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灵性之翼

卡斯塔里亚,神话中的灵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赐我以情智灵性,我回报你以词赋诗文。就这样,离开了陆沉的故乡,来到了海外的古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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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5)

(2013-09-05 01:52:58) 下一个
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5)

                                卷一:荒野(续)

我就这样和群狼结成一队,度过日日夜夜。介于人和兽之间,我不禁想到,人和兽,或确切说人和狼,究竟有什么区别?

得承认,尽管自己已经成人,但我不了解人,不懂人。叫得出许多人的姓名、知道他们的籍贯、履历、学历、职务,再进一步熟悉他们的习惯癖好、谈吐举止、衣着装扮,即便这样,也不等于就理解他们,懂得他们了。我就始终不明白,领头要拆毁我家故宅的周至豪,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们属于同姓,也即他的祖上也是逃难来的乡绅。他一直以来在我父亲前谦称“晚辈”,我们家不修家谱,他搞族谱也没参与,只有随他叫。对这个兴建于晚明、修缮于晚清、人称“东方巴罗克”风格的四合院,以往他每来一次,也都赞不绝口一番,想不到他最后轻轻巧巧就无情地捣毁了。

故宅并非我家祖传,乃是我祖父转业时得到的。祖父早年参加革命,战功卓著,打下江山后原本有资格在京城当大官(据说是部长级,肯定夸大了),有意思的是他执意解甲归田,要回到阔别已久的乡里来。赏识他的顶头上司挽留不住,大笔一挥,写了封亲笔信,责令当地按最好规格安置。这上司在新政权中权势显赫,当时任县长的偏巧又是祖父投笔从戎前换帖子的兄弟,因而借风顺势,替孤身一人回乡的祖父把所有方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其中就包括宅主一家已在土改运动中死绝的这所故宅。另一更可靠的版本则说,县长并没指定故宅给祖父做住所,只是这家人死得冤,四合院里总是阴风惨惨,鬼影幢幢,没人敢进去,镇上就给了祖父,他老人家自然不计较那些。

县长还有个安排,从不见人提出过疑义,应当实有其事,是把他的远房堂妹子介绍给祖父做了老婆。那就是我祖母。恰逢朝鲜战争刚起,需要青壮年充实部队,因此鼓励多生育,他们俩一口气生了四男三女。四合院内,孩子们吵吵闹闹,人声鼎沸,不再显得空旷,更没什么阴森之气。乡邻都赞佩大老周(即我祖父)“阳气旺”,硬是把个鬼宅似的老屋弄成了人丁兴旺的福地。

因为体内带着战场上的弹片,祖父生儿育女后早早就去世了。这其实是幸运,因为他没看到后来耿直的二叔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青海,年轻轻就病死在那里,三叔文革期间在省城的武斗中丧了命,四叔偷越国境去东南亚支援所谓的“世界革命”,一走就再没消息。否则他肯定也会因儿子们的遭遇伤心而死(祖母就是四叔失踪后悒悒而亡的)。至于几个姑姑,可能重男轻女吧,祖父不大放在心上,而她们据说也憎厌祖父放着京都的繁华不享用而甘愿困在“穷山恶水”(这是小姑姑对家乡的习惯称呼)。她们先后远嫁他乡,少有联系。 

父亲老大,算是遵循家训(祖父不准下一代再和动刀动枪的事沾边),学的文科,但也可能和他从小体弱多病有关。他因病辍学,回到乡里,自己读书。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做代课教师,在这小地方称得上饱学之人。邻里左右大至纠纷诉讼,小到孩子补课、代写书信,都会找他,他也竭诚尽力,概不推辞,所以人缘极佳。他是清楚我家故宅的历史价值的,从我能记事起,他就给我讲那些从书上(有的还是线装书)看来的故事。

