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商厦,忽然感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中午没吃什么东西。还有晚上住宿的事,也相当紧迫需要操心。这才体会到,在都市流浪,不比在荒野顺利多少。
离开了商业街,在街头小摊买了两个馒头充饥,就折向了僻静的小街陋巷,希望觅到个角落打发一夜。也不知转悠了多久,来到了一个疑是被繁华都市遗忘的地方。一条臭水沟,把相形还比较规整的街道隔开在后面,横在其上有座破烂石桥,似乎是为拾荒者准备的。过了水沟和石桥,感觉就如跌到了下一层。后来我才清楚,浮城本身是分层浮现的。倒不像一艘大轮船,从一等舱到三等舱那样分层排列,更接近一个个高下停靠的空间站。至于它们如何互相连接,例如就靠水沟和石桥等等,那只有天知道了。
无疑,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昏暗的街灯下,冷清的左右两侧,模模糊糊地矗立着一些像是仓库的建筑,紧锁着门,不知是否已弃用。许久才有一辆垃圾车或渣土车,隆隆驶过。远远近近也有些黑黝黝的人影,躬着腰低着头,明显不愿意搭理人,我也就只顾走自己的。
直到过了两三个街区,拐角地方才出现了可去之处。那是个类似地下通道的入口,原本由铁栅栏关闭着,但已被拆毁扯开,锈蚀的锁头依旧挂在上面。侧身进去一看,紧接入口就是条斜形坡道,污浊的壁灯多数还亮着,猜测这里是旧地铁支线的一个通道,因为改建或其它原因闲置了。进去以后,有个奇特的感觉,地道尽管地势平坦,却如向下突然跌落了一层。越往里走,越感觉潮湿,但比街面上暖和,看来是个不错的过夜地。已经有人在壁灯下铺好了简陋的铺盖,用的是脏棉絮、碎布片、旧报纸……但奇怪的是,他们都像要离开的样子,在那里忙着收拾。更奇怪的是,有的见到我,还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连声道歉说:“这就走!这就走!不耽误,不耽误……”
我在一个老者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相对沉稳一些,不像别的无家可归者慌张,尽管也在收拾,但东西折叠和摆放得井井有条,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看得出经历过世面。他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皮打量着我,浑浊的瞳仁像厚厚的屏障,见不到任何可称为表情的东西。
“这位……”沙哑的声音犹豫着,先发问了,“你新来的?”
我点头,同时道出自己的疑问:“怎么?大伙这是……?”
“‘黄龙帮’稍来口信,今晚这里有事,要腾地方,”说完,他就转过身,挟着铺盖,揹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蛇皮袋自顾离开了。
我没有地方可去,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更觉得不可能随便跟着个谁转去新场所。素昧平生,初次见面,就跟随人家,必招嫌弃。“黄龙帮”是黑帮还是丐帮?更多还是后者吧。现今的黑帮都声势煊赫,哪会到这种破旧地道来摆场子?不如寻个旮旯藏身,再见机行事。
继续往前走去。三三两两地,仍有宿夜的流浪者在撤离,个别人还对我投来惊诧的一瞥。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有台阶通向更高的层面。最上层被封堵死了,中层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平台。那地点居高临下,走在下面的人不抬头不会注意到,在那里过夜应该不错,即使地道里发生什么情况也容易观察到。捡拾了一些散落各处的破旧布片和旧报纸,我就在那上头搭了个铺,和衣而卧,渐渐睡了过去。
突然,耳边嘈杂的人声吵醒了我,只觉得脑后有阵阵冷飕飕的小风。睡眼惺忪一打量,不知什么时候,平台底下的厅里已聚焦了五六十号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在那里吵吵闹闹,蒸腾上一股薰鼻的气味,汗液、尘土、腐烂物体、廉价的化妆品……各种味道都混杂在一起。这应该就是号称“黄龙帮”的丐帮了。正打算躲藏得更隐蔽些,避免底下的人发现我,却有四五个人走出人群,跨上台阶,一步步朝平台走来。准确说他们总共五个人,有一个还在朝向人群吩咐着什么,所以唯有四人踏上了台阶。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边走边商议事情,估计是头头们。为首的是个上年纪的妇人,模样极其平常,走在街上肯定把她当成普通家庭妇女,但左右两个中年男子对她十分恭谨。落后一步的男的个子高瘦,也有点岁数,看表情似乎瞧不上前面两人的谄媚样。他们上了平台,发现了我。
“什么人?”两个中年人不约而同惊叫着,拉开了要扑过来的架势,倒是上年纪的妇人处变不惊。
“你们什么人?”我也跳了起来。
“没得到口信?”高瘦个子开口问我,看来他还讲点道理,遇事先弄清缘由。
“什么口信?”我只有佯装不知。
正相持间,底下厅里的众人闹腾起来,只听得一声凌厉的呼叫:“城管来了!”
