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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

(2006-11-12 08:31:57)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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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
  昭元更是火发,厉声道:“你竟敢说寡人会比你还要愚蠢得多?”苏从道:“大王乃万乘之尊,享千里之税,士马精强,诸侯畏服,一年四时,大国小国之献贡都是络绎不绝,这本在是万世基业。可如今大王荒淫于酒色,沉溺于音乐,不理朝政,不亲贤才,已令楚国面临大国攻于外,小国叛于内的严峻形势,实是乐在眼前,后患却无穷。大王只念一时之小利小乐,而弃万世之长远大利大乐于不顾,不是愚蠢又是什么?说臣愚蠢,不过是说臣会因此而有杀身之祸而已。然而大王杀臣,后世之人当以臣为忠臣栋梁,与被夏桀杀的龙逢、被商纣杀的比干并肩同列,受万世景仰,这实在不能说臣太愚蠢。可大王之愚蠢,却是在国破家王之后,只怕连只想当一名村夫野人、苟全性命都难有希望。臣言尽于此,请大王赐臣佩剑,臣就在大王面前刎颈自裁,以显大王禁谏令的威信!”说完头一扬,闭目待死。

  昭元呆呆不言,似乎是在默想他的震撼,忽然间站起身来道:“大夫千万不要这样有轻生之念,寡人知错,寡人听从先生的教导。”说着亲自降阶要将苏从扶起。苏从顿首不起,道:“臣谢大王。然臣非谢大王不杀之恩,却是谢大王能戒绝钟鼓淫乐,从今而后能以万民为重。”昭元知他心意,立刻回身对那些乐人舞人道:“你们从此退下。寡人先前有错,罪虽不在你们,但你们也不可再来故意娱寡人耳目。”

  苏从依旧不肯起来,顿首道:“外面万民都是翘首以盼大王振作,其心之切,不啻大旱之盼甘霖。臣以死乞大王即刻下诏以示天下万民,使万民皆知甘霖将至,以安人心。”昭元知他其实是怕自己又如上一次那样,只是当时敷衍了事,因此要自己即刻下诏明示天下。那样的话,自己便不好继续敷衍。

  昭元想了想,当下道:“先生所言甚是。”便命掌玺内监取过玉玺,自行当苏从之面摊开旨帛,亲笔写了一诏罪己诏,加盖玉玺,拿来给苏从过目。苏从见他果然似不再有悔意,而且这一下几件事做得极有仪态,与先前的那一幅酒色模样完全不同,心下感慨不已,终于有些放心起来。昭元笑道:“这道诏书,就由先生和宣旨内监共同宣示鱼龙门外万民。”

  苏从大喜,心下更无疑惑,道:“谢大王!”昭元道:“寡人需净心半日,以屏心中余念,忏往日之失,思未来之政。明日虽非早朝之期,但传寡人之命,文武百官明日皆来早朝。寡人绝不会令先生和诸臣失望。”

  苏从听他现在中气充足,而且处事简直就如熟门熟路一般,不禁暗暗称奇,但再要细看昭元,却见他目光正炯炯直盯自己,便如要直透自己之心一般。苏从心下一凛,连忙低下头去告退而出。至于那一死之心,早已被心中的劫后大喜冲没,哪里还有半点?

  昭元见苏从出去,心下终于大畅,只觉许久以来一直压着自己的一块大石,今天终于掀起。虽然他也知道还有无数后事要做,但终于还是大大轻松了许多。他回过头来,见樊舜华不知何时已从后殿出来,热泪盈眶,却是笑意盈盈;她那全副的神情,便如一位苦心哺育的姐姐,看到弟弟妹妹终于成材、并在自己面前慷慨而誓那样的激动。

  昭元心下阵阵感动,上前握住她手,轻轻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冷落了你,真是对不住你。”樊舜华极力忍住泪水,低头颤声道:“大王现在要身经国政,还请多称寡人,并引为常例。这样才能立威于人前人后,示尊卑之上下,正纲常礼法。”

  昭元微笑道:“朝堂或是公事,自然有公事之礼。然你我……夫妻之间,同命一体,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却没甚么这些拘束。你要如此,可还是对我之冷落不能忘怀么?我是真的对不起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弥补我的过错的。”说着便想躬身致歉,但想起旁边还有些执礼内监彩女,这却不可当面妄行,急忙忍住。但他心中感动,却情不自禁地抬起她玉手在嘴边挨了一下。樊舜华全身一颤,眼泪终于盈盈落了下来,忽然一转身,径直自行回宫去了。

  昭元呆呆望着樊舜华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说不出的美丽,说不出的亲近,也说不出的圣洁,以至于自己情不自禁地重新升起了莫名的仰视感。他忽然警觉自己的心态,疑心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其实真正在以夫妻心境而说,已根本不是原先所设想的那种将来找个机会,送她嫁出去的姐弟心态。

  昭元急忙极力提醒自己:樊舜华在内宫之中,其实也有职权过大之嫌;虽然现在不得不倚重她,但也不可不注意些,小心些。但不知怎的,他却又总觉自己实在很难不相信樊舜华。这些杂念一起,昭元脑中一阵晕眩,那一路上的疲劳顿时都涌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居然不再对自己的这个想干脆不变、来个弄假成真的想法深恶痛绝,只是径直回宫,自思应多去想想明天的事。

  走近诸宫分岔之口,昭元却又忽然犹豫了起来,因为左边是自己的寝宫,右边是樊舜华和闲置了许多的众妃子之宫。自己本来困得半死,自然是该先自行休息要紧。那说要明天才上朝,实在也是自己先下口为强,生怕苏从硬请自己今天便先会一会群臣。因此,自己当时才不惜引苏从怀疑,也要做出极有信心、决不反悔的坚定模样。现在面临选择时,自己的脑中,自然又起了“不如还是国事为重,去樊舜华之宫听她多讲讲也好”的想法。

  昭元知道这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在骗自己,只要自己一去,只怕就绝不会是这么简单。可他虽然明明知道这些的后果,居然也能反复许久,犹豫许久。忽然身边传来问讯,却是彩女宫监见他久站不行,问他意愿。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迈步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昭元才以回到寝宫,便见床幔之后似有人,心下不免一惊。但他随即发现,那正是那被点穴的假王。其旁边一封书信,上面却是说先行让他在大王之宫待几天,再行送他出去。同时,樊舜华还说,这为大王寝宫守门的彩女都甚乖觉,能够处变不惊,知道进退,因此他尽可放心休息。

  昭元想起许姬尚在外面,但肯定现在还没睡醒,而且樊舜华也一定会去处理的,也就并不担心。当下他只是将那假王补了两指,放到自己床下,自己便直接上床。连日积累的困意袭来,他简直连衣服都来不及宽,就已入了梦乡。

  这一觉实在是最为放心的一觉,到次日天蒙蒙之际,却是被樊舜华唤醒的。只见她笑意盈盈,道:“你自己说的早朝,却连自己都忘了。还有啊,你当知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之时。可是你呀,警觉性却偏偏如此之差,我来了这么久你也不知道。”

  昭元很是感激,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切都放心。我有这么好一位……姐姐,真的是天大的福气。”樊舜华微笑道:“早些起来,我给你先说些朝政之事,免得你上去连几个人名都不知道,当众出丑。”她知昨天昭元太累,便说了也难记住,是以特地在昨天心情平复后理好思绪,今天早些来说给他听。昭元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一面自己洗嗽,一面凝神静气详听细问,不一会便已对基本变化了然于胸。

  末了樊舜华道:“你先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会派心腹料理。”昭元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许姬还在宫外,正要说话,樊舜华笑道:“我知道你担心许姬。放心,她也不是娇生惯养,知道照顾自己。我不会让她有失的。”昭元见她一下就猜中,甚是尴尬,忙道:“我是在想这床下的假王。”樊舜华故作惊异道:“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昭元一看,还确实不见,心下顿时一惊。但他随即猜到,樊舜华肯定已经先行将他移出,说不定那人现在已被押送往她父亲家的途中了。

  昭元镇定心神,登临大殿。他时隔三年多之后重上朝堂,心情自是感慨万千。但这三年间他来往无数,所过之处尽是叱咤风云,神务政务都曾亲理无数,自然早就有一种威严气质于内,谋划也已早在胸中,全无半分不适应之觉。

  昭元坐上大位,冷眼看群臣拜舞,果见重大朝臣一个不缺,反而是下大夫苏从官位太低,却是只候在外殿。昭元叫他们平身,冷眼一扫众臣,众臣都觉他眼中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锋芒直刺自己之心,都是暗暗心凛,莫名其妙地便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次是真的要改了?”满堂之中鸦雀无声。

  昭元本来就早已磨练出这等之气质,加上现在又特意要令群臣慑服,先立心威,自然不但丝毫不加掩饰。为了能以最快速度慑服众心,他甚至还暗暗杂以了一些迷魂之术,一试之下,果是立竿见影。昭元见气氛已定,便慢慢站起来,道:“寡人沉迷酒色三年,国家荒废,致使官员怠惰,百姓离心,实乃寡人之罪。使寡人能知错而改、重震朝纲者,虽然是以申无畏、苏从为首,也少不了众卿家之力。先前失国者,寡人之罪也;如今能劝寡人力图中兴者,实诸卿之力也。”群臣都称不敢。

  昭元话音中气极足,虽然并不甚大,但却刻意令群臣震慑于心。众臣在他眼、音、形的交相濡染下,无不暗暗惊叹:这样一个整天醉生梦死的家伙,怎么忽然间就变得如此象模象样?其中有心思慎密些的,虽然还未必知道太多内情,但自然也免不了犯起了嘀咕。只是国政疲蔽已久,忠爱之士人人都是巴不得大王早些振作,盼得都欲疯欲死了。如今大王忽然比自己期盼的还要好,那是高兴都来不及,只道先王显灵,又哪里有多少劲去深究?