周至豪当副镇长时,就时不时地动员父亲把家搬到城里去,那时我在省城已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当然照他说法,出发点是替我们一家团聚着想,而且城里生活条件好,应当叫老父亲享晚福了。我看他态度相当真诚,从来没怀疑过他,虽然别人风言风语,称他有把故宅弄到自己手里的阴险念头。他似乎也明白故宅的价值,每次当面提起,都要说上一堆冒充内行的夸赞话。后来升任小镇的第一把手,对鳏居的老父亲也时有关照(我母亲在孙子出生的第二年离开了人世)。但当屏山脚下的碧水湾决定要开发成旅游景区,故宅也被划进拆迁范围后,事情就起了变化。变着法子与手段反复劝说动员之类就不提了,周至豪最阴骘的一手,是软硬兼施笼络了几乎所有的乡邻,集体上书要求拆除这“鬼宅”,甚至把我几个叔叔的不幸也归因于这老屋的风水不佳,断言将对未来的旅游景区造成不利。这封公开信号称代表了“广大民意”,成为压迫我父亲就范的最大砝码。

父亲彻底绝望了。他提出过一个合情合理的方案,建议对这幢晚明古宅按原貌修缮,然后列为景区的一个景点,但有关方面根本不加考虑。三个兄弟的不幸,他已觉悟到乃是时代的舛运,想不到乡亲们依旧如此愚昧。更想不到的是他们为了数目有限的一点补偿费,就不惜联手毁灭民族文明仅有的一点血脉遗存。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他是彻底孤立的。

当周至豪带路的掘土机的大挖斗在一行人众的簇拥下,于太阳高升在天穹的时分,轰隆隆推倒敲古旧的大宅门时,父亲在天井里点燃了浇上煤油的自己和四周的一堆书。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在我踉跄赶到,替父亲在残破的宅院里举行的简陋葬礼上,周至豪假惺惺来吊唁的同时,又再度重申他的拆迁有理、拆迁必须的谬说,限令我用绝少的时间处理完后事。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我操起临时用来剪烛花的大剪刀(应当是厨房里用于杀鸡宰鹅的),扑向了周至豪,结果倒下的是他的一个属下,另一个乡亲。在扭打的混乱与慌乱中,我以前所未有的惊人体力夺路而逃。就这样,我成了命犯兼逃犯。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太过相信周至豪不止一封亲笔信做出的保证或允诺了,他答应无论如何会妥善处理好一切,让各个方面,包括我的老父亲,都能称心如意。他为什么耍这一套?那其实和他的既得利益并无关系。他越是手法赤裸,态度凶悍,我越能清醒地认识到事态的危机,越能及时地采取措施,哪怕退让、妥协,至少可以避免父亲惨烈的死,也避免我对别人的严重伤害。他从旅游区建设与拆迁中获得的好处(直接分成的经济利益,间接从上司获得的奖励或擢升,等等等等),不会因他方法粗暴或简单直截而受丝毫折损。他为什么就喜欢用甜言蜜语糊弄人?为什么就喜欢用冠冕堂皇的种种说辞骗得你舒舒坦坦,毫无戒备,然后突然从背后捅你一刀子?这是他个人的品性吗?又或者已经成为一种共性?……

我也不懂得父亲近乎顽固的执着。震撼之余,我心中会时时泛起怀疑,凭那所古宅就能维系住整个汉民族的文明命脉啦?值得舍身相拚,同归于尽吗?多少古建筑和历史文物,都在“建设新世界”的标语与旗帜下被夷为平地,送进垃圾山,又为了牟取金钱特意仿制出赝品进入市场,那深山岙里的一幢古旧民房又算得了什么?……总之我彻底低估了他老人家不顾一切的决心,想起来就痛彻肺腑。

还有,得坦白说,我也不理解我妻子。她平素表现称得上贤妻良母,性格也敏慧晓理,无可挑剔。在这节骨眼上,她答应过一定照顾好父亲的,却借口娘家有事带孩子离开了。假如始终有她在父亲身旁,事情当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她的表现是反常的。或许,她惧怕巨大的纷争,受不了那些烦扰?……在这点上,我承认,我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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