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灵性之翼

卡斯塔里亚,神话中的灵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赐我以情智灵性,我回报你以词赋诗文。就这样,离开了陆沉的故乡,来到了海外的古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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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1)

(2013-08-08 23:50:05) 下一个


                狼    人

 

 

                     卷一    荒野

 

 

从溪流里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的倒影。数不清有多少岁月,一直在野外逃窜,在丛林和草原里奔突,哪有功夫顾及外貎,自家尊容是什么模样,根本失去印象,就像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那果真是我吗?我忘记了口渴,听任喉结急剧地蠕动,双手趴在小溪边,失神地打量着水波荡漾中的那副摇晃不定的面容。脸瘦长黝黑,毛发浓密蓬乱,胡须杂乱纠结,上下几乎联成一片,粘连着汗水、口水和尘土屑混杂而成的泥疙瘩——是的,整个头部就都那样,毛毶毶,黑糊糊,只剩下一对眼珠,犹如两颗燃烧的煤核,红灼灼地发亮。

可怜的我,竟变得全无一点人样。突然,我回想起来,邻居家那条疯了的狗,不就这么副长相吗?我怎么会变成它了?是不是因为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不,不可能,好好看看吧。一心想从溪水倒映里分辨出个端详,却无奈水流不停,倒影也动个不停,始终无法弄清楚。算了,先喝水吧。

等冰凉的溪水把肚子灌了个半饱,回心转意一寻思,觉得自己确实像条狗,而且是不折不扣的丧家狗。一辈子活得像条狗一样,种种是非临前都低眉顺眼,夹着尾巴处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料到头来,房毁了,家没了,犯下案子,妻离子散,只身孤影四处漂泊,还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条丧家狗,又是什么?

那一天,总算有机会吃了个半饱。在积雪未化尽的丛林间,几只狼在捕杀一头獐子。那獐子个头不小,彪悍得很,虽然已满身伤痕,仍一下子就挣脱了群狼的围攻,夺路狂奔。巧的是它跌跌撞撞,正好跳进了我匍伏所在的沟坎。我当即扑了上去,用足上下的劲把它压在身下,死死扼紧了它的脖颈。那几头狼也飞速赶到,一阵厮咬和吠叫,獐子很快就蹬直了腿。煎熬脏腑已久的饥饿让我什么都顾不得,只管咳呛着吮吸那热热的活血,大口嚼咽连毛带皮的肉。

等我差不多撑饱了肚子,这才注意到,四周是绿茕茕的狼的目光的扫视。它们也在忙着咬嚼和吞咽,清新的雪地空气中,回响着嚼碎骨骼的格巴声,飘散着一股血腥气。但和以往我见过的狼的敌意与猜疑的眼神不同,这些目光是和善的。可以肯定,它们即使没把我当成同类,也当成了能够一起夺取与分享战利品的可靠盟友。

我不再惊悚。打了个饱嗝,把大半个獐子留给这些狼,准备离开。这时,有头狼中止了吞食,引颈长嘷起来,引得其几头狼也嗥叫开了。我顿时浑身发瘆。可看它们,一边嗥叫,一边谦恭地摆着尾,不像有任何恶意。是挽留我继续一道进餐吗?还是邀请我加入它们的队伍?……直到出了那片林间空地,钻进树丛里,长嗥声仍在我身后此起彼伏延续。

自从那次经历后,发现自己越来越嗜血了。早先我靠捡拾野果、橡子、榛子等维持生存,可那有季节性,秋天比较方便得手,只要勤快,漫山遍野都找得到,初冬没下雪时,枯叶堆、草丛里也能寻觅,但剩余的季节就困难了。春天要靠蕨类和野菜,都是吃幼芽。夏天主要靠捡蘑菇,但相当危险。有一次吃下一种长在枞树根部的大白蘑菇后,就昏死过去了,也不知晕晕眩眩地睡了多久,白天黑夜都分辨不出,最后才慢慢苏醒过来——算是苍天有眼,不想叫我早早绝命,怀着满腔悲愤就离开这世界。还有些野生的木耳、地衣,也是能充饥的。至于生食,我早就习惯了。刚开始不行,有个阶段整天腹泻拉稀,逐渐肠胃适应,也就变没事了。那些天拉肚子拉得我周身乏力,都挪不动步了。后来遇到了一小块野罂粟地,那应该是有人偷偷种植后又遗弃的,嚼食了种籽与茎杆,就奇迹般好了。

据说昆虫的幼虫也能吃,在南美有些国家是著名美食,可我看着它们蠕动的样子,实在恶心。我挖到过白白胖胖的蛴螬, 听说它们的味道就像肥猪肉片,几次闭着眼睛想一口吞下,结果还是干呕着放弃了。