  昭元见群臣果然已在潜意识中就有了畏服之状,心下更是放心,回身坐下道:“国政欲明,当先定赏罚,明定是非,使忠爱之士得褒,奸佞之辈得贬。这次下罪己诏,申无畏、苏从居功至伟,均从下大夫直升上大夫,得列内殿。原来上大夫中贾韵和李结成降为中大夫,中大夫末二位降为下大夫。令尹之子斗贲皇冒死来为申大夫求情,亦是忠臣,足显令尹教导有方,斗家后继有人。寡人观他年纪虽轻,但见事分明,有勇有谋,或许治军更佳。暂命斗贲皇为右军典军副校尉。”

  群臣都是山呼万岁。昭元见斗越椒面上也有些喜色,知自己这任命虽然未必能使他太过高兴,终究也是好事。最起码,这毕竟是两人沟通、安斗越椒之心的第一步。

  要知自己先前不理朝政,那楚王实际上就是他斗越椒。如今自己要重理朝政,自然他是首当其冲。纵然他本身没有谋反之意,别人也必会指指点点,给他造成心理压力。今天自己虽然也是要废些他的实权,但若能欲进先退,那便可能会好说得多。因此,自己先升其子一点,使其显出前程远大的样子,那么即使明摆要对斗越椒动手,斗越椒面上也会光亮许多。这右军典军副校尉虽与斗贲皇本来官位同级,但因身为武职,带兵辛苦,爵禄却高了半级。况且当今列国,都重武职,因此实际上也是升了半级。

  昭元又吩咐了几句,升降了为贾、潘庭、屈荡几人,便触及到本来最重要之事:“令尹这么多年来维持寡人江山不坠,实在有大功,不可不封。令尹现今食邑为二千五百户,寡人为令尹增封一倍,为五千户,是为楚第一大封臣。斗卿家,你可愿意?”

  斗越椒本来还以为昭元即使真要奋起,也还不至于就这么快,一时间其实无甚实际准备。昭元既是要亲政,那无论如何是要削弱斗越椒之权的,否则还叫什么“亲政”?斗越椒官场数十年,自然是心中对他可能会以退为进、明升暗降有些准备的,但却没料到他以退为进的幅度这般之大。需知先王曾屡次说过,文武大臣食邑不应超过三千户,否则国家税源减少过多,而且还易为国之害。斗越椒已获封二千五百户,本来就已是第一大封臣,如今再获大封,若是实封,那斗越椒之富可就几比王侯了。

  斗越椒忙道:“臣老迈昏庸,这些年来尸位素餐,早已惭愧之至,有何面目受此大封?如今大王英明神武,重振朝纲,老臣正可以乞骸骨以回乡度过余年。”昭元拂然不悦道:“寡人要重振朝政,令尹乃先王所留老臣,正是寡人之肱股,却怎么要在这时弃寡人于不顾?况且斗卿家春秋尚盛,世子也是初显英武,乃我楚国之荣光,何以说如此丧气之话?这回乡之事,再也休提。寡人主意已决,益封必行。留辅之任,卿更不可却。”

  昭元知斗越椒其实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是以说话间望着斗越椒,故意神光大露。斗越椒武功本就甚高,乃是识货之人,自然知道他武功奇高,而且二人彼此也都已互相知晓。大王此时先加增封,又封自己儿子,还死活挽留自己,其意显然是要先给自己增添光彩,暗示自己“你少些权力,我让你一辈子风光富贵,好好享受,彼此都有光彩。”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二)

  
  昭元的考虑,乃是估计先前自己对申无畏之事时,斗贲皇还没能认出来自己是突然换了个人,斗越椒定以为还甚是稳妥。即使后来斗越椒对那天的申无畏之事又有猜疑,当时自己也又未进先退,重新把假王搬出来,自然是明明白白显示自己甚是忌惮于他。因此,斗越椒对这一次便可能有如烽火洗诸侯一样,有些潜意识的麻木。昨天自己已经传下令去,说今天要上朝。斗越椒虽知多半知道他不管是真奋起还是假奋起,肯定都要上朝做做样子,但应该不大能料到自己在才一上朝时,就敢来削他实权。可是自己却偏偏看准这个,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来削,应当能令斗越椒有些猝不及防。

  这自然是一步极险之棋,但形势紧张之下,往往比的就是胆略和运气。对昭元有利的是,今天众臣都对自己寄予厚望,热情未熄,这等气势之下容易支持自己。不利的自然是斗越椒威权已重,骤然要削其权有些不妥。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外敌逼近,却是等不得的。而且这次若是行险成功,更是自己抓军权的最好时机。因此他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行此一险。

  要知君臣上下之礼极严,久镇人心,即使权臣摄政,只要未曾长期当面藐视国君,其余之人自然更加不敢藐视。因此,只要斗越椒不立即翻脸,那么即使是他党羽者,在这等潜意识下,也自然会起见风使舵之心理。而昭元这故意露出自己武功之法,其实就是警告斗越椒,若是非要当场翻脸,那么自己可也不怕他。起码现场并无大兵,也无太多高手卫士,斗越椒武功虽然也极高,但终应不是自己对手。因此,即使是直接当堂对搏,自己也能擒杀他。这虽然会令朝堂流血,但自己却也能沉积免了滥杀功臣之名,乃是以小失换大利。否则的话,斗家累世有大功于楚,若想随便寻衅杀之,定然易令国士寒心。

  而一旦斗越椒先行示弱,那么气势上就先输了大半。自己长期为大祭师,万般磨练,对这鼓舞臣民之心极为熟练。只需给自己一些时间浸润,斗越椒那些党羽中铁心的也要变不铁心,不铁心的更是会直接倒过来。久而久之,纵然斗越椒真曾有反意,也不能够再反了。那个时候,君臣可以安然相处终老。

  斗越椒自然是明白人,大王如此给足自己面子,自然明显是要自己知道进退,由自己来主动提出比较合理的分权之谏。本来这等权臣心中,人人都知篡位过于危险,没有十足的把握肯定是不干的。因此,他也未必真去认真策划过具体的篡位之事。现在他见昭元对自己全然有备,而且随时准备翻脸,显然其胆略手段都不可小视,也就有了退一步荣华富贵终生的念头。

  只听他道:“大王如此恩命,老臣虽然受之有愧,也只好尽力以助大王,不负先王之托。只是臣老迈衰微,心力实在难继,而如今大王不但要守成,还要开拓进取,自然事务繁多。臣肯请大王为臣指派几位副手,也好让臣免于应接不暇。”

  昭元见他果然愿意遵从二人之间的默契,心下舒了口气,道:“令尹过谦了。寡人虽然急需令尹辅佐,但亦非勉强人情之人。斗贲皇既需挑起栋梁之责,令尹家中寂寞,希望有些时光含饴弄孙,也是人之常情。这个嘛……”

  这下他要削斗越椒之权,却只说给他封赏,而由斗越椒自己来请求分权,而且也不是一次分的那么多,自然双方都能极有面子,以后便好说话得多。朝中诸臣那些猜知昭元要硬削斗越椒之权的人,本来还在暗自担心局面会忽然控制不住,现在也放心不少。因此,一时之间,满朝之中的气氛都似松了许多。昭元假作沉吟了一下,道:“潘庭、屈荡、为贾三人,各兼副卿,以助令尹分管粮、刑、军三司之事。斗卿家,你有何见?”

  斗越椒道:“大王处置,极显对臣眷顾,恰当之至。臣敢不尽心竭力以事大王?”昭元笑道:“斗卿家又太谦了。需知寡人年轻,容易冲动,沉迷声色,需多劝谏,而非多褒扬。各位卿家说起来也大都是寡人长辈,当时时进谏,以免寡人重蹈覆辙才是。”群臣见他显威之后,忽然身段又放得如此之低,虽尚不知确切真假,但还是都喜出望外,连称不敢。

  昭元见他们大都从内心里就开始越来越慑服,心下也是越来越放心。于是他便又吩咐了几件事,便命诸臣进谏历年来所累积下来的难决之事。群臣先还有些犹豫,但见先胆大的都得奖赏,自然也是渐渐骚动。到得后来,“大王,臣有本”之声更是此起彼伏,简直都有争先恐后之势。

  昭元知现在是极重要的给他们实际信心的时机,这下特地命他们报上些难决之事,实际上给他们多方面的机会,以体验自己主政的实际能力,从而帮他们更坚定对自己的信心。因此,群臣踊跃之下,他更是要抖擞精神,耳中听字,口中判言,自己先前所理神务政务之经验全都上阵。

  从上午直至下午,昭元竟然硬是将这些事大都定得井井有条。他知为人君者,绝不可事必躬亲,所以每断一事,便要先想一想此事之职权归属,先定好其主事部衙,才再听下面一事。这样一来,既显自己之能力,也吩咐下属之职司,令他们既知有上命之威,又明确自己在此类模糊之事中有什么职权,该担什么责任。这样的话,日后推逶之事便会少一些。

  其实真要说起来,昭元所处理的这些具体国事,其实未必就能比群臣更圆滑。但毕竟是主上出言裁决,自然便容易执行,不会象群臣争论之际容易互不买帐、长久难决。群臣见许多长期难决的事都被处理,虽然未必就都完全顺心顺理,但见大王肯听人劝,所命也还都确实是有些道理,自然也就反对甚少。

  再说了,既然是难决之事,本来就是不论怎么做,都是既有些道理,但又难以令太多人满意。也正因为如此,这等事才会被久拖不决。但长期争吵之下,自然容易引得每一人都心中暗烦,只是不愿轻易向对方示弱退让而已。如今既被主上一言裁定,虽然结果未必全顺自己之心,但定了之后却也轻松许多。

  群臣激动之下,交相上奏,竟然一时忘了午膳。昭元今天其实是既要威慑群臣,又要讨好群臣……不,多讨论国事,自是心细如发,丝毫没敢忘记。当下他便命御膳房先直接开些简单公饭到朝堂,随即接续议事。他心中有数,凡文武所奏,文事都力求当天而定,武事则都先听先记,留待明后日再定。至于迁都之大事,则更是要日后再议。

  这样自晨至昏,大事小事一百余件中已定三十一件。从总体上来看,它们的裁定基本上都还算是照顾了各方利益和面子,如果这一件的裁定结果比较偏向于这一派,那么另一件或几件的裁定结果便会略偏另一派。所余之事,要么不甚大却太烦,要么就是调兵之事需要特别慎重,要么就是一时还需核实。散朝之时,群臣都有一股莫名的兴奋感,许多人都是相约要去太庙烧香,说是要谢祖宗英魂突然“显灵保佑大王振作”。昭元虽觉好笑,却也并不阻止。等见人去朝空,他一阵轻松之余,也大觉自己这一日实在又是心力交瘁。

  昭元才一回宫,便见樊舜华在内宫之门,后面许多人似乎还在忙些什么。樊舜华一见他,就笑吟吟迎上来,悄悄道:“怎样?”昭元笑道:“自然弄定。我还给你那养老的爹加了五百户封,感谢他生了你出来。”

  樊舜华甚喜,正要说话,昭元却打了哈欠,摇手示意不用谢。他颇觉连日来的疲劳还没消尽,极想再睡,但见樊舜华身后之人忙来忙去,便道:“她们在忙什么?”樊舜华道:“我把你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事录了下来,命她们多多抄写,日后散发,也好增一段佳话。”

  昭元皱眉道:“你知我不喜自吹自擂的,怎么……”樊舜华忽然低声道:“也有利于你巩固地位。”昭元灵光一闪,明白了她的用意:自己这事若是散发开来,必然能给万民造成心理上的佩服感。于此非常之时,这种心理上的微妙变化,确实能大大有利于老百姓从心中接受自己这个楚王。那样的话,斗越椒就更加不可能谋反了。昭元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在我打定主意不要虚名时,却还不得不靠这些虚名。”樊舜华一笑,道:“你的许昭仪也回来了,你是不是今天要临幸她?”

