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歌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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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丽红又抬头望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大钟,才11点47分,离午间休息还有13分钟。
她调换一下脚的重心,暗叹一口气。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唐丽红是宁乡县城玉潭镇一个小型超市的收银员,上班已有五个多月,月薪1千1百。她原先准备应聘青岛啤酒厂设在开发区分厂的检验员,待遇更好,家里也有这个意思。听到朋友说,啤酒厂待遇好是好,厂里管得严,累得要塌一层皮,她果断地撕掉申请表,试都不想试。
这家超市离自己家近,坐三站路就到。超市设八个收银柜台,平时开个三四台,周末下午才全部启动。算一算,再忙也忙不到哪里去,钱不多,可清闲得很。
这个工作是经亲戚介绍,她象征性地参加了文化考试。当时招聘广告写得一清二楚,月底薪之外,视表现,还发月度奖金,季度奖金,年终奖金。做不多久,她了解到超市的业绩,知道奖金是说得玩的,底薪发足就不容易了,她认了。
可是,当时的广告还答应包吃包住。超市决定聘用她,却不提包住的事情。家里怂恿她,说,家就在县城,住家里倒是没关系,不过,公司可以免费住,不住白不住。以后家里来了客人,不就多出一张床吗?
她硬着头皮问超市徐经理。徐经理打哈哈,说,几个月前的广告,谁记得嘛。她有备而来,拿出登在报纸上的广告。徐经理从头到尾看半天,说,广告是写了这么一条,那是为了吸引外头的人应征,不包吃住,这点工资招不到人嘛。
唐丽红不答应,强硬地说,那不行,我就是看到这个才报名的。你说话不算数,我要到工商局投诉。
徐经理上下打量她,眼睛像春天的连绵细雨,密密麻麻地裹住她的身体。他说,你来我们这里上班,委屈你了,我们店庙小,配不上你这个大尼姑。你干吗不去长沙呢?不去北上广呢?你看我们宁乡城,除了退休的,就是读小学的,年轻的去哪儿了?这你是清楚的嘛。
这些话戳到了唐丽红的痛处。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北上广,不是没有考虑过长沙,可是她胆子比较小,家里也不乐意,说出去了怎样?发不了财的。再说,去那些地方发财的女孩子,谁知道背地里干什么勾当?
徐经理总算开通,拧头答应给唐丽红挤出一个床位。唐丽红高兴地拿着钥匙,赶忙拉着妈妈一起去看房子。
玉潭镇不大,当然跟长沙不能比。县城虽小,还得分中心区段,偏僻地段。唐丽红搭乘一路车,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太偏了!宿舍楼紧挨着农田。下了公车,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泥土混杂牲畜排泄物的味道。抬头一看,三层楼每一个阳台上都挂满洗过的衣物,风掠过,掀动百衣争艳,煞是壮观。
她的房间在302,同房间住七个人。娘俩站在房间里面,甭提多失望。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加上两张一脸斑驳的旧桌子,剩下的地方只能流动空气。房间小不说,里面的脏乱像被土匪抢过,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能熏死老鼠,省掉老鼠药。
房间里面还有二个人,躲在一张厚重的蚊帐里面,两对脚伸出来,一对显然是男的。娘俩想看里面的真相,里面的人誓不露脸。双方僵持不下,房间里面的气味终于逼退娘俩。
娘俩出了门,唐丽红说,这个地方太烂了,我还是住家里,钥匙还店里。跟这个比,我们家起码算星级宾馆。
她在县城的家,两室一厅,是爸爸十多年前买的,现在已经升值两倍。
妈妈说,这个哪里能跟咱家比?实在不怎么样,住进来有苦头吃。我看,其他几个都是乡下人,你跟她们合不来的。不过,钥匙还是不要急着还,一还,再讨回来就难。先搁你这里,我们在空床上随便摆几样东西,占上了,以后有乡下的女亲戚来,住这儿不是满好吗?
唐丽红没有还钥匙。徐经理觉得送了她一件大礼,碰到她,眼睛不老实,手也开始不老实,有机会就不小心碰到她这里那里。唐丽红拿眼睛瞪他,他不怕,笑嘻嘻的,说她动怒的样子,赶得上大牌明星,电力十足。唐丽红不喜欢徐经理,嫌他长相猥琐,举止没品味。要是喜欢,让他摸摸倒没什么,又不是要上床。
除了徐经理,顾客也有手脚不干净的。一个中年男顾客推了最大的购物车,里面只放了几件小东西。唐丽红随便问问,只买这几样?顾客说,我可以多买呀,要是买一罐十斤的油,我得摸一下你的脸。要是买一袋五十斤的米,我得摸你那里。怎么样?唐丽红像对仇人一样猛敲收银机,咆哮道,啥都不要买,回家摸你老婆老妈去,想摸哪里摸哪里,想摸多久摸多久。
唐丽红无钱无势,就是不甘心受人欺负。她才不管那么多,大不了再找一份工作。其实,她人前刀子嘴,人后豆腐心。她没什么爱好,除了守着一台手机,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特别迷韩剧,看一回哭一回,看一夜的话,眼睛肿得睁不开。妈妈数落她,这些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你还真信?
上班以后,她妈妈下一道死令:一个月的工资,她要交出五百元,妈妈代存着,将来出嫁时连本带息还给她,要是嫁得好,留给妈妈也行。她问妈妈为什么要扣下那么多,她妈说,你嘴巴硬,心太软,我怕你将来吃亏,钱先存好,将来还有个指望。
看了无数的韩剧,她依然讲不出诸如“人生没有梦,谈何人生?” 这么响亮的话。她没有给自己编织韩剧一般的梦幻,内心深处,她当然知道那些是故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但是,她执坳地相信,她的最后归宿不在宁乡,不在超市。在哪里呢?她不知道。她执坳地相信,她最后嫁的人不会近在眼前。会是谁呢?她不知道。
她又打了个大哈欠,将眼泪挤出来,迷茫处,看见一辆铮亮的私家车嘎地停在超市正门口,一个红衣人从车里面弹出来。保安好像害怕她,只能干瞪眼,听凭她一阵风一般卷进来。她的高跟鞋咚咚敲击着水泥地面,她手里挽着购物篮,胡乱拿几样东西,嗓门高得震天响,说,丽红,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不闷哪?
她是唐丽红的中学同学,风云人物,有个外号,怪怪的,叫班花章,高中还没毕业就被县城的大款包养,人变得很嚣张。她人现在住长沙,每趟回县城,都会来超市转一圈,买东西是假,摆谱才是真。
唐丽红没有班花章漂亮,从来没有想比过她,从来没有嫉妒她,弄不明白她为什么盯上自己,喜欢来这里显摆。
唐丽红埋头结帐,对班花章爱理不理。班花章不在意,扬起嗓门说,你真要在这里做到退休哇?你辞了,跟我去长沙,我给你介绍工作,我保证,最差的也比这里的经理赚得多。
徐经理正好站一边,班花章的公然挑衅,他装着听不懂。唐丽红心里嘀咕,一个窝囊废,在我们面前装老子,这下哑炮了?
她鄙视班花章,更看不起徐经理。她的脑子开始活动,第一次想象到外面闯一闯。她的念头非常强烈,强烈到少找了班花章好几块钱,等她意识到,班花章已经像进来时一样,一阵风一般卷走了。
徐经理凑过来,问,那个女人是你什么人?
她脑子里还在想,那多出的几块钱怎么办?她不经意地答道,中学同学。
他的眼睛看着现已空旷的门外,感慨道,人比人,还真会气死人,你们两个,一个飞天上,一个掉井里。
她懒得跟他拌嘴,决定还是诚实为好,告诉徐经理多出的几块钱。徐经理要她打开收银机,查点一番,说,收进来,收进来,算店里的。她哪里在乎这点小钱?我记在脑子里,下次你多找钱给顾客,我不会扣你的奖金。我说呀,她人是母的,嚣张样像公的,话讲得还真他妈的难听。
他压低声音,说,我要是再年轻一点,也会出去打工,起码跑长沙。现在晚啰,拖家带口,谁要?
