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小董帅对“讲理”的结果还挺关心,不,不如说对我的出场效果很关心。回到住宿地时,他正等着我。知道事情基本摆平,他开心地笑了,亮晶晶的眼珠神采奕奕:“你厉害,呵呵呵,肯定留你了,”他又来摸我胳膊上的黄毛,然后问我:“那你上哪一组?和我一起,好吗?”
和他在一起,意味着也得去小偷小摸当扒手,这我绝对不干,而且也希望他尽早洗手不干。明白我心意后,他滴溜溜的小眼珠转开了,忽然一拍脑袋:“对了,你给人算命吧,准行!”
这点子倒不错。谁都想预知自己的命运,尤其当动荡的社会变得越来越无常越不可捉摸,人对自己的未来越来越没把握时,所谓的预言、星相术等等都会风行,干这一行不会没饭吃。作为曾经的社会学研究者,我也关心过这趋势,所以什么周易、八卦,还有手相、面相、骨相,有关的闲书都曾经翻过,庙会上有摆摊的,也上前凑过热闹,但最终发现基本上是一套心理咨询式的测试术。凡来算卦算命者,无一例外都是遇到了问题。一句“求财、求福、求子、求婚姻,还是求前程”的问话,就将来者的问题划分了范围。接着一边问话,一边看反应,频频点头就顺势往下讲,有犹豫或不认同的表情就赶紧换辙,话尽量模棱两可,等着对方来补充和确认。有意思的是,经常有些算卦算命的人,自己就滔滔不绝把所有的事吐了个详细,真怀疑到底是来求助还是来倾诉的。
不仅如此,董帅告诉我,以前“黄龙帮”有个龚瞎子,算命相当神,其实下边有帮手。他名气大,架子也大,专门租一个小屋,开算前要沐手、敬茶,就在递上水盆、手巾和茶杯的功夫,帮手通过捏手指通暗号,把来人的基本情况转告给他:人数、男女比例、年岁、衣着打扮、表情神态……他据此类推,没个不准的。比方说,来个上年纪的胖男人带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又是求婚姻,肯定是二奶或小三要转正了,那就顺势大赞再婚比头婚好,洪禧吉祥。女的高兴,准定要男的多赏钱,果真转正了,以后就变成回头客,还会在外面做免费的宣传。生意就这样越来越兴隆,声誉也越来越高。但龚瞎子前两年去世,坊间还传说他泄露天机太多,老天爷找他索命了。
至于手相、面相、骨相的一些术语,是相沿成习的东西。经过仙娲掌的神奇经历后,眼下我倾向于承认,人的生辰八字,是有些人类不知悉的先天神秘成份在内的,就像西方说的星座。天地灵气或锺秀或聚浊,在某一特定时刻赋予了人的生命密码,人的机体构成,即可视为这一密码构成的小宇宙。这方面还不能说已经解码。所谓生辰八字之说,同那些星座行运之说一样,当然十分浅薄俚俗,不过如要破解那些深奥的玄妙,就远远超出通常算卦算命的范围,一般是达不到的。其实我也用不着搞得那么深入,果真接受董帅的点子,需要做的,不外是补上那些专门术语。当然后天形成的东西照旧可做参考,例如满脸愁容的人,不用说命运多舛,胼胝龟裂的手掌,无疑活得艰辛——那些均是一望而知的。
“有那一类书吗?”我问董帅。想温习和掌握一些术语,只有通过书本,估计龚瞎子的传人手里有。
“包在我身上!”小家伙拍拍胸脯,转眼就把书弄来了。我问:“借的吗?”他只诡谲地眨眨眼。
原以为第二天就会派活的,结果第三天才找我。龙七临时封的老六,我根本没当回事,不承想这权宜之计变成真格的了,也不清楚是龙七为维护自己说了算的权威,还是出于别的考虑。后来才知道,龙嫂也是这主意,觉得话都当别人面说出去了,不能当儿戏。王顺、李达则坚决反对,理由也十分充分:刚进帮,根本不摸底,就当上了老六,岂能服众?李又隆含糊其辞,只图两头不得罪。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最后仍由龙七拍板:征求我本人意见,但至少对外一律称老六。就为此事争论不休,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拖延了对我作安排的时间。