  昭元脸上微微一红,道:“国事未定,何敢逞淫欲?”樊舜华似笑非笑道:“此非淫欲,乃夫妻之常。只要并不沉溺,便是正当之极。为人君者,当能两面兼顾,才能长久。”昭元不明她究竟是不是在取笑自己,忽然眼珠一转,在她耳边轻轻道道:“我太累了,明日我还命他们连续早朝,不可不备。不过呢,今天晚上我还是很想兼顾一下你。”

  樊舜华本来是想讥笑他好色,但却不料被他趁势反咬,脸上也是一红,羞道:“胡闹。”但心中却知他虽然口气是在开玩笑,实际上他确实非常需要跟自己再多详谈才知情势,话才出口便已后悔。昭元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么你到我寝宫来,现在就来。”说着一把就作势要拉住她朝自己寝宫去。樊舜华一阵大羞,连忙闪开。昭元一笑,当前而走,樊舜华也自跟上。关好内殿之门,昭元便对樊舜华一躬身,笑道:“好……姐姐,小弟有事请教。”

  樊舜华噗哧一笑,道:“平身,赐座。”昭元坐在她对面,轻轻道:“刚刚我这一躬,实在是对你的感激。你是后族,历代贤主先王都有遗命,后族只应多加荣耀,不可过于职显。明天分派兵权,我思调你一个族兄和一个族叔入都,一领内卫,一司九门禁军。只是不久之后,我当再换他们之职。他们升官不久就又回原职,只加了点俸禄,恐怕心头会有些失落。因此要先向你陪罪。”

  樊舜华知他这样明说,其实并不是对自己之族真有什么太大戒备,也不是真怕什么失落之心,而是怕自己亲属忽然官位腾升,滋生恃宠而骄之心。当下她便道:“你能想到这些,我自然也放心。你我……你我一体,还分什么彼此?”

  昭元微微一笑,将日间朝堂之事细细分说了一番。本来后妃干政乃是大忌,但现在实乃非常之时,自己急切之间来不及寻找足够贴心的心腹。既然樊舜华才略过人,不要说确实并无野心,即使是有野心,现在也得先行倚重,以后再行削弱。而自己又并非耳软……并非耳软之人,既然能够明说对她的警惕,那么也就谈不上沉迷。因此,自己只要多加注意,日后也小心些,也就不会大伤。樊舜华听了他之所言,秀眉微蹙,道:“看来斗越椒还是很知进退的,我先前最为担心的这件事,看来要好些了。不过你看他是不是真有过谋反之意?”

  昭元沉吟道:“大凡权重之臣,若说从来没有过一丝抗上之念,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看他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不能说就真认真想过。但至少他是远未准备好,甚至根本就没太准备,才会为我所趁。”

  樊舜华点头道:“他斗家英才辈出,若能甘心为大王所用,彼此安然相处终老,那是最好了。不然只怕……”昭元也是深有忧色,道:“所以我才不惜冒此险,今天一上来就要削他之权。上佳之果,就是不内耗,慢慢将其那本来就不烈的反意消灭于无形,这自是两相其便的最好结果了。中策是他当场露出反相,那我便直接格杀他,不乱军民。但也有可能是最坏之果,他暗中不肯放弃,寻机而发,那便可能还会有内战。”

  二人彼此相视,都是默默无语。樊舜华道:“总之我们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他和你都不是傻瓜。你若是能一直英明下去,那么最坏之果便越来越是不可能。你这几天要小心些,晚上可不能睡得太实了。”

  昭元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我太累了,要既能休息好又没危险,还是得你陪我。这可真是对不起了。”樊舜华脸上微红,但又明白过来,他是希望自己能在他帐内半醒半睡,遇事提醒,他便可少用几分心神戒备。因此,这实是牺牲自己几日休息,而应他之急。因此她也还是点了点头。

  昭元自去拉开帏幕,将床铺铺陈好,便请她登榻。樊舜华忽然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好象变得非常懂得讨好人了。这些本来是我做的事,你怎么居然如此熟练?摸非你扮宋华昌去订陈家小姐,竟然还来了个弄假成真?”

  樊舜华虽只是无心之语,昭元心头却一阵翻滚,微微叹了口气,道:“别笑我了。我要向你请教,讨好不用心些行么?”樊舜华见他神色,知道内情其实远非如此,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也就忍住不问。但等她真的上榻,却是面红耳热,反而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昭元却是深有忧色,一件件大问特问,直至三更之天方才勉强而卧。

  次日昭元再行上朝,果见群臣都比昨天早朝开始时要精神得多,简直便连山呼万岁之声都壮了不少。显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从心底里开始真正认自己为大王了。如此说来,自己颠沛流离的多年苦熬终于得到了承认:那摄心术这时既能起到锦上添花、消其疑虑之效,也终算是没有白学。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三)

  
  这一日却主要是军兵之事。昭元顺势提了樊舜华家人以为内军之统领,但却并未动别的人,而且特地指明斗越椒依旧主管军兵大权。斗越椒颇有颜面,甚是感激。

  接下来又说了几件难决之事后,终于还是触及到了最为头痛的军阵和迁都之议。军阵形势自是一天比一天急,敌军丝毫没有力竭的迹象,反而似乎愈战愈强。同时,楚国各远近属国现在几乎都已叛楚,虽然趁火打劫的还不多,但许多都已在蠢蠢欲动。另外,西边的巴国受到了更西边蜀国的巨大威胁,其君巴蔓子罕见地主动要和楚国结盟,极力要求向楚借兵,并允诺事成后割三城为谢。但楚国现在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兵可顾及巴蜀之争?因此,无论昭元内心里多么恨君万寿,也只能再次含糊回应巴国,说楚军正在“尽快准备”。

  这些事虽可含糊,这是否迁都之议却是火烧眉毛、必须决定的事,容不得半点含糊。要知现在情况紧急,都城离敌军兵锋已只四五百里,那是楚近百把年来从来未有之事。因此,也不由得群臣不慌乱,而生出此迁都之想。昭元先不说话,只令他们先自陈迁都之利害。

  经过昨日一天,群臣知他心胸开阔,不忌人言,也就都无所忌讳,各自直言存亡利害。但见朝臣之中只有寥寥几人赞成不迁,其余之臣,无论是斗越椒、申无畏还是伍举、苏从等,都是持迁都避其锋锐之议,争议其实不大。

  昭元冷眼听了一气,心中已是有数:若是自己是无主见、只从大流之君,自然当以迁都为上。那个时候,待其进兵过远,粮草失继,打败其军的可能便大些。但坏处是都城可能被占,宗庙社稷会被焚毁,楚颜面大丢不说,所失实利也并不少。但若是自己能够不让军民丧气,那么郢都百年经营,怎么也不是白建的。也许就在王都一场攻守大战,便极有可能击破那几国联军主力。

  同时,昭元这下也已将众臣心态看得分明。虽然他们都相信自己这个大王确实变“好”了,但这毕竟是存亡大事,谁也不愿相信大王真的马上就有了足够的经验和胆略。因此,他们都觉得还是先稳妥一些才好。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很重大的理由。若令经验丰富的斗越椒挂帅出征,多半就能将敌人在关外就击破。可是现在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以荣耀封地为代价削弱斗越椒的兵权,若是再让他解此大危,岂不是令他权势威望又要大涨?而且庸并不弱,其地几乎可比郑、宋加起来,百濮、群蛮兵势也甚盛,要平叛非大兵不可。斗越椒若是将兵在外,难保不有大变。这些原因,那些不愿意斗越椒擅权的臣子们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肯说破。

  昭元想了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挥手命群臣停下争吵,沉声道:“诸卿为社稷而想,无论持何之议,都是忠心一片。只是我能往,寇亦能往,迁都以避,未必上佳。寡人有一议,便是寡人亲自挂帅,同令尹和各武卿一起出征讨贼。各位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大惊失色。要知楚先王均甚崇尚武勇,亲自为将出征之事,亦并非没有。起码来说,前有楚武王曾不惜病重,亲自带兵出征随国,后有楚文王亲自率军平定巴国人叛乱。因此这亲征之事,本也不足为奇。但此二君后来均是死于军中,遂导致许久以来,国君为帅被诸臣视为大凶之事。

  当然,这楚武王之事也就罢了,那乃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病重,但因为国事,终于还是亲征。当时楚武王夫人邓曼极贤,在出征前被问及意见时说:“大王若去,既可壮军威,但同时也可能病死军中,以堕军威。但臣妾还是劝大王出征。若是万一过世,只秘不发丧可也。”后来果然如她所料,兵未至随国,楚武王已病死。令尹和知此策者秘不发丧,坚持进军,终于击败随军,达成出兵目的。等回军之后,诸臣才正式宣告楚武王驾崩。当时之人,无不叹楚武王及其夫人、令尹和诸将的清醒头脑,以及他们以国事为重的精神。

  但叹归叹,楚武王因军旅操劳,加速而死,却是事实。而后来楚文王亲自平定巴人之乱时,就更是凶险。当时楚文王亲自登高指挥战斗,但楚军中有一名将军忽然叛乱,军阵被冲。巴人趁机大进,乱军中有一利箭射穿楚文王之下颌,楚军失了主脑,顿时大败。

  楚文王逃回都城,却被守门的一位烈性之士鬻拳阻挡于门外:“大王回军,已大胜否?”楚文王道:“是大败。”鬻拳道:“先王东征西讨,未尝大败,威镇天下。今大王若无胜,臣不敢放大王入城以羞祖先。今黄国不肯朝楚,大王若能击败黄国之军,才好入城。”楚文王又羞又怒,于是便移师向黄国,以讨其先前曾从敌伐楚之罪。时楚文王羞愤之下,怒发如雷,不惜血流如注,亲自擂鼓。诸军感奋,遂大败黄军并灭其国。但楚文王当晚亦因伤重而死,这件事自更加震慑人心。后来的楚成王、楚穆王出征,就小心得多,中原诸侯自更不用说了。