此刻刚踏上阶梯的那个小头目也冲平台上喊道:“‘黑龙帮’放坏水!快跑!……”
两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问老妇人:“这家伙怎么办?”高瘦个子先发话:“带走!弄不好是个奸细!”老妇人一点头,他们俩架起我就走。其实他们多余了,不用抓不用拽,我自会跟他们一齐逃的。落到城管手里,等于落到警察手里,联网一查,九死一生,我就算玩完了。
底下众人已经撒开了腿,但他们不是往入口,而是奔向相反方向,显然那里另有出入口。很快我就不费力地挣脱了两个挟持者,因为他们自己逃命更要紧。两个人的步伐本来就很难协调整齐,又加上我在中间,所以一开始我们和那些老弱者落在末尾。背后逐渐响起了城管的哨子声和扩音器的喊话,只有加快脚步才有生路。他们顾不得我了,我趁机重获自由,一气狂奔之下,从后头超越到前头,出了废弃的旧地铁通道。
天地陡然开阔。我本有机会夺路而走,离开这帮乞丐的。但在昏暗的街灯下,一眼见到靠灯柱跌坐着一个老妇人,一手护着左脚踝,一边痛苦地呻吟,看样子在奔跑中扭伤了脚。我忽然回忆起我母亲有次摔倒在庭院里的印象,不由得停下脚步,俯身问她要不要紧,发现她就是刚才颐指气使的女帮首,但她只是一个劲儿摆手。于是我搀扶她站起来,打量四周,看她匆忙奔走的同伙中有没有身强力壮一点的,能过来搭一把手。
就是这点恻隐之心,一念之差,弄得我陷身“黄龙帮”,趟了丐帮的混水。高瘦个子领着台阶下那个男的(他相对年轻)正好折回来找他们的头领,他一边将老妇人揹在身上,一边吩咐手下人将我看住带走。就这样,我身不由己地来到了城郊结合部的一处烂尾楼。
走进烂尾楼,也有那种突然陷入低层的奇特感觉。他们暂时把我撂在一边,先忙着清点人头,看有没有落在后面被城管抓走的,同时察看和处理老妇人脚踝的伤情,然后再来对付我。因为有几个人没及时逃脱归来,他们迁怒于我,一口咬定我是“黑龙帮”的奸细,再三申辩也没用,竟至到了要对我动刑拷问的地步。那两个只顾自己逃命而放掉了我的中年汉子尤其跳得高叫得凶,无非是为了洗刷刚才的怯懦和失职,表明他们不会放过我。
估计这里是“黄龙帮”的大本营。他们人多势众,我无法强力对抗,否则后果很难预料,只有反复解说,自己只是路过,刚刚进城,想找个过夜的地方,对两帮人马要当面谈判的事一无所知,也没兴趣介入。出了地道,局面混乱,想溜走很容易,但我没有,看到有人需要帮助就站住了,那就是证明。看得出,老妇人和高瘦个子有点被说动,但中年汉子之一不由分说就吆喝手下把我绑了起来,威胁要棍棒伺候。他的做法迎合了不少人,引来一片喝彩。
“说!快老实说!说不说实话?”“不说,就揍!”“不见棺材,不会掉泪的!……”
没来得及对答,“嘶”的一声,我的上衣被撕破扯掉了。在不知从哪里拉进电线来的强光灯泡的照耀下,也在众多大大小小手电的聚焦下,精瘦的上半身躯干毛发浓厚,特别左右前臂两簇灰黄色长毛,醒目地裸露着。这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惊奇与不安,纷纷议论开了:“这家伙是人是兽?”“野人吧?”“吓人呵……”“什么来头?”“奇人,异人!”“乖乖,头回见到……”“哇——”连准备对我动粗的几个毛头小伙也愣在了那里。
“放开他!”这时候老妇人发话了,“除了拳头棍棒,你们还会什么?”她转向了我:“说说吧,到底你是什么人?”
