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趋向南方,树荫草棵越变得浓密葱郁。南国春来早,天气也日渐燠热。就算太阳落山后,晚风仍旧暖意薰人,如温软的纱巾吹拂在脸上和四肢。我遇到了新的麻烦,直截了当地说吧:这一小群狼进入发情期了。
它们一天比一天活跃,或者说骚动,互相用来打闹的时间也比往常多。耳鬓厮磨,舌吻舔咬,互相嗅闻敏感的部位……然后成对成双,进入不远处的灌木或草丛,从那里传来短促而欢娱的叫唤,一会儿就前后相跟,轻快地跳踉着出来了。
狼看来是群体杂交的。“白眼”轮流和三头母狼交配,这是头狼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仅如此,两头年轻的小狼显然已完全长大,它俩也加入了交配的行列,“老母”与“秃尾”、“蓝脖”并不拒绝它们,不过次数比“白眼”少。这可能由于它们资格尚嫩。那情况使我联想起人类野蛮时代的族内婚,在母系中心与父系中心确立之前,猜测也是这样的吧?乱伦的观念不会有,母系或父系的家长权威尚未树立,那么也会是同样的群体杂交,凭着本能和相互配合完成繁衍后代、维系种族的自然使命。
只不过,兽类发情基本上一年一次,人类却似乎时时能够发情。且不说在现代都市生活声光色幻的刺激下,或现代科学技术发明的药物催化下,性欲早就从自然而然产生的体质反应,一变为随时可因贪念引发的人为冲动,即便本来的情景,人的发情期(当然是健康与正常的人),也是以周为单位计算的。我还不清楚哪一兽类,或缩小些范围,哪一种哺乳动物,同样是每周发情的。
这成了我的难题,我的迷乱所在。尽管半饥半饱,睡眠不足,疲于奔命,精神紧张——无论只身一人窜逃,还是同群狼为伴,我神经都永远是绷紧的——健康状况肯定不如正常人,但日日经久的奔跑疾走、搏杀格斗,加上血腥的新鲜肉食,无疑也强化了我体魄的另一方面。要知道,我应该还不到35岁。性冲动是我体质本能的隐密构成,它还没有衰败,无法从我血管里和体液中消退干净。即使是在时不时惊醒的睡寐中, 我也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赤裸的女体、胶冻样的圆丘、异形的洞穴……在逃生的愿望和同命运的搏斗完完全全占据我心思的平常日子里,本能当然被意识压抑到了零度,那不成为一个问题。可现在,目睹群狼的春情萌动,耳听它们的欢娱嘶叫,叫我情何以堪?
我自省,其实我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与冲动。读研究生期间,就曾遇到过一档荒唐的事。同寝室另一专业的室友(我们两人一间寝室)勾上了一个女生,那绝对是系花级的人物,美目流盼,光彩照人,只要一出现,有的男生连大气都不敢出。室友是有背景的权势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我猜想因为这她才和他在一起。他们经常在我寝室过夜,不用吩咐,更谈不上商议,到时候我就会乖乖搬出来另找地方住,说不清是屈从于室友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派头,还是慑服于她让人不敢抬眼直视的美艳。后来才弄懂了,实际上我也喜欢她,但仅限于暗恋和忌恨,所以我才会在别的寝室借宿的那一晚上,靠不断冲冷水澡,才能安眠。
这中间,室友因私事出国了,我安静而略感寂寞地过了半个月。突然有个夜间她来了(还是不提姓名,就称她X吧),打听室友何时回国的消息。这理由明显荒唐,如果连她都不告诉,更不可能告诉我。来的时候就够晚了,她还拖延着不走。刻意但极力不露痕迹的淡妆、有意留着一个纽扣不扣的薄型绸衬衣、阵阵袭来的进口香水的馥郁……弄得我头都晕了。但我竭力撑持着,直至她借口要看我电脑里的作业,把胸脯贴住了我的后背。
就在这一刻,我猛地爆炸了。我张口咬破她的嘴唇,伸手扯皱她的高级衬衣,把她抱起摁倒在室友的床铺上。她合着纤纤的睫毛,口里连声“不不不”,双臂却紧紧扣住我。她狂浪地呻吟叫唤(真担心门外有人路过听得见),事后又满意地叹息着。这一夜我们俩几乎没合眼。间歇的时候,她就慢声细语地说话。她说,她一直在追求真正的爱情,这听起来可笑,但她是认真的。她知道我那位室友并不真爱她,凭他的条件,外边有的是女的,就算出国也少不了,她只是他众多女友中的一个。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这个高材生。虽然看上去木讷、老实,还有点土气(说到“土气”,她狠命亲了我一口),但靠得住。真正的爱情往往是像我这样的人才有。她感到,她经常来这寝室,其实心底里依恋的对象不是他,而是我。