他的手又想在她身上找个落点,她对里面吆喝一声,刘大姐,你哪里有十块零钱吗?我这里用光了。
徐经理的手像闪电一样缩回。
这时,管帐的刘大姐正巧出来,冲着她喊,丽红,有个叫熊健的人要你听电话。他说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超市现已空无一人,刘大姐的呼喊显得分外响亮。超市有规定,员工上班,手机要收起来。工作期间,电话只能打到办公室。所以,唐丽红给朋友留电话,除了手机号,还留办公室的号。
熊健是她中学同学,跟她最要好的朋友谈恋爱,快结婚了。她和熊健都是读不好书的学生,高中分流被编到励志部,就是成绩差学校又甩不掉的角色。大学遍地开花,每个又扩招,有人说,现在的高中生,考不上大学都难。偏偏她跟熊健属于就是考,还是考不上的少数。
熊健长得像常德男人,身材瘦长,眉清目秀,中学一毕业就去长沙打工,没几年功夫,已经混到一家大型夜总会餐饮部经理的位置。在她这帮同学里面,熊健属于杰出人士,回到玉潭镇,是大家爱请吃饭的光鲜人物。
唐丽红走进狭小的办公室,里面摆三张桌子,桌上桌边堆满了东西。这个也是唐丽红不爱搭理徐经理的原因之一。就这么个破地方,手下管二十来号尽娘儿们的员工,摆什么威风?
刘大姐端坐在那儿,手捧一杯热茶水,笑眯眯地等着旁听。唐丽红不太乐意,可是,她不坐那儿坐哪里?平时,刘大姐对自己很照顾,是唯一敢怒斥徐经理的猛人,刚才喊着要零钱,就是要借她吓跑徐经理。她心里有数,对刘大姐要格外尊重。
唐丽红拿起电话,自己背对刘大姐,眼不见为净,就当她不在。
熊健介绍了一个帮她赚外快的机会:陪一个中年男人去张家界玩两天,她可以拿三千块酬劳。她认真考虑一下,决定接单的话,明天就开始。
熊健所在的夜总会附设有一个餐馆,归他管,他定时要在里面走动。昨晚,夜总会的综艺秀结束后,餐馆涌进来一批吃客。头天来过的一个客人坐同一张桌子,点四五样菜,一瓶宁乡出的青岛啤酒,吃得有滋有味。他上前招呼,客人让他坐。客人讲话带北方人口音,普通话像湖南卫视主持人一样标准,外表文质彬彬,戴一副眼镜。聊着聊着,客人说,他明天想去张家界玩,一个人很无聊,问熊健可不可以介绍个朋友当导游。熊健先不明白客人的心意,他说,这个容易办,我们夜总会有做旅游的关系公司,他可以介绍专业导游。客人说,我要找的是女孩子。熊健说,小姐到处都有,我们这里楼上就有。客人说,不是那种女孩,我要找清纯一些,自己有工作或者读大学的。
熊健告诉唐丽红,我头一个就想到你。
唐丽红急了,提高声调说,那不就是做鸡吗?我不去!
她听到后面刘大姐止不住的咳嗽声。
熊健了解唐丽红。他不会就此打住。他说,不一定的,要真的就是陪旅游呢?我看这个客人非常老实,什么话都明白讲。我问他来长沙做什么,他说他是加拿大国的教授,来这里的一个大学讲课,今年是第一年,以后双方满意的话,他准备以后年年寒暑假过来。我先不答应,试探问他,哪费用怎么算?他说,这个他不懂,问我有没有行情?
唐丽红听他讲下去。
熊健说,楼上的小姐要多少,明码标价。外头妹子陪人玩,讲句实在话,我真不知道行情。我不管,我往高里说,要三千,全部时间不超过48小时,超过的话,一天加一千五。客人一口答应说,可以。我马上后悔,后悔要得少。我加一句,除了这笔钱,除了负责吃住,如果女孩子想买东西,只要合理,你不能小气,舍不得花钱。客人又点头同意。我又后悔,可是,一下子提不出别的要求。
唐丽红心动了,嘴里说,再提,他会吓死啰。
熊健说,我看会。
唐丽红说,我要想一下,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子,这你知道。
后面的刘大姐喝一口茶水,滋滋的声音好响。
熊健说,好,我等你电话。不过,不要想太久,我答应那个客人,我先找找看,不管有没有,中午左右给他回话。
唐丽红放下电话。她的脸止不住绯红。她知道,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一次性赚到最大的一笔钱,抵得上三个月的工资。意味着她要陪一个陌生男人出远门,而且很可能要陪他睡觉。她长这么大,去过最大最远的地方是长沙,长沙的浩大和繁华让她紧张,回到宁乡,她觉得,地方还是小一点好。
她匆匆扫一眼刘大姐,刘大姐躲她的眼睛,身体僵硬,盯着摊在桌前的一份报表,就几张纸,翻过来,翻过去。
在职工小餐室,她们同坐一张大圆桌,闷头吃盒饭。其他四个女员工倒是心情愉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等那四个人吃完出去看街景,刘大姐的身体挪近来,低声问,你想还是不想听听我这个大姐的意见?
唐丽红盯着盘中炸得焦黑的小鱼,用筷子翻动几下,说,那还用说。
刘大姐说,我看,去去没什么,现在谁在乎这个? 只要对方人好,安全,有吃有玩有钱赚,不去没道理呀。换了我,我会去,可惜我太老,想去没人要。
刘大姐快四十了,儿子读实验中学,在唐丽红眼里,她的岁数的确太高。
唐丽红受了班花章刺激,刘大姐的鼓舞让她胆子放大,她下了决心。
她当着刘大姐的面,啪地抖开自己的手机,对熊健说,我定了,我去。明天什么时候?在哪里碰面?
她不忘交待一句,三千块,你留一千,我还要请你吃一顿饭。
熊健还想客气,她斩钉截铁地说,别婆婆妈妈的,听我的。
她的豪气直线上升。刘大姐听着,说不出羡慕还是惊讶,摇头不止。
2
唐丽红转几路公车,到了位于八一中路的高原红大酒店。
她轻手轻脚地步入大堂,炫眼的大灯直晃她的双眼。她发觉,里面好多人的眼睛盯着她,她停住脚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身后传来熊健的招呼声,她转过身,差不多要扑进他的怀里。
熊健指指前面的几张沙发,说,我们过去坐。我这就打电话,要他马上下来。
他们坐下来,唐丽红将白色的挎包卸下,放在脚边。熊健问,就这么小的包?要去两天呢。
唐丽红的脸泛红,说,就一身换洗的褂子和裤头,还要装什么?
熊健问,跟你家里怎么说的?
她说,长沙的同学要聚会,一两天回不了的话,就住同学家里。
她垂下眼睛。
熊健说,带身份证了吗?
她说,带了。问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想,你跟他交换一下身份证,我复印一份,搁我这里。
唐丽红明白他的用心,感激地冲他一笑。
熊健的头一扬,手挥起来,说,来了,他来了。
唐丽红背对电梯,她很想回头张望,无奈,她的脖子僵硬,拧不动。她弯腰提一下挎包,放下,又提一下,又放下。
等她面对教授的时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教授个子中等,带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稀松,两鬓带少许白发。他看起来正派老实,甚至含几分羞涩。
她当下判定,这个人不难打交道,张家界之行会是愉快的旅行。
教授伸出手,唐丽红将挎包反到身后,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掌。他的手温软如蚕,是没有体力劳动过的手。
熊健对教授说,请把费用先交一下吧。
教授哦哦答应,从自己的大黑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说,这个,给你,还是给她?
熊健说,当然给她。
唐丽红接过浅黄色的信封,上面红笔楷书“谢谢”两个大字。这是唐丽红一次性赚得最多的钱,她轻轻一捏,手感良好。她没有说话,眼睛望着熊健。熊健明白她的意思。他说,走这么远,身上带这么多钱不安全,先放我这里吧。要不,你先抽一些零花钱吧?