我懊恼她到现在才开口,怎么说也算帮过她。这一晚上还是首次听她讲话,她的嗓音比她容貌年轻得多,光听声音不会相信会有这把年纪。我挣脱绳索,夺过破败的衣衫披在身上,简单介绍了老宅的拆迁与老父的自焚,命案的事隐瞒了,重点是和狼群共同的生活,仙娲掌山里的经历也一笔带过,只提有好心人收容我养好了病。话毕,想不到当场一片安静,除了轻轻的叹喟声,不再有什么敌意的叫喊或挑衅,相信大家一定也联想到了自己的颠沛流离,引发了共鸣与同情。
高瘦个凑近老妇人耳语了几句,商量着什么,然后他接着问话。
“下一步什么打算?”
“误会消除了,那就各奔前程吧。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有意话说得带点江湖气。
“走?怎么走?”高瘦个明摆着在耻笑,“你有身份证吗?”
我摇摇头,那玩艺儿,匆忙逃离家乡时就没带上。
高瘦个冷笑得更放肆了:“那你有盘缠吗?”
“我有,”裤兜里还有几十块钱,那是一直小心揣着的。
“哈哈哈哈!”高瘦个索性纵声大笑起来,“大伙听听,他说他有盘缠钱!他也不想想,进了‘黄龙帮’,还能有谁大本事,在自己衣袋里留着钱!快,找找看,你的钱在哪里?快拿出来让兄弟们长长见识,看看钱长的什么样!哈哈哈哈……”
哄笑,跺脚,吹口哨……底下人又乱了套,左右围拢着的人更朝我做着鬼脸。赶紧伸手进裤兜,不用说空空如也。糟糕,肯定是刚才有人贴上身来顺手牵羊。丐帮里多的是小偷小摸的高手,不知找什么时机下了手。我气得大叫:“你们,你们中有人给……给拿走了!”
高瘦个继续着他的冷嘲:“嘿嘿,听听,我们有人拿走了!哪一位,哪位朋友呵,啊?你指一下,好不好?要不,哪位主动承认下,写个借条什么的,到时候还人家。大伙说说,‘黄龙帮’是这个规矩吗?有没有这样的规矩?大声点,我们这位新朋友懂不见!”
等此起彼落的“不是”、“没有”的喊叫声平息下来,经过高瘦个又一番言论,我才明白自己面临着十分严峻的选择。要不我就身无分文赤条条走人,要不就加入“黄龙帮”。但即便选了后者,帮规仍有要求:新入伙的得“献礼”。后来我才想起,那类似水泊梁山好汉入伙的“投名状”。更蛮横专制的是,规定我的“献礼”是代表“黄龙帮”同“黑龙帮”去“讲理”。所谓“讲理”,就是谈判或交涉,除了原先两家的矛盾外,还加上今晚的事件,“黑龙帮”非但没赴约,还招来了城管,要求对方交代清楚究竟搞了什么鬼。如此规定,据说是相中了我有文化,文化人“讲理”能咬住理(后来的事实说明不止这一点)。当然,说是代表,还有帮里别的头面人物,他们定调子,我发言而已。
我既愤怒,又倍感无力,只觉得被强关进笼子在任人摆布,遭人奚落戏弄。当时勉强应允,明天一早再给答复——从来不曾有过的累与乏,先需要好好睡一觉,然后才可能开动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