  昭元还在沉思,上大夫伍参已说道:“大王乃万乘之尊,国之根本,断不可亲身涉险。”昭元一笑,道:“寡人非纨绔子弟,又有令尹和诸卿相助,只要再加小心一些,当不致有文王覆辙。”苏从道:“大王既以文王为戒,便更当保重尊体,以安国本。”

  昭元知他其实是要提醒自己楚文王那次军中叛乱之事,要自己小心斗越椒,当下道:“文王之时,那叛臣先受惩罚,所以怀恨在心。如今寡人待诸卿皆有恩遇,携手共治,若还有异心,那便是禽兽不如了。寡人相信各位皆是楚之良才,安肯出禽兽之行?”苏从急忙又要说话,昭元忽然伸指止住,道:“寡人主意已决,亦有准备,卿等不必再言。接下来只论兵力多寡和偏师配备即可。”

  苏从觉大王那一指简直如实实在在指到了自己之嘴上,立刻便知大王武功极高,心下大惊。他抬头一看,见大王目光炯炯,似乎是明了自己之含义之后却依然坚持,便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斗越椒道:“臣以为,即便大王执意要亲征,终究还需有亲近之人坐镇郢都以备接应。如鬻拳之事,虽是忠君爱国,但毕竟不可轻为。再者当时无灭国之险,不过一败而已,现在却是大大不同。”昭元点了点头,道:“令尹所言甚是。王后甚贤,有先武王夫人之风。当此非常之时,王后可以会同内外二禁军统领,暂管全城内务。但对外城事物,则只负责开守城门,无寡人亲手调兵令不能调兵出城。至于东面寿春陪都,屈荡,你先往经营。”

  这时诸臣见大王主意已决,坚定无比,知道再劝无用,于是也就只论些具体军整之事。另有一些臣子见大王一定要亲自带上斗越椒,似也猜测到他还是防了这一手。昭元命伍参和斗贲皇各领左右二军,自己亲领中军,命斗越椒为中军军师。其余之将,也大都选派已定。

  至于所调军兵,却是最为可虑之事。由于这涉及到下面之低级军吏,而他们多半还是斗越椒时所定,要争取的话需要时间。若是他们现在阳奉阴违,故意多选些老弱来,让自己大败一场,那便极是麻烦。昭元念及于此,便先不发具体调兵之令,只命斗越椒自行先选派士卒。自己查看过后,若是并无异常,那便自己亲自出征,否则再做打算。同时他又命伍参一系众人多选精壮士卒。虽然他们势力不大,所能选的肯定不多,但怎么也还是比没有强。

  这迁都和亲征之事之大计既然已定,许多其他之事也就好办得多。到得晚间,昭元已是又处理了二十六件积案。这次散朝之后,昭元就已远不似昨日那般疲惫。于是他自行先到司吏卿那里,查阅了许多历年升降调派细节。回来的路上他又特别留心,暗中将宫内宫外许多卫士之武功神态看了个清楚,务必求心头要尽可能的有数。

  带斗越椒父子而去,乃是根本大计。若是得胜,功劳自然大半归己;若是战败退守,也有斗越椒帮着担责任。同时,这还可以随时监视他们的行动,避免他们有机会另立傀儡。因此,昭元已暗暗打定主意,自己一定要和斗越椒同住同起,绝不让他离开自己太远。同战也好,同守也好,总之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成团单飞。

  这日回去时,樊舜华却还刚刚起来,显是她为了让自己晚上睡好,昨夜其实根本就没有睡。昭元心中感动,但感激的话已说过多次,却也没什么新的来说。昭元心头忍不住想:她实是一位极好的贤内助,实在也是国后的不二人选。自己真的会把她嫁出去么?

  第三日中,下属军吏来报,说是队伍已大半选好。昭元前去一看,只见中军竟然选的全是精锐,斗越椒亲自跃马负弓,来回奔走,极是用心。昭元心下大喜:“看来我确实疑心太过了。他纵然曾有擅篡之心,但如今能为我所用,亦是楚国栋梁。我实不可单以一心戒备,就过于歧视,伤他继续效忠之心。”当下大大夸奖了斗越椒一番。再看伍参和斗贲皇所选,却是差了许多。不过本来偏师就兵力弱许多,这也已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昭元立刻颁下军令,正式宣布自己亲征。左中右三军之兵,本来都早知这位楚王荒淫无度的。可但现在一见,却都觉大王目中神光四射,中气充足,俨然一幅英主模样,与想象中差别很大,不免都暗暗奇怪:“难道以前传说有误?”但不管如何,终是欢喜多过嘀咕。昭元登台对三军而训,大用自己身为神主、专摄人心之法,极力鼓舞士气,渲染气氛,果然成效显著。

  庸国其实是楚国西北方之强邻,与秦、巴、楚都接壤,地域甚为辽阔。当年,庸国的前身上庸国,甚至还曾位列助周武王伐商的各诸侯之首。庸国发展到现在,本身已有好几个不弱的半附庸,如百濮、群蛮等,因此当然不是什么小国。但昭元为了鼓舞士气,却竭力将其描述成一个撮尔小国,极力渲染前败之耻之憾。一时之间,三军之中人人都是暗想:堂堂大楚竟然被几个不太大的国家打成这样,实是奇耻大辱。而自己这一行若不能大败其兵,令其从此不敢正视楚国,那便根本无颜回乡见父老。

  昭元见三军气势已足,知道再鼓的话,就容易无回旋余地,许多谋略无法应用。于是他便又大谈用兵需要谋利略,常常需以小利换大利云云。接着,他更亲自宣读军法斩禁之令,声声直撼全场,三军无不肃然。

  待从校场而归,昭元立刻又选了些王宫卫士以充随军内卫,而且不拘强弱,一选百名。这自是要防备斗越椒所选之军兵中藏有心腹,防止他们暗中近身加害。昭元自然不是想这些能抵挡得了斗越椒,而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帮自己近身预警。自己只要能活着逃走,那么一切便都可能翻过来。此外,还有策略上的安排,就是派人赶去秦、巴等国,希望能协调行动,令庸军顾此失彼。当然,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要靠自己了。

  军情已急,前方战事一日一报,甚是吃紧。到第五日,钱粮等物已备妥先行。昭元亲批甲胄,率领三军数万将士进发。他眼见一路疾苦,见今岁楚国西北干旱,当地民生调蔽,百姓实是苦不堪言。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庸、百濮、群蛮等好几个国家趁机入寇,不免更加激发了昭元要彻底击破他们,彻底解除这些威胁的想法。大军行进不可能太快,过石盘关后,又用了四日才到西峡关。昭元下令大军先在关后驻扎,自己亲自领西峡关守将和新来的斗越椒等左军、中军诸将,趁夜探看敌军情势。

  众人人都是武勇之士,当下弃了军马,直接攀登关侧之山。远远望去,但见十几里外敌营灯火通明,声势极胜;再看其布营盘阵,都极合军法。昭元不由得暗暗吃惊:“这几个国家虽然兵强人勇,但向来少知兵书,打仗只喜死拼的。怎么到了现在,他们也已如此领会兵法?他们既然也已学会,看来这一优势只怕是没有了。”

  昭元想到这里,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西峡关守将。那守将姓武名建德,见大王忽然如此看自己,心下大骇,连忙跪下道:“臣等未能抵挡,致使贼寇如此猖狂,请大王降罪。”昭元扶起他,叹了口气道:“这些不怪你们。寡人在都中时,本来亦觉你们太过差劲。但如今亲眼一看,才知道你们实已是尽了全力了。你们能做到这样,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武建德勉强站了起来,道:“大王不怪臣等,便已是天恩浩荡,臣等何敢望功?”昭元笑道:“敌人军阵形严整,寡人又荒淫失政,若非你等忠良,现在早已是庸人之囚了。这却怎能说无功?待军阵之事完,当大有封赏。”

  武建德顿时大喜,心头戒惧尽去,但听昭元之话,却又暗中嘀咕。要知他先前在关城中跟大王说及军阵之事时,发现大王居然甚懂这些,当时就觉得很是奇怪。当时昭元虽很少说话,但与他对答时,每一说话都能直问关键所在,全不象是荒淫了三年的酒色之君的模样。因此,武建德心中,其实已对大王酒色三年的传闻很有些怀疑。可现在见大王当着自己的面,直认这三年荒淫,自然更令他心下难以相信:“难道还真是祖宗显灵了不成?”

  回到关城之内,武建德道:“敌军曾攻城两次,但都被击退。只是臣可用之兵尚不足万,亦是不敢出击。他们现在似乎两路进攻,企图绕道而过。”伍参道:“此番我军既然大集,自然要跟他们大战一番,替将军出这口恶气。”

  斗越椒却皱眉道:“庸、百濮、群蛮之军,虽然历来多显乌合之众,但作战特别勇猛。多少年来,跟他们打仗从来都是我军损失最大的,往往累积几次小战的损失,就几乎可以跟对晋大战的损失相比。先王有鉴于次,是以修了四道关隘,想将他们阻拦在外就算了。可惜现在已经被他们突破了两座,士气正旺,作战定会更加勇敢。再说似乎他们也渐渐习得了军阵之学,只怕我军纵然能硬拼获胜,损失也是极大。那时若是晋国等大国趁机介入……唉。”说着摇了摇头。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四)

  
  这个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实在不能算斗越椒危言耸听,众将都是默默不语。公子婴齐乃楚成王义子,说起来可算昭元族叔,也道:“古语有云,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如今他们悍勇与军阵俱备,城外决战的话,只怕我们死伤的不比他们少。那样的话,纵然胜了也是损失惨重,确实似不值。可若是不打的话,他们如果长期盘踞于此修成关隘,那便进可攻,退可守,乃是直指郢都的一柄利剑,更加不利。”

  昭元想来想去,也觉甚是难办。他本心曾想将这些人招为己有,因为那才是最好不过了,只是自己也知这实在是不可能。其次之策,便是自己少牺牲,尽快击破他们主力。这样的话,他们一旦溃散,自己便可长驱直入占其本地,令其失去依托。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也会慢慢成为本国之民,这个倒是有些可能。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要先打胜了才可能的,而且己方不能牺牲过大,否则便得不偿失。昭元看了看众将脸色,忽然心中一动,道:“寡人猜你们其实都已有破敌之计,却为何不说?”

