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风餐露宿,血啖生食,担惊受怕,心绪烦乱……长年累月下来,虽然逐渐适应,终究还是引起了身体的剧烈反应。
我一阵阵发冷,像掉进了冰窖,又一阵阵发烧,五脏六腑都像在火炉上烤着。更糟糕的是,冷冷热热反复的结果,浑身上下的关节都痠痛异常,造成我步履艰难,举动不便,而且这症状越来越严重。
逐渐地,我成了这一小群狼的拖累。它们无法像过去那样疾驰,经常放慢了速度,好让我跟得上,有时还得半途停顿等我,甚至回过头来找我。这中间,“蓝博”总是表现得最热诚。它蹓在后头,一边跟着同伙前进,一边时不时反身打量着我,眼神充满了关切。当我实在无法咬牙坚持,倒在半途上,它总是第一个跑回来,出现在我面前。寒热病发作时,又是它守护在我身旁,呜咽着不住哀号,似乎在安慰我,又似要分担我的煎熬与挣扎。
但有时,我又为这突如其来的疾病隐隐感到高兴,终于我能够理由充足,心安理得地离开狼群了。逃生保命只是活下来的一个前提,还有更重要的报仇雪恨待我去完成。就这样随着狼群走,共同生活,和它们不分彼此,直至完全蜕变为它们的一员,变成传说中才有的“人狼”,并不是我终极的目的。难道我就在林莽原野里度过我的余生?那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也是不能允许的。
所以,身罹怪病反而成就了一个机遇。我盼着这小群狼嫌我已成累赘,就此把我抛弃。狼性果决。听说过不幸陷入猎人圈套的狼,会毫不迟疑咬断被铁索套住的一条腿,以求逃脱的故事。它们也应该会果断地离我而去,否则会影响到它们的南迁,妨碍它们的搏杀生涯,甚至最后危及它们的生存。然而,种种迹象,看不出它们有那样做的意向。它们依旧耐心地等待着我,或许认为我的病如同它们的伤,很快就会痊愈。它们的忠诚如一着实让我感动,也着实叫我为难。
有两次我都故意装作发病,半途落在后面,等它们消失在视线内,就尽快进入另一个岔道,期望它们回头再也找不着我。但无论我藏匿在灌木丛里,还是埋身在茂密高大的荒草背后,它们都能不费力地找到我。首当其冲的,是“蓝博”那摇头摆尾欢吠踊跃的身影。这才想到,兽类的嗅觉特别发达,它们熟悉我的味道,很容易就遁迹而来。从此我放弃了这样的主意。
一个不眠的夜里,我注视着黑蓝天幕上半圆的明月,对趴在身边的“蓝博”说:
“蓝博,我把你当成我的爱犬,你懂我的心愿吗?你能不能把我的心愿告诉大家?这一路,我们成了好朋友了,可我还得离开,还得走。这地球上,也就这大山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就是你们觉得陌生的两腿直立的动物的世界。我是属于那个世界的。起初我两条腿直立,你们不也感到奇怪?尽管我学会像你们一样爬行了,毛发丛生外貌也和你们差不多,可我的心、我的脑,和你们不同,还惦着那个世界。那里我没做完的事需要做完,没了断的缘要了断。恕我不想再和你们同路了。再说,我现在这样子,会把你们大伙拖垮的。发冷发热也许是疟疾,那倒不要紧,关节疼痛和僵化,很可能是风湿炎症,麻烦就大了。蓝博,你是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抓紧赶你们的路,南下去寻找你们的新家园。别管我了,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要是命中注定,我将死在这大山里,那是造化弄人,我不埋怨。这道理你懂吗?让我走,放我走。你去告诉它们吧!你会帮这个忙的,是不是?你会,还是不会?”
