始做饭,我闻到了似乎陌生又熟悉的肉香,还以为又是我的食欲冲动,在给自己制造幻相呢,可蔡妮果真把一碗货真价实的带汤汁的肉块端到我跟前了。

“吃吧,怪物,野猪肉,”她高兴地说,“我用鸡蛋跟大山里的猎户换的,”

我抬起头,她正热切地注视着我。想谢绝,却不由自主嗫嚅着吐出了我没打算说的话:“对不起……”当然只是声含糊的叫唤。

她打算摸摸我的脖颈,但又胆怯地缩回了手,只劝道:“快吃,趁热,你喜欢的,”

她照旧喝她的玉米野菜糊。 

 

暂时打消其它念头,留下来了。且不论安心或不安心,有一点是不用置疑的:病不好,即便下了山,也等于束手自缚,假如那里已布下无形的通缉网,岂非等于自投网罗?所以,那个雨夜既没走成,我也就放弃折腾了。

每天,活动的范围极其有限,就在窝棚内外左右前后。因忍受不了骨关节的酸痛肿胀,更多时间还倒卧在我的小窝,或斜靠在随便什么地方(这可是人的姿势)。但我的思绪飞得老远老远。出逃以来,还是首次歇下脚来。不仅如此,来到人世间三十多年,也是第一次有那么一段时日,容许我安安静静地想想问题,因为自上学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奔波忙碌,尽管也一直不明白究竟在为什么奔波忙碌。可是思来想去,无论关于过去、现在抑或将来,都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零星地回忆、重温和设想某些片断。

我偷了蔡妮的纸笔,写下自己的有些经历或想法,就是这段日子开始的。山谷的窝棚中,自然不可能有电脑输入。有趣的是,虽无法正常说话了,提笔写字一点问题也没有。很怀疑蔡妮是近视眼,难道她就看不出我的手和兽类的前掌有很大区别?(另外也没发现我无尾巴)尽管遍布黑毛,指甲也长而尖锐,可五指分得相当开,想不出哪种野兽前掌或前爪像我这样,除非是蜥蜴之类的爬行动物。

印象感觉最新鲜的,当然要数与狼同行的过程,首先把能回忆起来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了。这是消磨时间的最佳法子。如果有更多空闲,还打算把以前的生活感受也整理整理写下来,那样说不定就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模模糊糊地,我开始察觉,这半辈子其实都是在用由别人灌输的观念思考和生活的。比方说,我在省城曾卖力宣讲与推销的成功学,就完完全全是我的导师R教授从国外引进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根据翻译成中文的洋书本里那些条条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而且要求每个人都按照这些条条去争取成功呢?不那样做,就无法好好生活,幸福地度过一生吗?我本人,接触成功学之前,就被众多师长用各种形式鼓动着在这个现代化的社会里追求成功(故世的老父倒没这样期待我),接受成功学之后,更是以专业的方式教育和鼓励我的学生(包括好多成人学生)追求成功,然而那果真是我和他们发自内心的一种追求吗?……还有,我相当热心网络上的热点话题,常常跟帖追风(我本人的网页以专业成功学为主题),但也并非真有什么独到看法,不过是为表明自己时尚潮流,有广泛的兴趣,和全方位的见解罢了。唯恐不发表看法,会变得默默无闻,被人嘲笑落伍等等。然而,如果自小就拒绝别人(包括爹娘)灌输给你的东西,你将按照什么生活呢?本能吗?狼群就是根据本能行事的,可人毕竟不同于狼……

果真动脑筋思考,是很累人的,尤其打算深入想清楚一些重要问题时,动不动会昏昏沉沉,打盹睡了过去,等醒过来时大半个时辰已经消逝。写东西,不是写那些套话或新八股,诸如调查报告、论文、会议发言之类,而写自己心里的话,也不轻松。所以当真利用起空闲时间来,效率很低。好在往纸片上塗塗写写,在我是个随兴的事,并不准备过分苛责自己。

可以算作收获的是,这期间突然对仙娲掌这山名有了感悟。联想到孙猴子十万八千里的筋斗都翻不出去的如来佛手掌,恍然大悟,仙娲掌不也等于是个巨大的神掌吗?像我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造物,如今又似人非人、似狼非狼,滞留在这里,不就等于变相被囚禁在女娲仙子的掌心里吗?既然不可能有更大神通,那也只配这样的遭遇。最低程度,我是在女娲的掌控中,胜过在后人臆造的财神、或其它更为丑陋的凶神恶煞的掌控中吧。这或许是自己的唯一安慰。

至于我和蔡妮之间,经过那次冲突,几乎名正言顺地成了宠物和主人的关系。隔个十天半个月,我能沾到肉腥,野猪、野兔、狍子、野熊……全看猎户逮到什么。奇怪的是,我内心里竟也堂而皇之地享受着这份特殊待遇,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偶尔也躬身自问:人家是欠你的吧?凭什么就视为理所当然了呢?马上又反驳自己:这是她心甘情愿自找的,谁叫她要收养我?这是——我竟然找了这么个理由——女娲仙子的安排。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同时警觉心也松弛下来,虽没完全消失。我不再认为她还在搞什么贩卖,会将我当成稀罕品种的大狗卖掉。 

按理说,我赤身裸体和一个岁数相当的女人朝夕相处,多多少少会有些尴尬。但实际情况并不。窝棚门口挂着一道厚重的布帘子,晚上睡觉或她有事时(洗澡、换衣服,诸如此类等),始终拉得严严实实,把我隔在了门外。不用说她对待我毫无一丝防范,而在我眼中,她也没什么女性魅惑力,通常所谓三十岁左右女性那种成熟的魅惑力。我感觉她属于那种“中性”的女子,甚至想入非非,猜测她有无可能是河莉秀那样的变性人(谁知道呢,说不定就让我碰上了那么一位)。但我找机会仔细打量过她,别说没一点喉结,眉眼顾盼之间,十足的女性风韵,那是任何伪娘模仿不来的。

当然,也该承认,目前身体相当虚弱,荷尔蒙的分泌量肯定大大低于水平线,我对蔡妮不感兴趣,是又一个原因。我和她平静相处,丝毫未感觉到本能的骚动,不会因有妻室而经历欲望与道德的挣扎。我根本没有性欲,不必费劲费神竭力控制自己,以防出轨而伤害音讯久断的妻子。

一天夜里,月亮从山背后升起了,分外大,也分外圆。我忽然有了冲动,张嘴大叫起来,尖厉凄怆又略嘶哑的嘷声从胸腔冲决而出,震荡着远近山岭的丛林草莽,长长地在清越的夜的山谷回响。我感到长久以来没体验过的痛快,心中积郁仿佛一扫而空……等嘷声与回响都归于沉寂,一回头,看到蔡妮平常淡漠的面容,一脸的惊惶,胆怯怯地站在门口。她问:“你在叫?怎么听着像狼嘷?”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在这时,在夜风席卷过远远近近的树梢上,在树枝树叶摇撼着发出的飒飒声上,传来了远处时断时续的狼嘷声,有如掠过礁石扑向沙滩的一阵阵细细的海浪,仿佛在应答我的喊叫。她话音发颤了:“你听,真的是狼嘷……怪物,进来伴我,”说着她把我抱了进去,我首次踡伏在她床前过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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