  众将见他已猜到了自己心中之意,都是面色尴尬。武建德道:“大王英明。其实现在兵力已够,所缺不过是大王一令而已。”昭元沉吟片刻,道:“你们所请之令,当不是出兵之令,而是容许假败之令?”武建德道:“正是。”

  昭元道:“只要大局得胜,莫说一败,便是弃了此关,亦是可行。”要知这事本来也是常计,并非什么就难想到的。只是此地离郢都已太近,中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石盘关,万一又败,极易造成心理震恐。武建德多日不战,只求避败,其原因就在于此。而且若是弃了峡江关,战略上却又没达到预期效果,那后果更不堪设想。因此,这事争议和风险都是极大,必须要有人能够承担责任。如今昭元以大王之尊亲自定下基线承担责任,那么众将自然可以大展拳脚了。

  昭元想了想,道:“公子侧,你去石盘关准备。万一真要放弃,先不可报至郢都,以免引起恐慌。”斗越椒忽道:“臣武功尚在,或许能夜探一下敌营,擒问其中一二。”昭元摇头道:“不可。若真只是乌合之众,那也就罢了。但现在他们军阵严整,你一旦深入,他们冷静下来万箭齐发,那便谁也抵挡不住。否则寡人亦有武功,却怎么不亲去?”

  斗越椒道:“大王万金之躯,岂可亲身冒险?然臣……”昭元摇头道:“不可。令尹乃国之栋梁,如今年纪已过五十,万一有损,国人都会觉寡人不恤老臣,有伤吏民之心。”他见斗越椒似还欲再言,摇手道:“你不用再说了,此事不可。体恤有功老臣,亦是激励年轻人奋发之本。寡人今已知先前荒淫之过,竭力弥补,岂能再做卸磨杀驴之君?令尹莫陷寡人于不义。”

  斗越椒道:“是。大王心胸……”昭元皱眉道:“没用的话别多说。敌人甚强,现在当以担忧我军将士,思如何少伤人命以取大功为重。”武建德忽然跪地道:“臣有一本,请大王先恕臣死罪,臣方敢讲。”昭元道:“君臣相谏,百无禁忌。寡人若不能容谏,亡国立刻便是眼前之事,还有什么可忌的?你起来说。”

  武建德道:“谢大王。臣思敌军屯住此地多日,经营已实,几乎也已成了一座小关。若是我军在其军阵严整有备时进击,定然损失极大,还未必能胜。若想少损失便击破敌军,必得使敌阵形散乱,其兵各自为战。但以此来看,若只用硬冲的办法来乱其阵,恐难奏效,是以只有以诱的办法。”昭元目光闪动,忽然笑道:“于是寡人就是诱饵了?”

  武建德躬身道:“臣罪该万死。臣之意是……”昭元道:“不罪不罪。只是先要小心,一是莫要让他们知道寡人有武功不易擒拿,二是要多找些军中老弱之卒。”武建德道:“大王误会臣之意了。其实臣思但建大王麾号即可,可另外找人来扮大王,以免亲身涉险……”

  昭元微微一笑,心中一动,却是另有打算。当下他摆手道:“我非无武功之人,只要敌人不是万箭齐发,又或是心有旁鹜,当可无事。如今将士拼命,我却由人代为涉险,窃居其功,于心何安?”武建德吃了一惊,道:“不可,大王,不可!臣等直接指挥大战,尚不能亲身执刃邀斗,何况大王之尊?这事断断不可。这计还是当臣没提过吧。”

  昭元忽然一爪挥出,却是同时袭向公子婴齐、伍参和武建德三人。三人虽专长于军旅指挥,并非武道高手,但毕竟都懂些武功,自然而然而地便生出反应。但他们眼前才一晃,昭元便已收掌当胸而立。三人再看时,都见自己胸前铁甲已被取了一片甲片,各自大骇。昭元笑道:“寡人说去得,就是去得。”

  武建徳见他执意要亲自去,后悔不迭。但昭元却知,此次之战虽是一大危险,但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自己若能亲上战场,那么必然能使军兵大大感奋,一来可鼓舞士兵奋勇,二来军心也自然归属。自己只要有备,不往敌人弓弩太过整齐和集中之地去,便可无事,并不能说太危险。况且纵然有危险,自己难道就是面团一个,一点也受不起吗?至于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使得自己对生命丝毫也不留恋,他却不愿去想,也更加不愿意知道。

  昭元主意已定,反而觉得轻松了起来。在这基础上再说其他之计,自然也都是越来越顺。等到天亮,基本思路已定了下来:先行一战,但并不力拼,只探虚实。如有需要,可以诈败,同时抛弃锱重粮草,引诱他们起贪心、从而追掠自己。

  要知这锱重也就罢了,倒是今岁西北有旱,粮草难得,要抛弃之确实心疼。但也正因为如此,敌人才会更加相信些。昭元本来还想飞鸽传书,叫樊舜华先不要宣扬自己一鸣惊人的事,但想了想,却又觉这样也好:敌人军阵严明,头脑定极冷静。他们如见自己一方极力宣扬,自然疑心自己其实还是酒色之辈,不过为博名声而已。那样的话,反而更好。

  当夜大军陆续进关休整,对外则在城头上建起楚王旌旗,以涨声势。次日一早,昭元便率领一军出城,远远望见敌军早已有备,而且亦出了一军,与己方人数差之不多。显然,他们也是想试探一下虚实。

  双方靠近,军中皆响起阵鼓,立刻冲杀起来。昭元亲身披甲执锐,于战车上不住发弩。这番带出之军都是他带来的新力之军,大都甚是精壮,再加上先前败仗之报不断,此次又是大王亲自出战,自然人人奋力。战了一阵,敌军渐露不支,但士卒依然英勇,阵形并无大乱。忽然间远方敌营传来鸣金之声,敌军迅速回撤,丝毫不乱。昭元追了一阵,看看离敌营已近,敌方角栅之后弓弩如林,便也收兵回城。

  这一此是楚军数月来的第一次胜利,虽然人人皆知不大,毕竟也还是大有振奋精神之效。昭元等却丝毫不敢太过欢喜,反而大有忧色:这些蛮兵本来都是只以勇猛见长的,可是如今亲眼所见,他们也已进退有度,勇谋兼备。如果是这样大话,实是极难压垮其志气。

  最担心的是,敌人似乎并无迫切大战之意,而似是想长久驻扎。敌军驻扎所选之地亦有山川之险,而且似乎并不缺粮。若是任他们再行长久经营,只怕日后就是两关面对面而立。那时候他们进可攻退可守,要再攻破他们,谈何容易?从那之后,楚之边界就真的要退至此地。斗越椒等老将知兵,也都是大大忧此。一时间楚营上下之思炯异:下层一片欢腾,而上层如昭元等,虽面上也是欢喜,心下却大都是郁郁不乐。

  次日诸将又请出战,昭元再行出征。这一次敌军虽有不同,但却是一样的英勇。昭元知道敌人这次出战的乃是庸军,昨日乃是百濮和群蛮军,心中忽然起了一念,突然号角连声,急令身后出动大兵。不料敌人也是号角连天,昨日出战的百濮群蛮军也是倾巢而出,立刻便要有一场真正的大战。

  昭元不愿现在大战,只好自己先退回城中。要知此次攻楚是庸人主起,百濮、群蛮等加盟,晋为“人人知道的”暗助。昭元知道庸和百濮群蛮二方只是半附庸的关系,其实亦有内部较劲,因此便想集中力量打庸军,而对百濮群蛮方并不用力。如果能这样反复几次,庸军定以为百濮群蛮一方与楚有默契,所以损失才会只集中在庸方,自然会生嫌隙。但如今看来,敌人盟约甚固,互相协助,实在难以相趁。

  今日之战不分胜负,而且昭元看出敌军协调极好,更是郁闷。到得第三日,再行一战,由伍参领军出战,亦是小胜而已,连敌人皮毛都没怎么伤着。昭元知敌人根本不在乎这几场小败,恐怕还是因为知道自己乃是酒色之君,要在自己这忽然奋起、急需建立功业的时候,故意来让自己轻敌一番。自己若是硬行进攻,自是未必能胜。但若不进攻,则敌人脚跟越来越稳,关外失地便难收回。

  如此一连数日,双方互有胜负,却都输赢不大。众将虽然面上都无甚欢喜悲伤之色,但斗贲皇等年轻将领都已快忍不住了,私下已有劝昭元不顾牺牲,尽快与敌人决一死战之意。昭元也渐渐觉得,这硬仗看来还是难以避免。但每当他想到这上面,便又会想起,这数万楚军精锐只怕能剩下十之四五便已难能。那个时候,又如何抵挡晋军的趁机来袭?

  如此又过了几日,形势依然不死不活。昭元想来想去,先前所想的诱敌之策依然是一条也用不上。昭元无奈,心中终于越来越确定:看来还是要先顾眼前,早下决心。

  一日下午,昭元照例升帐时,一名偏将和几个兵丁押来一群百姓候在帐外。一人进来禀报道:“禀报大王,臣等捕获一些行藏有些不对的百姓,请大王明察。”昭元点了点头,那些百姓便一个个低着头被押了进来。

  昭元道:“抬起头来。”那些百姓们都胆怯地抬起头来,看其身形似乎女子居多。昭元忽觉其中似有一人身形神态略异,再细看看其身形,更是心下微奇。他死死盯着那人,越来越觉有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可一时间又偏偏想不起来。那人头只微微抬了一下,便又低了下去,可昭元脑中却如开了锅一般,极力思索。

  昭元忽然伸手一指那女子,沉声道:“你近前来。”那女子慢慢走了过来,却是依然不抬头。昭元离席走到她身边慢慢转了一圈,越来越觉奇怪,忽然迅雷不及掩耳般伸手在那人脸上一抹。那人立刻便被抹出一半干净面孔来,原来竟是琴儿。

  昭元作梦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军阵之中,脑中一片混乱。他知琴儿一定认出了自己,心念电闪,立刻便伸指点了她哑穴麻穴,并令她颈部不能抬起,以免她作出认识自己的举动,令诸将起疑。

  武建德等见昭元忽然出手,不免都大是注意。现在琴儿面目微露,众人自都已看出琴儿国色天香,大是惊奇不已。但还不待他们发问,昭元已一把揽住琴儿,朗声道:“这些人都有重大之疑,寡人要亲自询问。”说着便要退堂。

  武建德忽道:“启禀大王:这些百姓若是真百姓,便当即可放还他们,以续生计。若非真的,则是谍探无疑。那样的话,现在大堂上众将云集,正是讯问的好时机。”

  昭元心念电闪,知武建德根本不是担心自己一个人问不出来,而是看出琴儿美色,怕自己是要借亲自审问她为名,而实际上与其偷偷淫乐。昭元想起自己一上来就抱住琴儿之腰,放谁眼中都是一幅急色鬼的样子,也难怪令武建德担心,便连忙放开了手。

  不料昭元忘了解开琴儿穴道,琴儿这一下站立不稳,就要摔倒。昭元只好又搂住她,这好色之态,自然更是显露无疑。满堂之上无数眼睛都瞪着昭元,场面更是尴尬之极。昭元大窘,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声色,急忙便寻理由:“这大堂之上她还有同伙,易于串供,怎么好审问?武卿家不必担心,寡人自有主张。”

  不料武建德忠心一片,见昭元居然全然不顾场面、放而复搂,甚至直认“自有主张”,心下更急,道:“大王不必担心,臣可命人先带其余之人下去。”昭元见他误解已深,心下更是尴尬,而众人全都目光炯炯地注视,显然都是对自己如此公然好色大为不满。自己这搂住琴儿的样子,任谁来看都是色迷迷的,怎么解释能解释得清楚?

