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29）

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29）

                               卷三：浮城

 

仙娲掌山区周边那些村落乡镇，只有我匆匆的步子穿过，风雨雪霰很快清扫或掩埋了它们的印迹。最感紧迫的，是得弄清楚，有关我的通缉令是否仍在网页显著部位悬挂。今天的中国绝非太平盛世，案件层出不穷，通缉令也不停发布，很可能把我的覆盖了冲淡了，那样的话，不再是新鲜的热点，不会引起过多关注，下一步行动就方便不少。更要紧的是，那份通缉令我还根本没亲眼见到过，当年是妻舅匆匆忙忙来暂避地方告诉我的，而且他也是听说。即便纯粹出自个人好奇心，我也很想了解，那份通缉令究竟怎样措词，把原本正常的我写成了什么样子。可最初流亡的日子里，只知道逃命，完全顾不上这些。进入荒山野林后几乎与世隔绝，更压根断绝了打听的可能。

不过要上网查询，小地方不行。且不提有没有网吧，有的话也是设备简陋，面积狭小。设备简陋，上网速度慢，意味着逗留的时间长；面积狭小，人员拥挤，意味着受他人目光注视的机会多——这两点都容易让我暴露。比较起来，规模越大的城市反而越好混，那里网吧规模大，而且鱼龙混杂，外来人员多，谁都搞不清你的来头，人心又加倍冷漠，很少有兴趣管你的闲事。

就这样，我没在小地方多作逗留，相反努力寻找距离最近的大城市。但走出仙娲掌后，竟然没能发现贫母峰顶眺望所及的远方河流，相信那是某条大江的支流，若沿河而下，会方便得多。没办法，只得信脚漫游。不过为安全起见，经常夜行昼歇，饥渴了就小村小镇弄点吃喝，困倦了就在树丛、苇塘、沟汊找个僻静地点。虽已入冬，山外显得要比深山老林里暖和，一点点饥寒算不上什么。困扰我的只有一件事：万一通缉的风声照样紧，该怎么办？仍旧逃到山野里去，还是不避风险坚持回归的路？……

一天黄昏，我迷迷糊糊醒来，眼前浓重的暮雾中，突然远远浮现出一座城市。还以为自己睡花了眼，定睛一看，果然是。我按捺住惊喜和激动，拔脚朝它奔去。城市越来越近，已经能够清楚地估量出它的方位与规模。它地处横贯东西的一条大江的中游，南北交通主干线也穿过那里，可谓八方辐凑，九流齐集，大小至少是个省会。然而，我却无法发现进入它内部的渠道。由公路和铁路都不行，因为它浮在半空，汽车和火车只从它底下穿过。最终我弄明白了，地铁可以进入这都市。但这很奇怪，原以为需要坐直升飞机才能进这飘浮在半空中的城市的。地铁？地铁不是走地下的吗？对了，听说国外有高架地铁。我们也照搬进来了吗？……

管不了那么多，我赶紧进了城郊一个车站。正赶上晚高峰时刻，在地底下穿行的电动车厢，像巨大蠕虫的一个个节肢，敞开和关合着它的腹腔，吞吐着各式人群，逢到人造光照明的站点稍作停留，又一头钻入漆黑的隧道。挟带公文包的小白领、涂脂抹粉的女人、吵吵闹闹的中学生、脸色阴沉的上班族、公开示爱的情侣、愁眉不展的小商贩……这些我久违了的各色人等，全都拥挤在有限的空间里，随着同一个节律晃动。车厢上方时而清晰时而含糊的中英双语报站广播，有时搀杂进车厢下方因过分拥挤导致的叱骂声和吵架声，最终又沉没在列车行驶的嘶鸣与轮轨摩擦的低沉交响下。尽管周身衣着极不入时，脸容也风尘仆仆，但未引起更多诧异，很可能我被当成了跑长途营销的乡下人。再加间不容隙的拥挤，也使多数乘客顾不得别的，然而确确实实吓着了几个初中生。

严格说我自己都感觉意外。他们一共六个，就簇拥在我身边，二女四男。四个小男生有如众星拱月，围着一个文静清纯的女生，喋喋不休，讲些准备升高中的琐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另一个女生不甘冷落，拼命插话，有时还故意怪声大笑，想把注意力拉到她身上。但突然，随着她目光无意中转到我这边，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并暗暗示意同学们瞧我。眼光集中到我身上后，转瞬间他们也都安静下来，仿佛发现了怪物，神态紧张，下一站就惊惊惶惶下了车。我不禁纳闷，难道身上有什么特殊标志？仔细检查，才觉察自己拉住头顶吊环的右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胳膊，瘦而结实的胳膊上，竟然有长长一簇灰黄色的粗毛，冷不丁一眼看去，就像狼的前腿。 