现在我热衷于捕食地鼠、野兔、胡鼬,遇到病弱幼小的獐子、狍子也不放过。说起来,要能抓到地鼠,并且连窝端,是最经济的,这小动物的地下窠穴简直就是个小仓库,除了各种野生的果实、种籽,有时还有谷粒,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而且一个窠穴又联结着另一个窠穴,所谓“狡兔三窟”也无非是这规模。有那样的机会,我就能荤素兼食,两三天不用担心挨饿了。但抓地鼠需要技巧,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这小东西,为保命,机灵着呢。有时我会不耐烦,干脆追杀一只小狍子算了。

是呵,嗜血也罢,杂食也罢,我也只为保命。很明显,小动物进入我食谱后,活下来的机率提高了。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得千方百计活下去。必须完成远未完成的使命,那是本人的担当,也是上天的旨意。

 

我牵着她纤细温软的手,在弥漫着鲜花芬芳的空气中自由漫步,像一对迎风飞翔的燕子。脚下,不是寻常的路,铺着五彩的云层。浑厚悠扬的教堂钟声从远处传来,四周有一群若隐若现的小天使,还在不断抛洒花瓣……

我和她对视了又对视,眼中都闪耀着泪光。她像是我妻子,但又不大像。难道因分隔长久,突然相遇,看上去觉得陌生,还是岁月悠悠,容貌改变了?两个人似在追述分离后的各自状况,互相为对方经历的苦难叹息着,又似在回忆更早前的平静日子。一些当初不经意的细节,现在都成了刻骨铭心的温馨标记。但彼此的记忆有出入,又忍不住相互纠正,随即又意识到这样做的天真,宽容地微笑起来……

正前方,如犁铧耕地般展开了一条新路,但翻腾起来的不是褐黄色的泥土,而是蓝白相间的浪花,就像通常在轮船尾部看到的那样。海风吹拂着。更远的前方,出现了可爱的孩子们,撒开脚丫在朝这里奔来。我和她迎向前去。风越来越强劲,忽然一切都沉没了,形成了一个巨大无边的漩涡。我急切地伸出双手,想要拉住身边的人,却落了空。连我自己,都在朝无底的深渊跌落下去。我大声呼救,也呼唤着她,呼唤着孩子们,但连我的呼喊都听不见,只剩一片死寂,浓黑浓黑的死寂……

我从梦魇里惊醒过来了。原来,我依旧踡缩在藏身的洞穴,墨黑的夜色让我分辨不出是深夜还是凌晨。周身上下的骨节都在痠痛,无声的泪痕还残留在脸颊上。类似这样的梦境我已经淡忘,因为有好久,我都不再惦记我的亲人们。时间的齿轮不断打磨原先脆弱微细的神经末梢,把它们弄得像洞穴里的石块与砂碛一般粗砺。除开筋骨与肌肉的痛楚、疲惫等纯体质的感觉,充斥我身心的,只有求生的欲念与复仇的冲动。是它们,在日日夜夜折磨着我,驱使我在山野里不断跋涉,又不断寻找地方藏匿。而我心底最深层的渴念,唯有在最深沉的睡梦中,才如冬眠的蛇苏醒过来,悄无声息地扭曲身躯爬行着,再对我心头的创伤重新咬啮上一口。不过,虽然惨痛,却是个提醒。

曾几何时,在屏山环抱的碧水湾,青瓦粉墙下刻着“荷(和)、盒(合)、蚨(富)、桂(贵 )”图案的大影壁后,我度过了童年与少年。那是段懞懂、青涩、宁静而富有历史感的岁月。当然,和许多人一样,我避不开时代潮流的大势,通过读书、考试、再读书、再考试,从大山深处走了出来,作为最普通不过的一粒分子,被吞没在大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可我的心灵,始终牵挂着沉积在那里的几代文明的陈迹。房顶角上高挑地耸向蓝天的檐尖、屋宇樑柱间镂空雕琢的木刻屏当、天井中央储水池里的浓密青苔……通过爷爷与父亲对我的讲解,让我隐约浏览到了正统史书没有记载下来的文字。

那些村镇,是明末大灾荒大动乱期间逃难来的士绅与民众初建的。相传起先追杀他们的闯王一部,最终溃败逃散,也来到了此地,但当地人没有冤冤相报,反而平和地接纳了他们,因为这些人已经扔掉刀枪,手无寸铁,而且伤病累累。由于藏匿在大山深处,接着满清入关的兵锋也奇迹般避了过去。以后三百年间,两拨人友好相处,经过婚嫁、述祖、祭祠等活动,几乎融汇成了一体。有清一代乃至民国,先后出现了不少声名卓著的人物,村镇当地都引以为骄傲,原因据说是此地风水上佳。我的妻子也在当地出生,因为没一道考上研究生,就回家乡当了中学教师。我自己的家,最初就安在这里。以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我始终在犹豫,要不要把家搬迁到大城市。始终也不清楚,究竟是年迈的父亲的留恋,还是我打心底里也舍不得离开,阻挠了我下决心?

然而,没等到最后做出决断,所有能维系我的少年时代及更古老的美好的东西,一下子就沦为了灰烬与尘埃。当掘土机隆隆驶进青石板铺就的市街时,至少我父亲,把它当成了妖孽。后来的事实表明,他老人家的预感完全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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