  昭元其实也曾想过就让琴儿抬起头来看上一看,若是她看谁眼色有异,说不定那人就是内奸。可是后来,他却又觉琴儿一直很不简单,她肯定只会看自己。而那样的话,只怕很多人就都能发觉自己其实和她是认识的,纵然不会觉得自己就是谍探,毕竟也还是会怀疑起自己的身份。若是两相比较起来,还真不如就认做自己好色。

  昭元暗暗叹了口气,便要下决心将此事先装到底再说。正自勉强犹豫间,他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竟觉如此极是必要。当下他恋恋不舍地放开琴儿,任由她软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回到座位上,冷冷道:“武将军,你这话是何意?可是不相信寡人能审问得出来呢?”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五)

  
  武建德听他口气不善,连忙躬身道:“臣不敢。臣是思在此大堂之上,群策群力,当可助大王审问。”昭元冷笑道:“只怕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罢?”伍参听昭元语气越来越是不悦,连忙出列道:“大王,武将军所言甚是有理。臣也以为……”昭元忽然厉声道:“你也以为,寡人是又要好色?”

  伍参全身一颤,跪倒在地,不敢说话。昭元冷眼看了看诸将,道:“还有谁跟他们两个一样,以为寡人又是好色的?”众将被他凌厉的眼神一望,都是内心中一惊。几名低职牙将面色甚是激愤,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昭元垂下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寡人自从戒绝淫乐以来,最忌有人说寡人好色。你们两个念在初犯,今儿个也就罢了。若是以后再犯,定斩不饶。”

  武建德忽然拜伏在地道:“大王曾有言,说是‘寡人年轻,诸卿当多多劝谏’。臣觉历历在耳,不敢忘怀,是以……”昭元冷笑道:“那句话寡人是说过,但寡人刚刚还又说过,寡人不喜别人再说寡人好色。你莫非只记得前面的话,就对寡人后面的话只作耳边风?你想听便听,想不听就不听,那么是寡人为君呢,还是你为君?”

  武建德磕地有声,抗声道:“臣不敢。臣思大王之言亦有对错,大王所行之事,亦有正误。为人臣者,当从正却误,以助君上。如今大王才一见此女容貌出众,就情不自禁离席亲近,不顾体面,实在有失君臣之礼。当今正是两军大战之际,此女极可能是敌探。大王对她如此亲近,不但有失礼之嫌,更会有失国之险。请大王明察。”

  昭元目光如刀,缓缓道:“有些话不便当人之审问,寡人只是要带她回后营亲自审问,乃是为公不为私。”武建德道:“请问大王:何等之话不能当人之面说?纵然我等臣下皆不应知闻,也可就在堂上问答,臣等回避就是。”

  昭元声音更冷,道:“那你是一口咬定,觉得寡人一在后堂,便会控制不住自己了?”伍参和斗越椒都朝武建德连使眼色,但武建德面露坚毅之色,道:“臣以为,凡人皆有好色之心。大王乃万乘之尊,自非常人;但一来此女殊色,二来亦应有万一之虑。如今两军对峙,胜负皆在毫厘之间,一丝一毫都不可小视,决不可冒险。如今大王既所行有误,臣……”

  昭元哈哈大笑,道:“你怎知寡人所行有误?你说有误就有误?寡人说无误便不行?”武建德面色不变,昂然道:“公道自在人心,请大王明鉴。”昭元冷笑道:“那寡人现在就要再做一件事,却还要让你看看寡人做的是对还是不对。”伍参急道:“大王!”昭元一摇手止住他,冷冷道:“武建德,你既然如此不信寡人之能力,似乎不能跟寡人共存。你说,是寡人死为误呢,还是你死为误?”

  武建德全身一颤,神情极是激动。他似乎就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忍住,只凄然道:“臣知臣该死,但楚之社稷不能死。请大王明察。”斗越椒忽然拜倒道:“大王,武将军是国之栋梁,他性情太过耿直,有时候确实有些鲁莽。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大王饶他这次。”众将齐地跪地道:“请大王饶他性命!”

  昭元扫了斗越椒和众将一眼,冷笑道:“各位将军居然跪得这么整齐?”众将都不敢说话,斗越椒更是不敢抬头。昭元阴沉着脸思了半晌,慢慢道:“你们起来罢。”又对武建德冷冷道:“既然有这么多人为你求情,寡人就先饶了你这一次。九宫前寨临近敌人,乃是要塞,非大将之才不可,却一直乏人主持。你先曾力拒敌军,经验丰富,乃是极好的人选。依寡人看,你就收拾收拾,明天去九宫前寨以督军务。”

  武建德大惊,道:“九宫前寨虽是要塞,但山高路险,路途遥远,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根本无需大军驻守。况且敌人即使攻占,也难以铺陈展开,很难说有大利。如今敌军势大,兵压关前,若是一旦被其突破,臣连回救都救不急,那时可就后悔莫及啊!”

  昭元冷冷道:“越是以为敌人不攻之处,就越要小心在意。你连这点都不知道,怎么能当大将?你口口声声说你一走,此关就会被突破,莫非是以为寡人是三岁小孩?莫非你更以为,寡人带来的四万大军,也依然比不上你原来有的八千人马?”

  武建德道:“臣绝非此用意。用兵之道,若是防守之时不得不两出分散,也当尽力配得互为犄角,才能互相支援。如今九宫前寨离此虽然不到五十里,但山高路远,中隔大山,互不相望,驰援无及。”昭元厉声道:“可若是有人在此不服军令,事事怀疑主帅,一要斩首就有无数人替他求情,杀也杀不得,动也动不得,那还怎么打仗?”

  武建德磕头流血,凄然道:“臣自知该死。然臣一死之后,望大王能戒绝此女,为楚国留下希望。”说着猛然一回头便要向旁边一根拄子撞去。但昭元却比他快得多,一把便即将他拉了回来,冷冷道:“寡人可不愿受这名所累。你便要死,也得死在寡人大破敌军之后,让天下人知道谁对谁错。你若定要在此而死,寡人即刻命使者回郢都杀你全家。”

  武建德料不到昭元竟然说出这么狠辣的话来,更是痛心,正要答言,却听昭元道:“你把你的心腹什么都带走,寡人就不信没有你就不能打赢这场仗。”武建德颤声道:“臣手下都是忠勇之士,长期驻守,经验丰富。大王弃臣,臣无所怨,但望大王不要弃了他们、以致大祸。”昭元忽然笑道:“不错,寡人想起他们为你跪地求情时如此之齐,心中倒也有些想法。那好,你只点那八千人马过去,这里凡跪过的,一个也不能带走。”

  武建德听他之语中竟然对己有疑忌之意,知道若再说多说话的话,只怕立刻便是诛连九族,只得咬牙而退。昭元环视了一下众将,道:“今日之日,任何人不得传将出去,以免惑乱军心。违者斩无赦!”众将齐道:“遵旨!”

  昭元慢慢走下台来,扶起琴儿,缓缓道:“这些女子,寡人要亲自审问。你们将她们都送到寡人后堂来。寡人是真有事要问,自有决断,你们不要以你们之心度寡人之腹。还有,迅问之事极端秘密,非有寡人之诏,任何人不得进来。”又瞪了瞪伍参、斗越椒和武建德,冷冷道:“尤其是你们,不要妄自尊大,擅自而闯。”

  众人都是垂头称是。昭元自将琴儿扶回内房,又再点了她麻软穴道。他见剩下的几名女子也都被带了进来,便吩咐内侍道:“先侍奉她们沐浴更衣。我大楚衣冠鼎盛,纵然是对她们,也不可显我楚人无礼。”说着便自在后房等候。

  待到天色黑将下来,众女也已沐浴完毕,果然都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而且更为可笑的是,她们居然也不待吩咐,来到内室后就一字排开软软躺在大床上,不言不动。昭元见她们连同琴儿在内,都低着头不看自己,心下暗暗笑道:“这六名美女之姿色的确极高。庸人怜我多日未亲近妇女,送了她们来,还真是体贴得很。嘿嘿,他们竟敢公然送来,看来对琴儿的魅力真是自信得很哪。只是可惜,碰上的却偏偏是和她兄妹无间的我。”当下并不给她们解开哑穴麻穴,只是先抱了其中一女到其后小室中去,接着又一一将琴儿诸女抱到另外的小室中。

  昭元将这些办完,天色也已是漆黑如墨。他慢慢来到琴儿的房间,好好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她。琴儿似乎根本就是不认识他,居然也并不回避他的眼神。昭元微觉惊异,想了一想,忽然伸手点了琴儿晕穴,吹灭灯火,静听外面。

  等昭元觉出那些人果然遵从自己吩咐,远远地离开自己之处,不敢打扰,心下才大是放心。他当即换上夜行衣,小心地取出一团物事,迅疾捷伦地朝隔了两条街的武建德行营居室潜去。一路上他听得三三两两的巡夜士兵都在议论下午之事,一面对敌谍之能大大叹服,一面又不禁暗自好笑:此事泄得如此之快,竟连普通士兵都知道了,这敌探可还真是不简单。

  武建德正在家中闷坐,忽然间觉出不对,但全身已自被制,连喊也喊不出来。正惶惑间,他身后已转出了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走了几步,忽然间拉下了面幕,却正是大王,而且还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武建德初时见是大王,略为放心,但见大王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自己,渐渐又是惊疑不定:“他怎么没去风流快活?”