教授说,不用,零花钱还是我来出。
熊健收好钱,对两位说,你们先交换看一下身份证,认识一下,然后,我复印一份,用得着的时候,我好跟你们联络。
教授点头,说,可以可以。
他拿出一本护照。熊健一愣,问,你没有身份证?
教授抖一抖护照,说,噢,这是加拿大护照,完全可以当身份证用。
熊健接过护照,一边嘟囔,加拿大,加拿大,是外国人哪,外国不发身份证?交到唐丽红手里,她象征性地翻翻,看不懂里面的内容。教授倒是仔细察看她的身份证,正反面都看,还说唐丽红这个名字取得妙,美丽年轻,像一朵红彤彤的鲜花。
熊健去复印的时候,教授问唐丽红,紧张吗?
唐丽红甩一下头发,说,紧张啥?
教授语塞,一劲扶正他的眼镜框。唐丽红发现,他比自己更紧张。
熊健把证件还给二位,说,好,该办的都办了,你们可以放心上路了。从这里打车到汽车西站,直接买去张家界的长途汽车票,五个小时就到。
说完,他问唐丽红,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唐丽红答道,你回去吧,放心。她领头走出高原红酒店。
门外,车水马龙,市井气浓厚。还是长沙好,宁乡县城哪里能比?!
她对教授说,西站我认识,你跟着我。
上了出租车,教授试探地拉她的手,她躲开,教授没有坚持。
话都没说两句,手就带牵,别扭嘛。
教授说,你算是导游,开始工作吧。
她生硬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教授说,怎么都想知道,比方说,这是长沙哪条街,前面的高楼叫什么。
她扭头望窗外,看到的同样是一片陌生。她的脸泛红,越来越红,红得她不敢转头。
教授拍拍她的手,说,我自己会看,现在不需要导游。
出租车师傅嗅出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他问教授,你没来过长沙?
教授说,第一次来。长沙不错。
师傅说,现在不行啰,以前毛主席在的时候,全国除了北京上海,下面就是长沙,广州都不算什么。
师傅自告奋勇,充当导游,跟教授一问一答,将长沙跟湖南介绍个遍。
唐丽红听得发呆,想不到长沙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上次来长沙,她只在黄兴路步行街转转,东西基本上只看不买。在肯塔基店门前来回走了几遍,她实在抵不住诱惑,答应跟同来的小姐妹进去吃鸡套餐。她吃得很慢,这么贵的东西,吃太快,太亏。等盘子空空的时候,她瞪着盘中干净剔透的鸡骨头,不相信几十块钱的东西这么快就没了。她肚子还饿呀,再吃一顿没问题。旁边桌上坐了一对母子,母亲好说歹说,中学生模样的儿子像吃毒药,鸡根本没啃干净,慌里慌张丢下就走了。她想,这么好的东西,吃不完,为什么要花钱买?
到了西站,买好车票,还有四十分钟发车。候车室里面坐满了乘客。他们走到门外,教授问,不知道车上有没有饭吃?
唐丽红说,没有。有的话,肯定难吃得很。
教授说,哪我们不如先买好,带上车吃?
唐丽红连连点头。
教授掏出鼓鼓的钱包,从一大迭钞票里抽出两张伟人头,交给唐丽红。她像抢一样接过钞票,将自己的挎包望教授怀中一塞,飞快地往前跑。前面正好有一家肯塔基店,她怕人多,排队等的时间太长。她很想很想大吃一顿,现在,分分秒秒都重要。
还好,店里没有人山人海,她买了两份最贵的套餐,外加爆米花。她怀抱沉甸甸的食物,远远看到教授,他左肩背自己的黑挎包,右肩背她的白挎包,双手牢牢抓着,像握住两杆枪。他不断扶正自己的眼镜框,表情严肃,若不是他文绉绉的长相,说他是汽车站的保安还真有人信。这不,经过的乘客一看到他,都绕开走,没人敢碰他。
她觉得,这个教授值得信赖。
接过他那份装套餐的袋子,教授揭开一看,说,这么多啊,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她说,这个东西好吃得不得了,还会吃不完?
教授收紧袋子,嘿嘿一笑,说,刚才你跑那么快,转眼就找不着人,我还以为……
她不解,问,以为什么?
教授说,我已经付过款,你要是人中间跑了,我找谁呀?
唐丽红气得跺脚,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要跑,我会把包留给你?
她摸摸自己的包。包的确不怎么值钱,是在步行街扫摊时买的跳楼价。可是,这个包她喜欢,一直不离身。这个教授,血口喷人,气死人!
教授说,我胡乱猜的,你人回到跟前,就当我啥也没说。
唐丽红还想说几句气话,套餐的香味直扑鼻翼,她想马上开吃,吃东西比骂人过瘾。她说,我是穷老百姓,我从来不骗人,真要骗人,也不会骗你呀。
教授挽住她,说,好,好,不说这些,我们上车吧。
他们的座位居最后一排,底座高出一个脚跟,视野开阔,与挂在汽车中间的电视屏幕处同一水平线。四人座只有他们两个人,宽得很,两人都满意。
汽车出城后,唐丽红一门心思吃烤鸡,教授一边吃,一边看电视播放的录像。播放的节目类似湘语相声,调侃一个五毒俱全的局长大人,教授笑得忘形,鸡块几次掉到地上。唐丽红看着心痛,对他说,嗳,这算什么好笑的?把你笑得脱了形。
教授嚼着鸡块,嘴巴鼓鼓的,闷闷地说,很幽默呀,太幽默了。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说着,他的手就要擦眼睛,唐丽红赶快递一张餐巾纸给他。教授接了,含着泪眼说,你的笑点高,雷打不动啊。
唐丽红说,这些笑话算什么?你没有听过我们店里小罗说笑话,笑得你掉裤子。
他们终于吃完,下面的录像转入平淡,说的是抗日军民如何收拾小鬼子的故事,功夫调情混一块,一点没有八年浴血的沉重。教授的嘴角微提,随时准备笑它一回,到底笑不出声。他沮丧地摇摇头,手自然握住唐丽红。她试着抽出,抽不动。教授咪起眼睛,得意地说,我的手就像老虎钳,要出去的话,要先问我答不答应。
唐丽红作罢,倒是顶上一句,还老虎钳,一点不硬。像女人,软得像棉花。
教授说,这你说错了。我正经在农村长大,摘过棉花,收过稻子,骑过水牛。小学的时候,我想学牧童短笛,弄个小柳条,倒骑水牛,刚摆好姿势,人就翻下来。我妈妈气得,死命抽我的屁股,现在还痛呢,要不要查查看?
唐丽红笑起来,狠命摇头。想不到,这个教授还能讲笑话。
教授说,从此家里不让我干农活,怕乡亲们笑话。我们村子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人怎么看可重要呢。我就变换轨道,一门心思读书,有时候用红薯稀饭跟人换书看,身体底子就是那时搞坏的。你说,那时候的农村,哪里有多少书好读?你觉得呢?
教授这么逼问,心思已在天外的唐丽红只好折回来,敷衍地哼哼。她想,还有这么爱读书的人,在县中该读重点班。我怎么就手一碰书,瞌睡虫就上来呢?
教授接着说,结果,水浒三国看了一遍又一遍,等我能背出来的时候,家里呆了,村里呆了。在我们村蹲点的县里干部一再交待村领导,此为大才,要派专人培养,假以时日,我们县里容不下他。不过,光看老书旧书不太好,当下流行的不能放松嘛,比如马恩列斯毛,雄文四卷最好。村里派了一个上海知青陪读。几个回合,我看不上他。号称高中毕业,他根本不如我呀,恢复高考的时候,他报了名,回头找我当补习老师。
终于看出唐丽红心不在焉,教授说,你看,光说我,打不住。你不能只听,得说几句。我说,你自己喜欢看什么电视?