我明白孩子们担惊受怕的原因了，但对自己身体的这一变化，却疑惑不解。自从人的身份公开后，蔡妮就抽空把我周身上下的长长黑毛差不多剃了个干净。山居的日子里一直是盐煮的熟食，粗茁的体毛剃光后基本消失了，出山前她又帮我仔细理了发，虽说好几天的风餐露宿，整个模样应当还过得去，没想到上肢不知不觉长出了狼毛，这是绝对出乎意外的。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身体别的部位，在地铁车厢里也不可能那样做。幸好其他人还没注意到，眼下唯一的补救是赶紧拉下衣袖，换个姿势站稳。胡乱猜测，那可能是与狼共同生活、同样食宿的后遗症，经过一段潜伏期终于显现出来。想到这一点，不禁担心起来，难道有一天我会浑身长满狼毛？……别的且不说，那首先暴露了潜逃的我，等于被揪到聚光灯下示众。

等地铁列车再度靠站，我匆匆挤出车厢，在站台里找到公用厕所，立刻躲进一个格子里，从里面关好薄薄的门板，脱开衣服审视全身。灰黄色的粗毛是对称生长的，左右两个胳臂都有，两条小腿上也钻出来了，但比胳臂上的短。这才回想起，前几天晚间歇息时四肢一直痒痒的，还以为以蚊子叮咬，奇怪野外竟然冬天也有这些吃人的血还嗡嗡叫个不停的小东西——其实是这些毫毛在往皮肤外钻！亏得不是夏天，有长衣敝体，但一旦不小心袒露而被人窥见，却是大问题。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立即弄到一把剃刀，剃掉这些令人讨厌的须毛。至于进网吧去查阅通缉令的事，只得暂时先放到后边。

出了地铁车站，迎面正好是条商业街。商厦被明晃晃的五彩缤纷的霓虹灯装扮着，闪烁着驰名品牌的诱人广告，仿佛蹲伏在黑暗洋流深处的凶猛大鱼的诱饵，等待无辜的小鱼咬食上钩。气派非凡的大门如饕餮大嘴敞开，把川流不息的人群吞咽进去，吮吸过他们的钱包与银行卡后再把他们吐出来。马路中间塞满了大小轿车及公交车辆，排成的长龙像急于搬家却遭遇阻拦的田鼠群，即使绿灯亮起也寸步难行。车尾部放出的废气充塞空中，城里人已习惯，我却差点窒息。尽管两端有天桥和横道线，仍有少数人试图从车流中穿过去，他们未必是要过马路，相反利用堵塞的机会，向车内人兜售种种稀奇古怪的商品：晚报、汽车座垫、吉祥物、安全套、小包装的土特产……应有尽有。马路这边，车站前不大的广场，因出站的人道路不畅暂时无法散去，又聚集了另一批人。他们分发小广告，介绍旅店招待所，有偿提供空白发票，拉人去坐小巴士，甚至有中年妇女直接上来问：“要不要玩一下？”更有年轻的加倍浓妆艳抹的女子向路人抛着做作的媚眼……

所有这些都不算太陌生，原先在我的省城也都见识过，但从来还不曾像眼下那样激起我的反感。看那边，一个模样像从农村来的汉子刚透露出还要继续赶路，七八个小巴士司机立即围住了他，争着往自己的车上拉扯……或许由于我在荒僻的林莽山野生存过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和繁华的现代都市格格不入。但我敢保证，任何一个刚进入城市的外来人，都会发觉自己落入了迷阵，可以说每一寸地皮其实都暗藏着机关。

该有张城市地图。否则胡乱闯荡，不清楚哪儿是哪儿，等于盲牛闯进八卦阵。如果可能，到手一张全国地图也是必要的。再不会像眼下，稀里糊涂就进了这个我还叫不出名字的浮城。但等进入商厦，才发现剃刀和地图都不是轻易能到手的。没有哪种普通理发用的折叠式剃刀（蔡妮用的就是那一种，很可能是她外祖父的遗物），有的只是昂贵的电动剃须刀。那些名牌货，什么菲利普、博朗、三洋、松下等等，动辄价格好几百甚至上千，增添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功能：水洗、微距、定时……衣兜里拢共才有蔡妮硬塞给我的几十块钱，得用来继续糊口，所以只有悻悻然从柜台前走开。地图原以为销售图书的地方有，却被告知要去地铁站前的广场上买。那种小贩手里的地图，其实是前几年老地图的盗版，虽说比正式发行的会便宜个块把几毛，但根本不符合城市改建扩建的情况，还经常错误百出，无法实用，我不会感兴趣的。顺便扫了一眼，那个挂着独家国营书店招牌的地方，依旧充斥着封皮包装鲜艳夺目、内里空洞无物的一本本印刷垃圾。

为寻找剃刀和地图，商厦几个楼层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没想到有个保安好像盯上了我，到哪里他都在几步远的距离外尾随。最初不免一阵紧张，难道刚在公共场合出现就被发现是通缉的流窜犯？但接着就相信仅仅是因为我衣履不整，邋里邋遢，遇到了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势利鬼。讨厌有人尾随，加上心里忿忿不平，就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还真管用，一下把他逼了回去，惊愕地张大了嘴，再也没敢跟上来。事后才知道，连我的目光在特定时刻，都带上了狼的阴冷与莹绿，肯定是这，把他给震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