  武建德心念电转,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难道他完全不顾自己说过的话,现在就要来杀我?”他见昭元始终不说话,忽然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上来:“对了,我们的大王本来是酒色之徒,可他怎么有这么高的武功?难道……难道他根本就是跟那女子是一伙的?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叛徒?”想到这里更是不寒而栗,心中充满了绝望。

  昭元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武将军,今天下午让你受委屈了。你莫要喊,否则我还是能在你喊出声前制住你穴道。”说着解开了他哑穴。武建德知自己绝对喊不出来,冷冷道:“你究竟是谁?”昭元听他口气怪异,心下一疑,几乎就想一掌先将他劈晕。但他见武建德神色非常激动,脑中一转,忽然明白了他之所想,不由得哑然失笑,道:“大王就是大王,不是你想的敌军奸细。”

  武建德并不答话。昭元笑道:“那几个女子,简直一看就知道她们的确是敌人的人,而且就是要送来迷惑寡人的,哪里还用得着审?只是寡人其实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那样的控制不住自己。你说的不错,若要好好防守,确实不能派你去远方。可是这一次我们是要进攻,不是防守。”

  武建德吃了一惊,几乎就要失声而问,但一想此“大王”真实身份还没确定,自己又如何能乱透口风?昭元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用怀疑了,我不是大王还谁是大王?寡人白天之所以要那样,是因为想要将计就计,试试能不能打破僵局。”

  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双方之中都有对方细作,那是无疑问的了。只是我们这边潜伏的,好象都能直接听到众将议事,这可比我们潜伏在他们那边的高多了。因此,我的这些,其实都是做给他们看的。那女子魅力的确非凡,敌人也因此只是稍加掩盖就送她来,为的就是不但要乱寡人心志,更要寡人当场在众将面前出丑,以乱人心。寡人虽然不为其所动,但那样太过显眼,易引敌人小心,是以不得不色迷迷一些。武卿家还请见谅。”他这话是一大半真,一小半假,因为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想到这些,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和琴儿本来就认识的关系。只是到了后来,他才心有所动,故意作出色迷迷的样子。

  武建德半信半疑,似乎要说话,但却又停住。昭元道:“你忠心耿耿,精通军阵,乃国之栋梁。我怀疑你直接属下里就有敌谍,是以故意让他们不能跟去。你此番前去,要带上这个,与我通以讯息。”说着将那小小一笼物事揭开,那里面两只黑色禽类一见光便兴奋起来,却是两只体形甚小,通体漆黑如墨的鸽子。

  昭元道:“此为王后族中秘育神鸽,极通人性,能知主客。如今我可施法,令它们知要被用在你我之间。你以后在夜间放飞,无人能觉。此鸽极是宝贵,飞行无声,一夜可飞几千里,便七八个来回也够了。你要好好用它。”

  昭元说完,却见他眼中依然露出不信任的光芒,根本不回答。昭元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好,好,你能有此怀疑,定能独挡一面,不负我托。我过一会带个人来,你就明白了。”说着又点了他穴道,飞身潜出,直奔斗越椒之临时所居。

  斗越椒门口兵丁稀少,昭元没费什么劲便已入到内室,却见里面斗越椒朝窗外的自己迎道:“臣恭迎大王。”昭元一笑,潜身进入,道:“你心思缜密,连卫士都遣开了大半,真是不愧为令尹啊。”

  斗越椒忽然拜倒在地,道:“臣对大王忠心耿耿,请大王明察。”昭元抬手扶他起来,轻声道:“你我都是明白人,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寡人知你不过是前面怠惰了些,可能还有些擅权之心,是以才听凭寡人荒淫。但要说真有篡位之心,那却也是太过夸张了。”

  斗越椒颤声道:“谢大王明察。虽然如此,但臣确曾有过怠惰擅权之心,亦是大罪。臣不敢请大王饶臣性命,但乞大王罪及臣身可也。望大王看在臣之一族曾为先王奔走的份上,饶臣一家性命。”

  昭元道:“你过虑了。寡人不是刻薄之人,不会不明事理。你我之事,其实亦是因为寡人失政在先,你才怠政在后,是先有君慢而后才有臣慢,再而后才生的嫌隙。若说要怪,反该是寡人自己应首当其冲,你反在其后。如今你我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所想为对方所明白,那么也就反而可以坦然去面对了。你是楚之良才,你族兄子文乃楚千古名相,恩泽后世无数,你族弟斗旗、斗子越等,都是人杰。便斗贲皇这么年轻,亦足称刚正之人,日后定能为寡人肱股。你家乃是一门英才,楚之所傲,寡人若要加害你全家,落下万古骂名事小,只怕楚国从此国士寒心,再也无出头之日。寡人所想,乃是寡人从此不再昏庸荒淫,你也人尽其才,不再起异心。那样的话,你我就能共享富贵,同垂青史。寡人已明说至此,还说什么其他之话?你先前之过,自是连同寡人之过一同免了,从此不可再提。寡人免你之过,其实也是要抵免寡人之过。你我皆大丈夫之属,不可太过纠缠以往,而不知长远。”

  斗越椒道:“臣知大王苦心。其实先前朝堂一议,大王封赏之时,臣已明白的很。大王手段英明,心地宽厚,肯宽恕臣,实在是臣的福气,又哪里敢再有异心?只是今日听大王对众将同时所跪甚有不满,臣心中惊惧不安,只能静待大王训话。”

  

万王之王  第七十五回 力排众议振朝纲(六)

  
  昭元道:“这个也不怪你。寡人所言,本是给另外一些人听的。寡人觉得,你也不是猜不出来,只不过你心中恐惧,是以也是听者有意。你能有这份心思,也足见你现在确已忠心耿耿,我们正好君臣同心对外,成霸王之业。因此,寡人其实高兴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来训斥于你?此事再也休提。否则的话,我们君臣自己就先斗了起来,还图什么王,称什么霸?”

  斗越椒神情激动,显是心中感慨极深,双膝一弯就又要跪下谢恩。昭元一把拉住他道:“寡人都已说过,身为大丈夫,那便不要太纠缠过去。你怎么这么快便忘了?你当知寡人今夜来此是有机密与你相商,若寡人是鼠肚鸡肠只知纠缠以前之辈,又怎会如此?”

  斗越椒老泪纵横,道:“大王仁至义尽,英武宽厚,臣若敢不尽心竭力,以补前过,实在禽兽不如。臣已五十有余了,但望还能尽其余年,以补前过,成大王千秋之名,保臣一家性命。大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昭元点了点头,道:“寡人知你已知错,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这日后亦是一段佳话。但如今之事,却还要你先当一回逆臣。”

  斗越椒吃了一惊,道:“这……”昭元笑道:“不必惊慌,寡人不是想借此机会将你杀掉。寡人要杀你,机会多的是,而且用心些也能不留痕迹,用不着这样。”斗越椒松了口气,道:“是臣愚蠢之下多心了。”

  昭元摆了摆手,目光炯炯望着斗越椒道:“这也不怪你。”说着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望着斗越椒,道:“寡人虽然推心置腹,奈何你却始终有所恐惧。如此实在并非君臣相得,反而正是君臣相疑,甚失寡人之望。你一味如此,难道是定要寡人发毒誓么?”斗越椒扑地跪在地上,磕地有声,道:“臣不敢!臣引大王焦虑,实罪该万死。”

  昭元望着斗越椒,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乃人杰,自不会不知寡人抱负。寡人失政三年,上愧先王,下愧吏民,如今自当内安百姓,外扬国威,方能稍补罪孽。要行此王霸之志,非大胸怀不可。可寡人若连一个你都容不下,又何以容天下?”斗越椒全身一震,继而心头大喜,叩道:“臣谢大王圣恩!”

  昭元看他情状,知他已完全确体了自己用心,微微一笑,道:“你起来说话。这次敌人不为我等所动,显然是有高层奸细,极是难找。但我们实在不可长久与敌相持,是以唯一之计,便得另外想办法来激他们来攻。你明白了?”斗越椒起身道:“大王可是要臣跟敌军通上讯息,说明臣已对大王今天的那句话深感惶恐,要对大王不利,从而约他们里应外合?”

  昭元笑道:“不错。今天之事,连老武都瞒过了,那些奸细多半也会被瞒过。”斗越椒道:“其实臣也差点被瞒过了,只是臣知大王乃非常之人,总觉大王似乎不至于如此,是以才静静相待。”昭元一笑,暗思:“他说他知我乃非常之人,那么自然是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假冒的大王了。”口中道:“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不料此事虽做得隐秘,可惜又似有些过火,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寡人已和老武说了此事,他却还是半信半疑,现在居然死活不相信寡人是真的大王了。”说着微微而笑。

  斗越椒也禁不住一笑,道:“武将军耿直忠心,实在是国之栋梁。他大事上从不含糊,是定要弄个清楚才能放心的。臣请随大王前去,他便明白了。”昭元伸手递过一套极薄的黑衣,道:“虽然不远,亦不可托大,以免功亏一篑。你轻功没撂下太多吧?”斗越椒迅速套在身上,道:“虽宦海沉浮多年,幸好还堪大王使用。”二人相视一笑,便即潜出门去。

  昭元知这下二人心中介蒂即使不能说全去,至少也是去了一大半,心情自是格外高兴。今后,自己和他只要彼此小心一些,便极可能为楚国、乃至天下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本来这其中有奸细之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斗越椒,但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不至于,现在自然就更觉得不至于了。要知道这种事毕竟还是太难攀上令尹这种高位了,何况楚国毕竟还是更大更强?自己纵然应对斗越椒提防,但也不该什么坏事都往人头上想。最起码来说,自己也该有些公道,才能让斗越椒、乃至以后之人更增改过之心。

  而这一次斗越椒表现如何,便是极好的分水岭。但即使最坏的结果,他弄假成真,自己也已有所准备,无论如何自己是一定能安全逃走的。而武建德的部队那时已经远离,亦能保全。同时,自己此行出兵特意未将楚军主力倾巢带出,也是为了在万一此军为斗越椒所趁后,自己还能迅速集结实力再战。

  斗越椒若是阵前反叛,虽然有趁自己之危之利,但同时也定会为全楚所不齿,未必就比他平时谋反更有利。现在斗越椒身为楚之令尹,本来就比许多中小国家的国君还要威风十倍,若能安然归老,退享五千户食邑,那更是人人艳羡无比。他只要能知道进退,那么一生荣华富贵,享尽天下之福不说,还全无半点风险。因此,他就算再自私贪心,就算完全只为他自己着想,也未必就真愿冒那叛国之险。

  二人蛇伏鼠行,悄悄潜入武建德之室。黑暗之中,武建德依然被麻在室中,待看清他二人拉下面幕进来,脸上更是惊疑万分。昭元一笑,道:“武卿家,你现在还不明白寡人就是寡人么?”说着点开了他穴道。