她低声答道,韩剧。
他说,我也喜欢。
她吓了一跳。男的喜欢韩剧?她认识的人当中,真没有一个男人喜欢韩剧。大家都说,韩剧是专骗女人眼泪的。她印象中,男人只喜欢看穿越剧,看球赛。
教授说,我在加拿大的大学教水电工程,业余爱好呢,专门研究比较文化,方向是当今东亚国家的流行文化,韩国就是韩剧,日本就是动漫,中国就是山寨。
唐丽红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哦哦应付。
他说,你等一下。我给你画个图,先对这些国家有个概念。
他从包里抽出几张空白纸,先勾出世界地图,再勾一个加拿大。他说,你看,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日本,这里是韩国,这个,就是加拿大。
唐凑近一看,说,哈,就这么大?
他说,还要怎么大?这个比例的地图,笔点一下,抵得上千山万水。加拿大下面就是美国,被我们踩脚下,什么时候不乐意,跺一跺,它就老实了。
唐丽红又在走神。教授不乐意,说,你得仔细听,下面要考试的。
她真想笑,感觉这个教授挺可亲的,怎么要跑到外面找女人?
教授说,又扯远了。刚才咱们说到韩剧是吧?韩剧呢,就是人造的悲惨剧,把人世间所有可能发生的悲剧强加在一个可怜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当然是人见人爱的美女,动过多次整容手术的,要不谁甩她?她历尽人间苦难,哭哇嚎哇,非把观众的眼泪榨干,达到悲剧美的极致。
他低声问,你是不是看韩剧之前,纸巾准备好,一张两张不够用?
唐丽红点点头。神了,真给他说准了。
他问,是不是哭过之后,心里其实很爽,跟天热吃汪汪辣火锅一样?
唐丽红点点头。现在,她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教授将她的手摊开,压在他的大腿上,像烫衣服一样,来回展平。他说,这就叫净化。用日本人的大实话说,就叫受虐,痛且快乐着。除了韩剧,你还喜欢什么?
没容她回答,他说,喜欢唱歌吧?你们湘妹子都有一副好嗓子,骂人练出来的。
他哈哈笑起来。
唐丽红并不喜欢唱歌。她没有好嗓子,没有多少机会进歌厅练歌。前几天,邻居的女儿庆生日,她的男朋友请几个小姐妹到歌厅唱卡拉。唐丽红会唱的歌就那么几首,好歹点了最拿手的一首,唱过之后,大家客气地拍拍巴掌。后面,邻居的女儿成了麦霸,她真会唱,一首接一首,像歌星的演唱会。唐丽红乐得躲在边上当听众,反正有吃有喝。
邻居的女儿点了电视剧《埚居》的主题曲,奇怪,她不跟字幕,照着手机里的歌词唱,唱成什么小三之歌。唐丽红觉得好玩,凑过去读歌词,笑死人,实在忍不住,跟着一起唱。唱过一回,不过瘾,再点一次,连唱了五次,唱得特别畅快。几个姐妹笑得东倒西歪,唐丽红不小心坐到水果盘上,弄得一屁股湿湿的。
唱完,几个女的嘻嘻哈哈地互看面相,看谁有当小三的小样。看来看去,唐丽红竟然当选最佳小样。她们说,你是单眼皮,小嘴巴小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眼睛里充满梦幻,男人看到要麻倒。
邻居女儿的男朋友当即表演,走近来,看一眼唐丽红,立刻作被麻倒,脚步迈不开状。
这算哪门子事?回家睡觉前,她反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小三该长什么样?她们怎么选中自己呢?小三要有才有貌,镜中的自己不够格呀。谁能被这副面孔麻倒哇?
睡过一觉,她把这件事忘得精光。
现在教授夸她好嗓子,喜欢唱歌,她想起歌厅的趣事,禁不住抿嘴笑。
教授以为她笑湘妹子爱骂人,解释说,湘妹子爱骂人,更会疼人,你算哪一种?
唐丽红说,我不会骂人,声音小,发脾气吓不到人。
教授说,那,会疼人吗?
唐丽红说,疼人?我这么小,都是别人疼,我疼谁去?
教授说,说的有道理。
她趁势问,你有老婆吧,老婆疼你吗?
教授的眼神黯淡下来。他说,她疼我?哪有的事!不跟我吵就千谢万谢了。这回来长沙,她不肯放人,说我们男人,一出远门,脑袋只想歪事。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教授不等回答,拧头看窗外,握牢唐丽红的巴掌自然松开,唐丽红像被解放一样,手插进自己的大腿间,大腿夹得天紧。
3
下午四时许,长途汽车抵达张家界市。一出车站,他们两个被一群拉生意的男女团团围住,有安排住宿的,有出车去武陵源风景区的。教授的眼镜框被人不小心顶歪,一个藏在后面的眼睛显得不真实。他一付好脾气,每个人都听,每个人都问,听着听着,听糊涂了,额头沁出汗珠。
唐丽红看不下去,几把拨开臭虫一般嗡嗡的男女,牵着他,突出重围。她挑中一个面相和善的女司机,对教授说,跟她走,听我的。
女司机说,她可以介绍一家旅行社,国营的,可靠,在车站拉客的千万不要相信,说不定把人拉到什么鬼地方,不给钱不放人。
教授一脸狐疑,问,有这种事?
女司机说,相不相信由你。我给你说,这里解放前是湖南最大的土匪窝,老子被共产党镇压枪毙了,儿子孙子还在,匪气重得很。要不是出了个风景区,鬼都不愿意来这里。
唐丽红乐起来,问,鬼还怕什么?
女司机说,怕土匪呀。没听过土匪最喜欢说什么?我鬼都不怕,还怕你?
女司机守信用,真把他们拉到中国青年旅行社的一家分号。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接待了他们。他自我介绍是向经理。
教授提出要求,要旅行社帮订一个晚上的旅馆,配导游。
经理一边听,一边珍惜无比地捋头发,捋着捋着,总有几根从指间漏网,他的手就贴住脑门,干脆不下来。唐丽红冷眼一看,觉得向经理不可靠,头发少,鬼点子多,妈妈从小就这么教。她知道,教授的头发也少,少是少,他的手不会老在脑门那儿抓,有什么用,抓得回来吗?
向经理叹气道,你们也真是,胆子这么大,住宿不预先安排好,敢坐车直接过来。中央领导可以这么做,天塌下来,不缺他们一张床。你们不一样啊,我讲句老实话,现在,恐怕最低档的旅社都满了。
向经理的手支着脑门,像孙悟空一样看着教授。教授紧张了,问,那只能等明天?
唐丽红轻轻碰一下他的膝盖。凭本能,她觉得经理在虚张声势。
向经理说,你们今晚准备住城里?
教授没了主意,说,这个……那个……城里……当然……
唐丽红挪一下自己的椅子,椅子不够硬朗,发出吱扭的怪响。她说,你是经理,还会搞不到房间?你先打个电话问问嘛。
向经理万般无奈状,立身,说,那,我就试试。
他直面教授二人,打了一个电话,加重语气问,就剩一间?现在就要订?不订就得住街上?
他坐下来,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收据,说,你们都亲耳听到了,就有这么紧张。这家旅社没有评星级,还剩一间双人房,有空调洗澡间。现在订的话,含导游费,一共三千块。可以付款吗?
教授的手伸向自己的挎包,准备掏钱,唐丽红用脚顶他。他不解,看一看她。她直视经理,说,这么贵呀,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漫天要价呀。
她认定,经理在宰人,她看不得教授这么容易被别人割肉。
向经理往后一倒,说,你们坐在这里,每句话都听到了嘛。就这一家有房间,剩一间双人房,不满意,那就明天再说。
他不理睬唐丽红,一对疲惫不堪的眼睛看牢了教授。
教授眨巴着眼睛,定不下来,手玩弄着挎包的拉链,一会儿开一会儿闭。
唐丽红果断地拉着教授,对他说,刚才那个出租车不是说要等我们十分钟吗?我们下去,找别家看看。
她出门买东西,逢人就要杀价,小到一支烤红薯,她可以跟小贩讲半天价,讲到烤红薯的热气尽失,变成冻红薯。她往往取胜,因为钱是在她手里,没有小贩不想赚她手里的钱。她不信邪,这个经理拿不下来。
教授还在犹豫,她不由分说,撒丫先走。
他们走出房间,走下楼梯,一级一级下,唐丽红的心跳一下一下加快。要是经理不上钩,他们下面该怎么办哪?