“蓝博” 半睁开惺忪的双眼,扫视扫视我,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随即又沉重地合上眼皮,似乎睏意正浓,自顾自埋头睡它的。夜月依然娴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只有它,才拥有能力,潇洒地通览大山里与外的两个世界,所以显得那么超然。寒露浸淫,我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孤单、无力与渺小,同时也恼火挨在身边的“蓝博”,气恼它只会亲近热乎,不会好好听我说话,也无法替我传话。蓝博好像感受到了我内心的不满,突然吃惊地叫了一声,起来悠悠转了个身,见没什么动静,又靠着我脚跟躺卧下来。
思来想去,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其实,就算是人,是知心朋友,面对面听着倾诉,他们又能真正理解我多少?我纵然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仍会劝我去自首,会说那是误伤,至多是过失杀人,不算大罪;肯定的,会劝说我事已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别再跟周至豪过不去;如此等等。总算弄明白了,困难并不在于没办法和狼们真正交流,把自己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它们,取得它们的理解与谅解,而在于我是否斩钉截铁决意离开。
机会终于等到了。这天傍晚在松林里歇息时,发现距离不远的山崖上有个山洞,抽空踏勘了一下(庆幸的是“蓝博”正为什么细节在调教“小黄”,没跟过去)。洞口虽不大,只能容一人,稍进去就有半间屋子大小的空间。更巧的是侧面还有个小通道,通向一个更小的耳室,这耳室顶还透着亮,好像有出气的孔隙通向山崖侧壁。从地面散落在石块里的破烂木片和其它遗物看,山洞似乎是人工开凿的,而且有人住过。我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方案迅即在头脑里成形:明天清晨出发前,可以先进到洞里,在大间点上一堆火,狼群害怕,就会离我而去;它们也应当懂得这火堆是个讯号,意味着从此我要和它们各奔东西,不再往来;再进一步,我还能躲在耳室里,用石块把小通道堵死,狼群知道我在里头也没用,反正我已用行动表示和它们的隔绝;我可以在耳室里饿上一两天(挨饿我早习惯了),它们却不能不去找食。
方案不错,剩下的是实施。几天来我已经想到,火堆能够吓退狼群,途中注意搜集了一些燧石与干绒草,引火不成问题。点火堆要用木头,恰好洞口旁有棵干枯败落的小树,我只有暗暗称奇,默默感恩“天助我也”。另外,洞内的破旧木片也是能用上的。堵塞小通道的石块洞内更是现成,归拢一下就行。唯一使我不安的,是身体状况。所幸从近两天的情况看,还算不错。只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发病,否则一切全完蛋。而这,我只有祈祷上苍保佑,自身一点辙也没有。
这个晚间,我就睡在山洞附近,反正平时也是自找歇息的地点,互相不干扰的。“蓝博”仍旧跟着我,不过当天奔袭的路途长了点(或许为补上前些日子因我耽误的路程的缘故),由于疲累吧,它睡得相当结实。我强忍关节的不适与肌肉的痠胀,抓紧时间,匆匆弄断那棵枯死的小树,又尽可能折成一段段的,搬进洞里去。然后,又把洞里的石块,拣体能移动得了的,堆放在小通道的一侧。还好,在晨光微熹前,就准备好了一切。身体也暂时没发生异常的反应,除了四肢关节稍现呆滞外,并无大碍。
洞外已经传来这几头狼晨起后的动静了。它们用低低的嗥叫与急促的短吼,在互相打招呼,随后汇聚到一起,集结成队,一旦看不见我,就会寻迹进洞里来。是时候点火了。我取出掖在腰下裆布里的两片燧石与绒草,手不由自主有点颤抖。 开始击打燧石,一下、两下、三下……火星蹦到铺在细细枯枝下的绒草上,冒起了轻烟。我赶紧趴下呼呼吹气,轻烟下跳出了小火苗。火苗迅速沿着枯枝向上攀爬蔓延,变为更大的火焰。点着了!这一刻,只感觉心已提到嗓子眼,在狂乱地剧跳。
很快,火吞噬了大半个枯枝堆,但浓烟也同时在洞里弥漫开来,火和烟充任了这小小空间的主宰。我咳呛着,一步步向小耳室退去。就在此时,山洞口传来群狼声声狂吠,那声调之奇特是前所未闻的,惊奇、愤怒、慌乱、焦急……应该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分不清。“蓝博”不顾一切突了进来,但又架不住烟薰火灼,哀号着逃了出去。我躲进小耳室,这里的烟势反倒小一点,估计和上方的孔隙有关。用不着堵小通道了,这些狼进不来。耳畔的群吠声已渐渐远去了。
洞里的火堆迅速燃成熊熊之势,枯枝在火中不断爆裂,噼啪作响,熬出的松木焦油也嗞嗞叫着。刚才还担心有被烟薰死的可能呢,现在看来没这危险了。举头看岩顶上的孔隙,似乎能望见越来越明亮的天宇。事情进展顺利,精神放松了些。昨夜劳累,几乎未曾合眼,疲乏此时涌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忽然一颗颗水珠的滴落弄醒了我,而且是不小的水滴。我猜想,天气骤变,在下雨。不管外面情况怎么样吧,我决定,要在耳室里待足一天一夜,那样才能保证原定计划的成功。不过已经失去时间的感觉,要靠头顶孔隙的明与暗来判断白天与黑夜了。
忽然间,“蓝博”冲进烟雾里来时的眼神,闪现在我面前的昏暗里。那眼神绝望而惶乱,似在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它的同伴们的疑惑吧。但愿它们把这场火想象成意外,而不是我故意的策划。否则,恐怕将记恨我一辈子——立刻我又嘲笑自己:记恨又怎么样?岂不早就如一位古人说的,相忘于江湖了吗?