  武建德心中虽然万千惊奇,但也已确知此人确实就是百天亲见的大王无疑,连忙就要拜倒请罪。昭元一手拦住,低声道:“方才之事,其实乃是显武将军心思清晰,不为权势眼耳所迷。寡人对此甚是欣慰,将军又何罪之有?况现在情况紧急,不是叙礼之时。你调兵妥当没有?”武建德道:“一切已当,换防已毕。明晨臣之部属就可出发。”

  昭元点了点头,道:“军中流言如何?可是都道寡人好色寡恩?”武建德道:“正是。然臣约束他们极严,虽然颇有不满,终究还是军令无违。”昭元道:“如此便放心了。此行实乃挫寡人之德以惑敌,但却还要借各位军兵之威来破敌,不可不慎。你可明白寡人全计了?怕是要委屈你许多。”武建德慨然道:“大王为保三军性命,不惜耗损圣威,臣安敢惜一时荣辱?臣等苦守此关,日夜盼的就是今日。大王放心,臣知道如何做。”

  昭元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两只墨玉神鸽你可要先好好用好了,勿让人发现。它们笼中还有些疗伤之药。那些虽非圣药,却乃寡人亲手所配,最宜疗伤。”武建德奇道:“臣乃主将,很少亲身杀敌的……”但忽然想起一念,道:“臣知大王用意,明日自有所行。”

  昭元见他已明白自己之意,微笑道:“明日寡人下手,实在不能不重。你若不好好治疗,只怕十数日都不能上马,惶论率兵杀敌?这些外敷内服之药,当能助你数日内透支体力,只是会令你身受巨大痛苦,却是要委屈你了。待功成后,寡人再亲自为你慢慢了却余伤。”

  武建德道:“大王思虑周详,巨细均至,臣自奉行无悖,丝毫不错。”昭元忽然皱眉道:“你身为一军主将,不可只是一名传令官。寡人虽有多备,但还是盼你能知全局,非常之时能便宜行事。”武建德心头一凛,道:“是。”

  昭元目光炯炯,道:“令尹将会假意通敌,介时城中会放火,引之倾巢出动来攻。但中间隔了大山,此火信要传的话,如果中间再增设了望就易引人注目。因此,最好还是通过神鸽来传递。可它们虽然神骏,终于还是可能有失。若是全然失去联络,你当如何?”

  武建德目光中射出坚毅之色,道:“大王放心,臣曾独力拒敌数十日,知道危难之际如何选择时机。但现在实不能确定。”昭元点头微笑道:“好,将军英才,实是寡人之福。”武建德道:“只是臣之伤虽有大王灵药,要能上马冲杀当还需数日。令尹……”

  斗越椒道:“这个将军放心,我等绝会在将军能杀敌之后才举火相应。只是此事实是两难:拖得太久的话,大王威信丧失太多,只怕计虽有成,军心却已涣散,无心抵抗。那样的话,反而可能真被敌人趁势夺了关城。但如太快的话,敌人未对将军和我等全失警惕,同时将军之伤也未好。此等时机拿捏,还请大王示一大概之期。”

  昭元摇头道:“不可。寡人与二卿定下大计,那便将此事交给了二位卿家便宜行事。无论是备敌还是假意通敌,情势千变万化,时机稍纵即逝,都需二卿就地决断。难道斗卿家面对敌人一个日期来,还要回来请示寡人,再回答他们么?难道武将军远看发现敌营有变,也要先来请示再出击么?寡人深信你们是楚之英才,也深信你等爱楚忠君之心,是以一切行为,听你二人把握时机自行决断。”说着又微微一笑,道:“天有不测风云,失败之可能亦不可不虑。你们但尽力即可,罪不在你们。寡人是亲定计者,此事若有不成,责尽在寡人。”

  武建德和斗越椒都甚是感动,齐躬身道:“大王体恤臣等,臣等当尽心以报大王,万死不辞!”昭元道:“从来治国,都当君臣携手,绝无独夫能治国的。只有主明臣贤,相互信任,相互体谅,乃至相互监督,才能国顺民强。寡人若无你等,不过一介匹夫。你等若无明主,亦是无法施展才华。此役不论胜败,寡人还当要诸卿助寡人理顺朝政,主盟中夏,以补前罪,岂能让你等背负过多责任,不能尽才?万一失败,寡人不会为敌所获,你等亦不可为敌所获或是只求尽死节。你等切记当保全身躯,迅速重集寡人身边。只要你们保重下来,寡人必能再集人马,再决胜负,绝不放弃。你们明白了么?”

  斗越椒和武建德都是热血沸腾,道:“谨遵大王之训!”昭元一笑,道:“大计已定,寡人不预小节,现在当尽早回去。如有需要,过两天你们可悄悄调后面巡戒的斗贲皇来中军,秘密加强一下。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确定的?”斗越椒笑道:“不明白之事没有,不确定之事尚多。但臣和武将军届时都会知道该怎么做。”昭元道:“很好。斗卿家,我们走罢。武将军好好休息,也好好分辨那笼内物事,莫要将内服外敷之物弄得反了。”三人都是一笑。昭元和斗越椒转身就走,武建德略一迟疑,躬身相送。

  昭元转回身躯,道:“武将军尚有何疑虑?”武建德神色甚是尴尬,道:“臣是有一疑,但却并非此大计中事。”昭元笑道:“可是疑寡人何以能忽然由酒色之君,变得武功也如此之高,而且还能一套一套道理分明?”

  武建德道:“大王有鬼神难测之机,恕臣愚钝,不能知其原因。”昭元微笑道:“你在远地,自然不知其中究竟。寡人所学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而是师从一位豪杰。”武建德奇道:“太师太傅太保中似乎无人有此全能啊,大王……”

  昭元笑道:“这位豪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武建德吃了一惊,道:“莫非就是令尹斗大人?”昭元道:“除了他,谁还能有此全才?”说着转向斗越椒微笑。武建德也情不自禁地看向斗越椒,眼中满是惊异和钦佩之色。

  斗越椒本来也甚是惊异,但旋即知昭元用意,忙道:“这是大王过谦了。其实武将军也能看出,大王无论武功谋略,都已远在我之上了,这可并非我一人所能教出。”昭元微笑道:“虽非斗卿家一人之力,但斗卿家却是其中最大功者。寡人三年不喜朝政,但斗卿家知寡人好武,便暗中以此来教,并于武理中杂以朝政道理来暗劝寡人。正因如此,寡人才能在一朝奋起时立刻便能象模象样。嘿嘿,寡人给令尹加封的二千五百户,难道是白封的么?”说着呵呵而笑。斗越椒也跟着他微笑,全然不露痕迹。

  这些话虽然出人意料,但武建德却也实在无法不信。要知昭元武功谋略都摆在眼前,那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便放眼楚国成名之人,也只有斗越椒文武都能与其勉强相比。斗越椒二十年前便能与孔任一战,名震天下,后来虽然宦海沉浮,但武功终还是会有所进境。大王即便是青出于蓝,也得是出自这个“蓝”,才能“青”成这样。

  武建德心潮起伏,眼中迷惑果然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满是钦佩之色。他忽然间叹了口气,脸上惭愧之意更甚,叹道:“原来大王和斗大人如此相得,都是当世英雄,却让我等汗颜。说来惭愧,臣还一直以为大王对令尹互有猜忌,哪里能知道这中间的情景?斗大人,在下居然听信流言,曾疑大人忠心,真是惭愧啊惭愧。”

  斗越椒笑道:“武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武将军忠心为国,监督在下,更在危难之际独拒强敌,此大功大业岂非英雄?说这番话,反而让在下显得惭愧了。不过也幸亏有此流言,今日在下才好借机行事。唉,还真是世事太过难测,关键只看能不能导其为己用。”

  昭元看了看他们二人神色,微笑道:“周公尚且恐惧于流言之日,令尹又岂能身免?寡人先前昏庸,令尹无所作为,一来是为了避些流言,二来也是要留下有用之身,以在此时相报寡人。因此,令尹彼时行为,乃是真正的大忠大智。武将军和众卿家能疑敢疑令尹,亦非糊涂之人或是胆小,也是一样的忠智之士。我大楚屡被中原之国蔑为南蛮,是以国人发愤,这才出了无数豪杰英雄。然而可惜的是,因寡人一直昏庸沉迷,遂导致各卿家互相猜忌,这才始终难展拳脚。若是我楚地豪杰都能够从此同心协力,何患不能光大楚国,让普天之下人都叹唯楚有才?”

  武建德和斗越椒虽是两样心情,但都是心中翻腾,感慨万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昭元见自己身为大祭师时练来的本事,果然是无往而不利,心下也极得意。但他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道:“令尹之冤和将军之疑都是从此而解,正是我大楚奋发之时,二位却怎么如此模样?天色已是将明,二位卿家都要好好休息和准备,以备明日大计。”说着微微一笑,便和斗越椒离开。二人路上相互意味深长地一笑,各自潜回房去。

  昭元对自己今晚所说所行极是得意,竟然一时激动得不敢去见琴儿,生怕掩饰不住得意之色,被她看出太多不该知道的事。自己故意在武建德面前说自己之师是斗越椒,既替自己圆了谎,又替斗越椒盖了过。同时,自己故意以周公来比斗越椒,其实就是要他心中以周公自励,鼓励他日后忠心报己。待得日后此说传世,外面疑他之流言自熄。那时他德望益高,也就不用再觉总是如芒在背,时时恐惧大王有一天为人所惑、会寻机杀他。因此,自己这一退,实际上便是让自己杀斗越椒要冒更高德望的危险,乃是先退一步,以换他彻底安心。

  而且更往深里说,自己完全不避斗越椒,将自己用来传迅息的神鸽都说了,自然更显自己对他毫无忌意。但与此同时,自己内心深处可从来也不对任何人完全托以要害。因此,自己在那神鸽笼内锡筒中,还是暗中叮嘱了武建德要小心,告诫他万一斗越椒真的借机叛乱,那时大计该当如何。武建德虽然不擅阴谋诡计,但心思也极严密,大事上半点不糊涂。自己既然一再强调鸽笼中自己的配药,他检查之时必然会很仔细。一旦发现异常,武建德自然会心领神会,无需自己再多提醒,以致斗越椒起疑。

  昭元待得心情平复,回到内房,见琴儿依旧浑身无力地晕倒在小塌上。昭元正要为她解开穴道,忽然心头一动,先细细掩上小房门,在她身上仔细搜了一遍,却偏偏没能搜到那个香囊。昭元无奈之下,干脆伸手解开了琴儿穴道,向她微微一笑。琴儿眼中先是惊疑,但却并不说话,渐渐地更是转为凄苦之色。昭元扶起她坐正,柔声道:“琴儿,你怎么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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