他们已经拐上青石铺就的马路,只听到后脑勺传来向经理的招呼,还是上来吧,有事好商量,出门找快乐嘛。
唐丽红冲着教授莞尔一笑。
向经理接受一半价,就是一千五百块,导游的服务时间是24小时,超出部分按每小时一百块算。
教授正数着钞票,办公室里间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黑黑壮壮的,笑的时候,门牙缺了一颗。经理介绍说,这是小卢,你们的导游。
卢导游亲自开车,他们一行三人直奔武陵源风景区。
车上得知,导游是湖北人,娶了这边的人当老婆,生了个儿子。唐丽红觉得他是个实在人,主动跟他聊天,反倒是教授的话少。教授不忘捏住唐丽红的手。唐丽红没有推辞。她觉得,现在跟教授有种亲近感。她发现,自己出门还是挺行的,心情不由得大好。
教授后来问导游风景区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的下巴垫在前座的椅背,跟导游聊得热火朝天,全然忘记唐丽红的存在。
唐丽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悠然想着自己的心思。
今天晚上,爸妈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不知道会不会挂念自己,会不会怀疑自己在外头疯?不会挂念吧。她自小就不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因为,她从小到大没有做出什么让他们脸上风光的事情。他们偏爱弟弟,可是弟弟在外省当兵,服役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爸妈基本上每个月给弟弟寄一次邮包,吃的用的都有。寄了几次,弟弟还是要同样的东西。爸妈纳闷,问,怎么用得这么快?弟弟说,排长喜欢,不给他的话,他直接打开邮包拿。爸爸火大了,说,现在部队怎么成这个样子?弟弟说,都这样,能忍就忍。
晚饭以后,爸爸照例出去打麻将,虽说是只打一块一番的小子,运气不好,一晚上丢个八十一百的,妈妈就成了他的出气包。妈妈呢,等爸爸一出门,她一个人守着客厅的电视,一边打毛线衣,一边看电视连续剧,毛线从来没有乱过针。妈妈就是个平常的人,这时候最出彩。她看电视,嘴巴一秒钟都不闲着,里面说一句,她要说两三句,爸爸就是受不了这个,喜欢躲外头。
这下,自己一口气赚了三千块,无论如何要给家里孝敬点什么。给钱?他们当然愿意接,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工资奖金一清二楚,只给几十块太少,给一两百的话,他们就要问东问西了。还是买东西好。家里是个百分百的小老百姓,平时只有求人,难得有人相求,除了乡下亲戚抓几个鸡鸭过来,她不记得谁给家里送过像样的礼。
对,就买东西,买贵一点,让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她自己先笑了,手指头回头捏捏教授。她对他还是感谢的。他是个老实人,有点迂,花钱倒是不眨眼。可是晚上就要跟他……
她不由自主地瞅一眼他的裆部。
她是有过男朋友的,就是爱讲笑话的小罗,跟他有过性爱。小罗是慈利人,家里比自己还穷。他在超市打零工,脾气火爆,跟谁都吵架,惟独对自己好。他一个月赚的几个钱,除了给家里留几百,剩下的全部花在她身上。她带小罗回家吃过一顿饭,爸妈都不满意,说,比我们家还穷,长得又不出众,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她抗辩道,我们可以共同努力,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定?你娶妈妈的时候,还不如小罗呢。爸爸急了,说,所以生出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不要跟我多啰嗦,等他以后有钱开超市,不用他求,我亲手送你出嫁。
后来,小罗跟徐经理连吵几架。徐经理本来就看他不顺眼,乘机把小罗开除。小罗站在小餐室,大声对全超市的员工宣布,我今天发毒誓,我罗小强一定会出人头地,那一天到的时候,第一件事,我要买下这家超市,个个保留,只叫这个王八蛋给我滚蛋。
小罗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她对他只有淡淡的想念,对跟他的性爱只有淡淡的好感。别人一说到性爱,好像是天下最美好的事,她不觉得,不好不坏,就那么回事呗。
开到武陵源景区的时候,夜幕已降临。他们的旅社位于一条偏僻小巷,路灯阴暗,弄不好,脚就会踢到什么东西。进了旅社,灯光还是幽暗,上楼需要摸索着。教授开始抱怨,说,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像黑店似的?这里过去是匪区不假,现在可是共产党的天下,再怎样,不能乱来呀。
导游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唐丽红心想,刚才的旅游费只杀掉一半,杀得不够,看来,旅行社还是赚不少。她为教授抱不平。
他们的房间摆了两张床,一个人睡显宽,两个人睡一起,保不准半夜有人会掉下来。唐丽红暗自高兴,床就这么大,教授也许不会睡过来,不睡过来,就不用做那个。
导游的房间安排在斜对过,他一回儿就敲门进来,说要带他们出去吃晚饭。教授还在抱怨房间太小,导游说,你们没有提前预订,张家界就这几家旅店,有房间就算不错了。
他们下了楼,导游在前面引路,经过一家餐馆,他停下来,看他们俩的意思,教授摇摇头。又经过一家,教授又摇摇头。再前面一家,屋檐下挂满纸灯笼,配七彩灯,是迄今看起来最体面的一家。唐丽红的肚子已经饿得嗷嗷叫,生怕教授还不满意,她拽住教授的手臂,说,我走不动了,就吃这家吧。教授说,你那么饿?怎么不早说呀,我当然听你的呀。
她听起来很受用,冲导游一笑。导游接过话说,这家高档,正宗湘西菜。
带位的上下打量他们几眼,说,跟我来。她将他们引到大厅中央的一张大桌,三份菜谱撂在桌子中间。三人坐定,教授四面瞅瞅,说,这么吵,有没有单间?导游举手,招呼带位的过来。带位的说,楼上有雅座,最低消费三百元。
唐丽红已经在研究菜谱,三十几样菜,她样样想吃。她想说,算了,就在这儿吃。看到带位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带有不屑。她转念一想,就是要雅座,看你怎么着?
教授已经站起身,二话不说往楼上走,带位的紧赶几步,超过教授。唐丽红跟在后面,她觉得,身后有无数羡慕的目光。上楼的时候,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心里乐陶陶的。
教授让唐丽红点菜,唐丽红一下慌神,前头看过的菜名在眼前漂浮不定。她不由自主地点着,一口气点了十几盘,导游小心地提醒教授说,我们就三个人,吃太久的话,怕赶不上“魅力张家界”的演出,最晚一场是八点半。
教授的手一挥,说,要吃就尽兴,演出耽误了,没关系。我们是来看山水,不是来看演出的。
导游说,可倒是可以,不过,点这么多,吃不完,带不走的。
唐丽红忍不住插进来,说,又不是你花钱,管那么多?
导游不吭气。
吃饭的时候,导游频频看表。唐丽红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焦急。她有个中学同学在长沙当导游,底薪很低,收入主要靠吃回扣,所以,玩景点都催游客赶快赶快,到礼品店都催游客多买多买。她怀疑,导游催他们快吃,怕是“魅力张家界”的门票贵,他可以提成。等一下,要是导游抢着帮买票,那他一定有提成。
看到还剩一半的菜,她好心痛,可是,她实在吃不动了。她不想看演出,又不想就这样回旅社,面对最终会到来的场面。
导游站起来,说,我们走吧,现在看演出还来得及。他径自离席。教授说,还是去看看吧。唐丽红没法子,只好跟进。
武陵源的城市建设尚未完善,不少路段完全没有街灯,只能凭借前后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导游一人在前面吭哧吭哧地急行,唐丽红主动挽住教授的手臂,故意放慢脚步,她低声对教授说,刚吃完饭,我们散步,看他急得那样,有不要钱的东西拣呀?