我根本没回应她的表白。那个晚间,我心头只充溢着复仇的快意,还有雪耻的骄傲,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我在想:这个王八蛋,一有女人就撵我走人,凭的什么?不就靠他老爹?现在你女人归我了!我在想:你这骄傲的公主,平时走路像个孔雀,连眉眼也不会低一低,如今竟然在我胯下转侧承欢,真够下贱!我得说,那一刻,那一夜,是我兽性的大爆发。而她,就沉溺和迷醉在我的兽性爆发中,不断赞叹着,还好意思腆着脸告诉我,室友相当疲软,原因是身边的女人太多了。
以后好些日子,无论以何种方式面对着她,我都不曾说过“我爱你”。然而,亲昵的日子越来越稠密,在表面轻松愉快,不怎么在乎的游戏态度下,逐渐萌发了、或者说发掘出了真感情。追溯起来,我对她很可能属于一见钟情那种,从第一眼看到她,她的形象就铭刻在我脑海里了,虽然当时没有明确的意识。我开始反复琢磨她对我说的话,开始说服自己去相信她似真实假的扯淡。可正当我准备正式向她表示,决心给她真爱的节骨眼上,公子哥儿室友回国返校了。事情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继续来我寝室,但找的是他,不是我。仿佛她和我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先是惊讶,竟会有这样的戏剧性转折。继而赞佩,赞佩她演技的高超,可谓滴水不漏,自然贴切。她冲着他,堆砌着满脸的爱意与渴念,对我基本不看一眼。偶尔地,她会把傲慢的目光冷冷扫过来,一旦和我的接触,又佯装出万般无奈,惹人怜爱的样子,意思是她实在没法子,不得不那样做,恳请我宽恕。等到我终于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无非充当了填补空档的傻瓜,以满足她的饥渴时,我愤怒了,另外约见了她(此前都是她主动找的我)。但她提出的是振振有词的辩解:她不想因此事引起纠纷,给我带来麻烦,对我学业造成负面的影响;她会离开他的,但要给她时间缓冲,过渡一下,那样比较稳妥,不至于太急剧太激烈;她爱的是我,不可能是别人,一定要相信她。不单嘴上这样说,她当天就拉我去一家相当不错的近郊宾馆开了房,用行动证明她对我的爱没变。我无力拒绝她的动人言辞(忘记提了,她担任着某个学生组织的宣传干事),更无力拒绝她美貌与风情双管齐下的抚爱,纵然心存猜疑,也无条件缴械投降了。
接着一段时间,我与室友共同分享她——至少肉体上是吧,要是她宣布留着给我的那份感情是虚假的话。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我再三催逼她,究竟哪天同他分手,她才钻进我怀里,哭着说了实话。她无法离开他;她需要穿着名牌服饰,戴着昂贵首饰,喷洒着进口香水,乘坐高档轿车,出入高级会所,享受上流社会对她垂涎欲滴的注视;而这些,只有他能给;我纵有千般好,却满足不了她任何一点。她说她痛恨自己,瞧不起自己,虚荣,浮华,但她管束不住自己,所以真爱对她只是梦想,但那或许就是她的命运。她仍坚持说,过去、现在与将来,她真正爱的只有我,即便我同意放手,离开她了,也是这样。但后来她并没有嫁给那位公子哥儿室友,而是随别的男人出了国。她从亚特兰大寄来过一张明信片,上面没有署名,用英文写着:To my best love.(“给我的至爱。”)
我对素来信以为真的语言文字的功能从根本上产生怀疑,很大部分就是从X身上开始的。语言文字究竟是为了更清楚、更好使别人把握而表达某些东西,还是为了掩饰和遮盖某些东西?她对我说了那么多,果真是在展示一个真实的时尚少女吗?还是在巧妙而高明地伪装自己,用美丽的羽毛把见不得人的东西打扮起来?我很想知道,她对我的室友,那位公子哥儿,又说些什么?她性感可爱的嘴唇吐出的动人言辞,编织的会是另一幅什么样的图案?……
也就是有了和她这番经历后,我同意了家乡父母的提议,和现在的妻子订了婚。我们俩原是小学同学,别人眼光里算青梅竹马,但早先并不接近,相互已经忘却(妻子也不得不承认)。在体验了情感出轨及其漫无方向的狂奔疾驰后,我同时发现了身上的那份兽性,那应该是更古老的原始遗存。我既惊愕,又失落,决定尽早走进正规婚姻的厅堂,从此循规蹈矩,好好自行约束,同时不再相信所谓的“爱情”,感到那不过是人类为掩饰性欲与其它物质欲念而发明的一个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