我再度昏昏入睡,中间醒过来一次,头顶孔隙已经黑了,然后全身心又坠入无意识的黑暗。等再醒来时,有一刹那间神情恍惚,都不清楚究竟身在何时何地,只记得做了个长长的漫无止境的梦。先在一个个城镇的街巷马路穿行,但哪条路走呵走呵就都成了死胡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然后陆路不通改水路,开始在河汊江湖里游泳,换个方式去想去的地方。但同样,游呵游呵,就是看不见能够上岸的码头。接着又去爬山、过隧道、攀绳梯、划船……同样,就是到不了目的地。所有的期待与希望全丧失了,只剩周身上下的极度疲累。
不管怎样,头顶的孔隙又透亮了,而且不再滴水。那意味着已到第二天,而且雨停了。我必须起身离开。顾不得周身潮湿(那是孔隙渗漏了一夜的雨水造成的),我勉力爬出耳室,扶着山洞壁站起身,火堆已变成灰烬,没燃尽的枯枝也都熄灭了。走出洞口,用劲伸展开四肢,深深吸了口气。正是快中午时分,新的道路,似乎已在山下展开。我整个心胸充满了洞外的新鲜空气,加上久未曾有过的愉悦, 直立着迈出了一大步。
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从旁边草丛里钻出来,摇落了一地水珠,猛地扑到我身上,害得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蓝博!”我惊叫一声。这畜牲,竟然没离开,守候在洞外,看样子淋了整夜的雨。顿时我头脑空白,不知作何反应。“蓝博”就像和主人久别重逢的家犬,一脸喜悦的表情,围着我欢蹦乱跳,期待我去抱它。突然一个冷战,像个霹雳,把我打清醒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再和它在一起,轰走它!无论如何也得轰走它!
我厉声呵斥,用力推搡,甚至拳打脚踢,都不奏效。我急了,捡起地下石块一顿乱砸,这才把它赶出去二三米远。我们俩隔着一条小山沟互相张望着,它委屈地吠叫着,蹲坐在原地,直直盯着我,还是不想走。我没招了,找了根胳膊粗的树干,抡圆了,作势要冲上去揍它。我一步步踏进山沟,暗暗咬紧牙关。要是它再不走,我就动真格的,无法再顾虑别的了。似乎被我的狠劲震慑,看着我的脚步,“蓝博”低下头,站起了身,摇起了尾巴。但突然,它冲我发出压抑的嗥叫,双目闪露出绿得狰狞的凶光,我已很久没看到狼的这种目光了,不敢继续向前迈步。它的架势仿佛要把我一口吞掉,如果真的冲过来厮咬,就我现在的体魄,肯定无力招架。或许,我的性命就结果在它的爪下了。那就是我的宿命吗?一秒钟,两秒钟……也许仅有短短几秒,也许有二三分钟,这一刻,时间凝固在那里。它站着,我也站着,彼此一动不动地对视着。终于,它夹起尾巴,低下头来,踏着碎步转身走了。
我长吁一口气,扔掉树干,攥紧的手心全是冷汗。树木间,草丛里,再也不见“蓝博”的背影,我如释重负,轻轻松松地朝下面的山谷走。本来我该高兴的,可奇怪的是,反倒有一丝莫名的伤感,像无形的水波,在心底里荡漾,又泛涌上来。不过很快,这难以描述的伤感,就被骤然爆发、从里到外攫获并折磨我体腔与四肢的强烈冷感征服了。我知道,病魔又肆虐了。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