剧场前面人头攒动,几辆超大的巴士停在跟前,挤压路人的空间。巴士车门蓬蓬蓬地连着开,游客源源不断地涌下来,像是出自一口永不枯竭的水井。
导游别好自己的上岗证。上岗证印有他的标准照,唐丽红凑近一看,惊呼,哪个照的?照得这么难看?
导游吸吸鼻子说,难看不难看,没得关系,反正没人会仔细看。你们两个人是游客,要买票入场,我是导游,凭这个证免费。
教授问一张票多少钱。导游一报价钱,唐丽红几乎跳起来,说,我的妈呀,这么贵?抢钱呢!
导游不吭声,眼睛追着教授。教授说,贵是贵了一点,既然来了,还是买两张票吧。
教授打开挎包,就要掏钱。唐丽红灵机一动,她说,票我们自己买。
导游慌张地说,哪有客人自己买的?我是导游,你们出钱请的,当然是我去跑腿。
唐丽红狡诘地一笑,说,那我们只买一张。
教授说,一张票?谁不进去?
唐丽红不搭腔,她抓住导游的手,说,你先去买票,就买一张。
导游不满地说,一张票?你们分开看上下半场呀?
等导游走开,唐丽红对教授说,我跟导游先进去,你等在门口。我把他的上岗证给你,你混进去。
教授瞪大金鱼眼,说,万一给看门的抓到呢?
唐丽红说,怕什么?没听导游说,谁会看他的证件?就算被抓到,你老实道个歉,谁有那么多时间管你?
教授说,就这几个钱,算了。
唐丽红厉声说,不能算。门票那么贵,导游买有回扣拿,他还想赚我们的钱呢。
导游回头送票,唐丽红一把拽住他,他一步三回头,像是被押赴刑场。
进了剧场大门,唐丽红说,快把上岗证给我,快呀。
导游一万个不情愿,问,你拿去要干什么?说着,他取下证件。
唐丽红一把抓过来,说,借一下嘛,我过去带他进来。
他说,不可以的,给看门的抓住我就完了。
他还在恼火着,两个人已经随着人流,安全站在他跟前。唐丽红举着上岗证,笑嘻嘻地说,人带来了,这个还给你。
演出开始,诺大的舞台上热闹非凡。唐丽红心不在焉,一个脑袋东张西望。教授倒是看得专注,不时查对节目单,有时候跟着主持人的玩笑回心地笑。
中间有个节目,一群土家族男女在晒谷场嬉闹,台中央架了一条秋千。场内的喇叭响了,里面的人说:观众朋友们,我们诚挚地邀请台下一位女观众,上台来跟演员一起荡荡秋千,分享土家人的欢乐,就三分钟时间。
场下一片嗡嗡声,似乎没有人感兴趣。喇叭再催几次。教授问唐丽红,你上去试试吧?
唐丽红说,我哪里行?话是这么说,她人已经站起。
她风快地朝前跑,她怕有人跟她争。等她人站在台上,面对那么多眼巴巴的观众,眼前一片漆黑,脑袋一片白茫茫。她吓坏了。场上工作人员给她解释简单程序,帮她坐入秋千。她用力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身体已经悬在半空。她看到舞台下面,教授正高举着照相机,满面笑容。她脑袋中的雾霭哗啦一下消散,她现在连最后一排观众的面孔都看到清楚。她开始格格笑起来,脚下的演员们格格跟着笑起来。
下场之前,一个工作人员说,你真了不起,一点都不紧张。你是天生的演员,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要找你。
走完台侧的最后一级台阶,她的腿肚子开始哆嗦。以后真有机会,她可是打死也不敢再上台。
走出剧场,导游讨好地说,你胆子这么大,全场就你一个人敢上去呢。
她的腿肚停止打颤,脚下的每一步呼呼生风。
教授说,我给你拍了十几张照片,快门都快给我按坏了。不知道效果好不好。要不要先看看?
她冲教授嫣然一笑,径直往前走。她不想看照片。她不想跟人扯。她想放开嗓子唱个什么歌。什么歌呢?她一时无头绪,甩开步子,撒丫就跑。
跑到一盏透亮的路灯下,她回头张望。前头的教授正加快步伐,一步步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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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教授匆匆洗过,只穿一条裤头和白背心,直接钻进被窝。不一会,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摘下眼镜,指头轻揉自己的鼻梁,对她说,哎呀,忘了,怎么忘了?
他的背心太小,一双臂膀全露着,透出惨白的光。她想躲开教授的身体,听他连说忘了,又想知道他究竟忘了什么。
教授说,我忘记买套套,这可怎么做?
唐丽红的脸唰地烧起来。她低下头,低声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教授望着她,揉着自己的脑门,不说话。
她飞快说一声,等一下。没等教授搭腔,她已冲出房门。上楼前,她记得旅社斜对过有一爿杂货店,门口堆满方便面和其他食品,一个当妈妈的店主带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看店。
杂货店还开着,男孩的面前摆一付小桌椅,他就着路灯,正在做作业。店主紧挨着坐,面对燃烧蜂窝煤的铁锅,用力炒一样什么东西,锅铲跟铁锅磕碰着,弄出咔嚓咔嚓很响的声音。
唐丽红站在店主面前,问,有没有……?
店主歇一下手,举起铲子朝店那面一打,说,都在里面,自己找。
唐丽红走进去,来回走几遍,见到三种套套,她胡乱取了一种,远远地问,多少钱?
男孩抬起头,想都不多想地说,两个套十块。
店主啪的敲一记男童的脑壳,说,多嘴,读书有一半这么聪明就好了。
推开房间的门,唐丽红觉得里面的灯特别亮。她问,里面怎么这么亮?
教授又坐起来,不解地说,这盏灯才十几瓦,看人都带猜,还说亮?
她将套套往他身上一掼,说,这么亮,我睡不着觉。
教授一脸坏笑,说,完事再关吧,太黑的话,找不着地方,还得开灯不是?
她躲进洗手间,临关门前,丢下一句,我不管。我洗完了,灯要关着,要不,我不出来,睡这里的地板。
洗澡的时候,她想到爸妈,万一他们知道自己干这个,他们非得气成神经病。不过,爸爸天天在外面打麻将,妈妈守着电视不闭眼,他们没有时间想自己吧。再说,只有天知地知,教授知道我知道,爸妈怎么猜得到呢?万一以后嫁人,自己的老公知道呢?唉,不想那么多,老公连影子还没有,白操心嘛。
教授真的关了灯。房间一片漆黑。外头的路灯只照到窗棂,黑白两道泾渭分明。教授问,看得清吗?要不要开灯?
她真的不需要灯。她妈妈说过,她唐丽红从头到脚一般般,就是眼睛生得像夜猫子,黑暗中发生的事情,她可以看清八九成。小时候,她问过妈妈,这个算了不起的本事吧?妈妈叹口气,说,做贼的本事,一偷一个准。唉,眼睛看那么清楚,以后多添烦恼呢。她追问,添什么烦恼?妈妈说,没听人说,眼不见为净,你什么都看得到,不会烦死呀?
她对教授说,不要开灯,我能行。
凭着这对夜猫子眼,她看到教授的手枕着脑袋,面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她躺在自己床上,教授摸索着跟过来。
她背对着教授。教授说,转过来吧。她摇摇头,头发扫得枕头沙沙作响。教授想扳她的肩膀,她不从。教授作罢,手抚上了她的乳房,身体贴紧,他的坚硬抵住她的臀沟。
教授在后头说,我已经带好套,可以用了。转过来吧,要不,做不成哪。
她转过身,迎面就是教授亮闪闪的眼睛。她将枕头遮住自己的眼睛,大腿微开。教授爬上去,紧紧搂住她。他说,不要用枕头,我要亲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对你。
她撩开枕头,双眼紧闭。教授的唇落下,她躲避一阵,躲不掉,只好听任摆布。她惊奇地发现,接吻其实很有味。等教授完全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她浑身燃烧起来,她心里念着,快结束吧,快结束吧,羞死人哪。
教授可没有那么快结束,他折腾了好一阵……
事毕,教授搂住她,问,喜欢嘛?