我态度很明确。老六是坚决不当的,对外称呼随便他们叫,准备干的行当是算命,不过与时俱进,想叫“现代算命”。另外还有个要求:空余的时间,要教董帅这么大小的一帮孩子识字学文化,其他人想学习,也可以来参加。其实这么说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也不知怎么回事,当时脱口而出。那明显超出大家预料,全都怔住了,一时无人吱声。
我连忙补充道:“听说黄帮主对孩子们很慈祥很仁爱,可慈祥仁爱不光是让他们不受冻不挨饿。丐帮的孩子长大了一个大字不识,那怎么办呐?黄帮主地下有知,也不好交代,”其实心底里明白,痛惜的是小董帅这样的聪明孩子。
龙七例外地不再拿主意,神色有点凝重。倒是龙嫂表了态:“上学是个大事情,城里农民工的孩子上学都难办得很。那等于要成立丐帮学校了。虽是好事,但事情太大,等商量商量再定。你选的行当,准备好就上街吧,反正帮里每个人都得干活……”
隔天龙嫂和龙七专门找我谈了谈,可以说是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这才了解到,他们俩原先都是农村的民办教师,龙嫂还挂过教导主任的名。拿着微薄的工分做薪酬,在讲台上站了多少年,忽然有一天说是要提高乡村地区的师资水准,重新考核不合格下了岗,等于把他们辞退了。随后贷款承包过几亩山坡地,打算种果树维持生计,可教了多半辈子的语文、算术,伺候田地并不在行,不到两年就破产,转而来都市里讨生活。但哪有适合他们干的活?只有沦为乞丐。黄大炳原是果园的长工,龙嫂前头的男人病瘫久卧在床去世了,龙嫂后来嫁的他。说起从民办教师下来的那段经历,龙嫂和龙七都有点动感情。看得出,对教书的工作,对上学的孩子,他们都是怀念的,对我的想法也感兴趣。但他们听说农民工自己办学校都不允许,有的地方课上得好好的,就被强制关掉,造成孩子们中途失学,那就更别提乞丐办学了。他们最主要的担心,就是怕招来麻烦,尤其我初来乍到,千万别招惹是非。否则对帮里,对自己,都不利。
农民工子弟失学,和民办教师下岗的事,都有过了解。“教育为立国之本”等口号,人们早就不陌生,但政府每年经费预算少得可怜,和庞大的其它费用支出,甚至公款消费的开销,根本无法比拟,这口号也就成了莫大的讽刺。还有什么在农村和边远地区支教的“希望工程”,募捐来的巨额钱款帐目不清下落不明,已建成的“希望学校”也少有善始善终的,早就被称为“无希望工程”,沦为黑色的笑料。更奇特的是,官方本身搞不好教育,对民间自发自立办的学校又处处干涉,这个统制,那个取缔。仿佛一只癫狂的老母鸡,自己下不出蛋,还不准别的小母鸡下蛋。关键就在,这种教育体制的最高目的并不在传授知识与文化,只图谋在众多幼小的头脑里植入统一制式的芯片。
想想也可笑,先辈们百余年前“教育救国”的梦想,早就被惨淡残忍的现实打得粉碎,我竟然妄图在最底层的乞丐王国办义学。我还连想起一个历史人物——武训,他就曾靠四处乞讨,替穷苦人家孩子办起了学校,但他生前坎坷,死后更被一些鼓吹所谓“教育革命”的人肆意抹黑。用不着龙嫂与龙七多劝阻,自己就心灰意冷了。有空闲,先教董帅识几个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