她没有吭气。怎么好意思说喜欢呢?那,自己就不完全变坏了吗?说不喜欢呢?好像也不对。自己出了那么多水,这个骗不了人,她懂。她想起来再洗一洗,可是,自己的身体像要散架一样,她不想动窝。
教授猛不丁地问,你知道我多久没有跟我太太做爱吗?
她摇摇头,头发拂得枕头沙沙作响。
他说,我也不记得了,至少有三四年吧。
她没有做声。
他自言自语道,开始是她不愿意,后来我也没兴致,夫妻生活就这样完结了。太久没有做,我以为自己不行,欲望跟着没了。你知道,一个男人,到我这个年龄,一旦觉得自己那个不行的话,人生一半的意义就没了。另一半,就是等老,等死。
她没有做声。
教授说,男人这方面绝望的时候是摧毁性的,弄不好,就会得抑郁症,知道抑郁症吗?
她摇摇头。她听不懂教授的话,却知道,他心情不好,他需要安慰,可是,她能安慰他什么呢?
她的腿有点痒,她伸手去搔,不小心碰到他的阳具,像触到电,立刻收回,忍住不搔痒。
教授说,刚才我还行吧?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哇。我要谢谢你呢。本来还想再来一次,算了,你要等很久,咱俩都累了,睡觉吧。
唐丽红立刻起身,转到隔壁床上,内心大大地松一口气。教授跟过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再说一次,谢谢你。
教授谈兴正浓。他在那边床上说,以前都说婚姻有七年之痒,结婚满七年,夫妻互看不顺眼,最容易闹离婚。现在加快了,变成三年之痒,一年之痒。听说有一对年轻夫妻,刚领完结婚证,路上吵起来,回头申请离婚,办证的人嘴里还含着他们的喜糖呢。乖乖,他们创造一个小时之痒的纪录,可以进吉斯尼纪录。你知道,什么叫七年之痒吗?
教授不知道,他的几个之痒还没有讲完,唐丽红已经睡着了。他的话有威力,超过任何催眠工具。
清晨醒来,清新的空气轻拂脸颊,浑身舒坦。
教授说,你买了两个套套,还剩一个,咱们把它消灭掉,轻装出门,怎样?
教授加入过来。她主动转身,眼睛依然闭紧。她不能直视教授。她没有祈愿赶快结束,她知道,既然做了,何必赶呢?
导游在楼下等。看到唐丽红的时候,他眼睛一亮,仿佛看到崭新的一个人。他望望教授,似有深意地一笑。
进入景区,他们乘吊梯上山。同梯的是一对年轻男女,有机会就互吻一下,还要导游帮他们照相。教授对着她的耳朵说,我们也亲一亲,照一照相吧?
她拼命摇头。她对教授已有好感,仅此而已,在外头跟他亲热,她做不来。
刚进黄龙界景区,一处休息场所站了一群人,见到游客,就问要不要坐轿子上山,游客大多数绕着躲开。见到教授一干人,他们又围过来。教授犹豫不决,脑门上又沁出汗珠。唐丽红拨开轿夫,说,你们说说看,一个一个来,谁的价钱好,我们就上谁的轿。
轿夫撇开教授,一哄围牢她。她听一听,立刻说,不行,不行,这么贵,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
她跳出圈子,一群人定定地跟着,有人恭维说,凭她的福相,银行行长天天要跟她汇报工作,拿钱就跟在路边拉尿一样,随便。
她咯咯笑,感觉好极了!她在家里不受宠,在超市被徐经理欺负,在同学里面被班花章摆谱,她真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事情。现在,一个个山里人,眼睛充满渴望,将她像明星一样追,将她往云端里送,她能不高兴嘛?
最后,她挑了一位长相憨厚的壮汉。教授说,她一个人上轿就行,他和导游甘当马仔,陪侍左右。导游看她,眼神怪怪的。她想,他吃醋了还是咋的?
壮汉和搭档下蹲,吼一声“起”,轻松地将唐丽红抬起。教授凑近她,低声说,刚才发现,你的嘴唇属于樱桃小口,你正好姓唐,要是生在唐朝,你起码是做妃子的命。
轿子悠悠而颠,两个马仔渐行渐远。她有樱桃小口,起码是做妃子的命,这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夸赞。唐朝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妃子是怎么回事,她可全知道。那可是穿金戴银,出门就是大轿伺候的风光角色。望着前后两个抬轿子的人,迎着清风拂面的山景,她恍然觉得,自己像妃子不过分哪。
在山寨的天井里面,导游提议,他们俩照一张合影。她挽起教授的臂膀。导游说,这么放不开?再亲热一点嘛。她干脆将脑袋枕上教授的肩膀。教授干咳几声,浑身痒痒一样抖索。她收紧自己的手,将教授牢牢抓住。
导游让他们看照片,他对唐丽红不由自主地说,你很上照,比实际人耐看。
教授摘下眼镜,贴近相机,连连点头说,都好看,实际人不行,照片哪里帮得上忙?
5
返回长沙,他们在五一路的“玉楼东”吃晚饭。教授又让她点菜。她点了五六样菜,又点了洞庭龟羊汤。她浑身自在,服务员对她很客气,很耐心,还提出建议。
对着满桌子的菜,教授说,我们得加紧吃,浪费可惜。
她留了个小心眼。吃完之后,她准备去熊健那里取钱,明天早上送完教授,直接回宁乡。她多点几样菜,想顺便带几样剩菜给熊健。
吃好饭,教授送她出去,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再塞给她一张百元大钞。
到了熊健的夜总会,他正好站在大门外打手机,几个马仔模样的人簇拥左右。他收了手机,对她绽出笑容。她将打包的菜递给他,他说,我是做这行的,天天吃餐馆,对吃没感觉 。说是这样说,旁边的一个马仔恭敬地接过塑料袋。
熊健将唐丽红让进咖啡厅,听她讲述张家界之行。她不擅言辞,只能说好玩,买了一些东西。熊健拿出自己的老板包,将那只装钱的信封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她抽出一千元,熊健硬是不要,说,你赚钱辛苦,这些钱你留着。
她腾地站起,说,你好大口气,看不上是吧?我们早就讲好,这是你的介绍费。你不收的话,我不跟你交这个朋友。
熊健连连压手,说,好好好,收了收了。
唐丽红重新坐下。
熊健问,这个教授对你还好吗?
她忽闪着眼睛,答非所问,他说,以后年年来长沙,冷天热天都来。
熊健捕捉到她的微妙心理,问,你想说,以后他再来,你还想陪他?
她又是答非所问,他不会再来的。
熊健说,我看会。我有个点子,你听听看。
她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熊健喝一口饮料,用手背擦擦嘴角,说,你跟他说,你愿意做他女朋友,让他给你买房子,买不起的话,出钱租房子,每个月给你一笔钱,他来长沙的时候,再多给一些。
唐丽红厉声说,啊呀,这不是当小三吗?
熊健说,小点声,你想让全长沙都听到?当小三怎么了?你知道,全长沙多少人是小三?多少女孩子想当小三?再说,你又不是不嫁人,找到合适的,说一声拜拜。曾经拥有,不求永久。还有,这个教授在外国,一年在长沙呆不长的,你很划算啰。
唐丽红说,这个怎么讲得出口?
熊健说,你讲不出口,我帮你讲。我倒是要先问你,你想要多少钱?
唐丽红听到一愣。这个,她怎么知道?她的小脑袋飞转:跟教授提买房子?他不会答应。我们才认识几天,他听了会吓跑掉。租房子的话,一定要租在市区,离热闹的地方近。可是,爸妈问起怎么办?就说长沙找到了工作,收入不错,租得起房子。那,他们要过来住,教授正好要到长沙,怎么办?
她的脑子不够用,嘴巴微启,似乎不认得眼前的熊健。
熊健说,他只是一个教授,不是大款,不是当官的,不会太有钱的。
她猛然冒一句,他可是在外国当教授喔。
熊健犯了难。他喃喃自语道,没去过外国,真不知道行情。再穷,比我们这边的教授总有钱吧?
他们低下头,各自沉思了几分钟。
熊健说,我觉得,一个月最少三千,我们可以要五千,八千,问问总可以。
她用力摇头,心里说,要那么多干什么?一个月有三千,可以住在长沙,她会很满足很满足。她怕熊健要的太多,坏了美事。
熊健见她光摇头,说,问都不问?多要多得,少要少得嘛。
唐丽红下了决心,这件事,还得自己来,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当,以后是她跟教授交朋友。
她说,我们先不说,等他下次再来长沙,我自己来讲。
熊健问,下次会是什么时候?你现在不讲,万一……?
她肯定地说,他会来,一定会来。
熊健要给她叫出租,她不舍得,宁愿多等一些时间,坐公交车,反正有一站直达高原红酒店。
公交车上的人不多,还有空座位。她静静靠窗而坐,注视外面不断变幻的都市风景。想到她不久就会在这里长住,想到她不久可以成为长沙人,她禁不住心潮澎湃。她不至于光宗耀祖,可是,跟超市的收银员相比,跟没有未来的县城生活相比,她是不是一夜之间,登天揽月啦?!
再说,她一个人在的时候,还可以找工作啊,长沙这么大,工作有的是,她还可以挑一挑,不喜欢,走人拉倒,又不是没有钱。
她想起自己要做小三,想起前不久学会的《小三之歌》,想起几个姐妹说自己长得最有小三样,她冲着公车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笑了。她们看人比算命的还准。
她记得《小三之歌》有几句歌词:
小三的爱只有我知道
小三的情我能感觉到
他的承诺早已不重要
只有拥有午夜一个拥抱
她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对镜中的自己万般不满意,转眼就二十一岁了,老啰!她抹抹眼角,触触鼻梁,抿抿嘴巴,哪里都看得不满意。万一教授不喜欢自己呢?
她吓了一跳。
教授对自己不错,对自己很大方,以后会经常来长沙,他耐不住寂寞,要找女朋友,不找她找谁?
这时,她的手机轰鸣。她打开,跳出一个段子:有家幼儿园,小班分三个,简称小一,小二,小三班。春节前,小班给家长汇报演出。出场的时候,三个班喊出不同的口号:
小一小一,永争第一
小二小二,独一无二
小三小三,爸爸喜欢
想到小三,就有小三的段子,怎么有这么碰巧的事情?
到了酒店,教授打开门,径自回洗手间刮胡子。
她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床上的被头凌乱不堪,一双酒店的拖鞋摆在床边。怎么还有一双拖鞋?教授穿了一双,这双谁穿过?她脑袋一炸,有人来过,而且是另外一个女人!这张床太脏,我怎么能睡?!
教授在洗手间刮着胡子,哼着小曲。唐丽红气炸了,当时就想摔门出去。可是,现在太晚了,出去了,回宁乡?回熊健的夜总会?不行啊。
她在房间里兜圈子,就是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不小心,她被已弹开的沙发拌了一下,差点跌倒。她心生一念,就在这里睡,多裹几床毯子,让他近不得身,熬过今晚,明天一早回家。
等教授出来,唐丽红已窝在沙发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喃喃自语道,澡也不洗,这么快就睡着了?
他的手放在毯子上,唐丽红想,他还是要我上床,我不能去,太脏!
教授拉拉毯子,帮她掖好,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啪的一声,最后的一盏灯熄了。透过夜色,她看得到教授身体的轮廓,他安静地躺着,一只手横在额头上。他花了钱,没有拖她上床,难道他跟刚才那个女人玩过,不想玩了?
他不会生气了吧?
想到刚才跟熊健讨论的计划,她一路上浮想联翩,他这一生气,不就全泡汤了?
无奈,她实在犯困,想不到多久,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教授坐在桌前,正在用电脑,开始谢顶的后脑勺对着她。她掀开毯子,直起身子,看到那双拖鞋摆在沙发脚边。教授没有回头,瓮声瓮气地说,拖鞋是昨天给你拆的,等你的时候,我坐床上看电视,弄得有点乱。
她悄悄下沙发,将自己关在洗手间。她对着镜子,看到的是自己灿烂的笑脸。
她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教授抬头,说,过来看,我给你拍的照片。
不用招呼,她直接坐在他的腿上,看电脑里的照片。教授不断夸赞,说她这张如何上照,那张如何漂亮,最满意的,是她在“魅力张家界”舞台上荡秋千的照片。他夸她,不忘夸自己照相技术如何棒。
她觉出他身体的变化,硬邦邦的。
教授说,等一下。他将窗帘全部拉开,椅子移到立地窗前,牵着唐丽红,说,你坐到我身上。
她上下起伏,同时跟教授侧首观赏楼下的风景。房间在高层,脚下的人小得看不清,车像一只只蚂蚁。听不到外面的市声,她心里觉得,到处是飒飒风声。
她满意眼前的一切,憧憬着未来的一切。她再一次问,你真的还会来长沙吗?
教授搂紧她,说,这还用问?
她问,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教授说,一到中国,一下飞机,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他主动告诉她,他的大学什么时候放寒假,什么时候放暑假,来长沙的大学讲课会在哪个月份。他会从加拿大哪里起飞,在中国哪里入关,来长沙是坐飞机,还是乘火车。
看到唐丽红似懂非懂的神情,教授撕下酒店的一张信纸,在上面画图,说,我就不信,当了这么久的教授,最笨的学生都见识过,还能对你讲不明白?
其实,她第一次就听明白了。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反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送教授前往黄花机场。进候机厅的时候,她自然挽住教授的臂膀,教授的身子紧绷,走了几步,他低声说,松开手吧,这里说不定有人认识我。我开的课,有几堂是大课,老师学生一起听,人可多了。
唐丽红松开手,心里一阵失落。
她回到宁乡。她给爸爸妈妈各买了一件秋装,他们说,用得着买这么贵的?第二天,他们都穿了新衣出门,问都没有问她的钱哪来的。她去广州师傅开的美容店,给自己吹了一个时髦的头发,做了一整套美甲,两千块所剩无几。她不痛惜,不久的将来,她要搬进长沙,光零花钱就超过这个数。
重新站在超市的收银机旁,她第一次痛感,这份工作多么没意思!她以前怎么才找到这样的工作?只有等她说服自己,快了,要去长沙了,她的嘴角才漾出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是有不一样的未来的,急什么?
刘大姐找她搭讪,想从她嘴里挖出张家界之行的细节。她爱理不理。在她眼里,刘大姐突然变得土气,琐碎,她心里瞧不起刘大姐。她倒是盼着班花章,希望当面告诉班花章,她很快就要住长沙,以后老同学可以互相走动。可班花章偏偏不露面。
脑子一有空,她想得最多的是教授,想到他们在一起的前前后后。她时常恍惚,收错找错钱,徐经理借机想修理她,她恍若不知,满不在乎。徐经理干脆吃一吃豆腐,她不想以前那样像躲苍蝇一样反感。
徐经理心想,维持现状吧。
冬天来了,没有教授的音讯。她想,寒假不来,暑假总是要来吧?
又一个暑假来了,还是没有教授的音讯。
一个秋日的黄昏,她独自一人,托腮坐在家门口的一个户外楼梯上。开始天气还好好的,不想,天空一下变脸,飘起小雨,她浑然不觉,听凭雨丝涤身。
雨下着,天黑了,一直到妈妈发现,高声喊,丽红,发什么呆,赶紧回家吃饭啰。
她没有应声。
雨越下越密,她伸出手,展开手掌,雨丝绵绵,她就是接不到一颗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