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饭店,我顾不得梳洗,立刻打电话给江碧芸,叫她马上跟我在Skype上见面。
听到好消息,她又哭又笑,在我面前展示对她丈夫的全部情感。她最后说,你真有本事,这么大的灾难,一下子就解决掉。我们准备的钱连用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说,你放心。多给的,我会如数奉还。
她说,说什么傻话。我的意思是,你的关系资源无价,别人要用,哪里是这个价?
我想想也对。
她说,留下最后一关,就是那个女人吧?
我说,对。目前,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管怎样,我争取再见她一面。
她突然问,你觉得她对你的印象怎样?
我反问,印象?哪方面?
她说,就是,她喜欢你呢,还是讨厌你?
我想起谢京瑚发怒,然后扬长而去的情景,我想,她对我不可能有好感吧。但是,她的确当着我的面,明确告诉我,我跟夏老板很多地方相像。他们可是做了三年的情人!内心深处,她对夏老板还是一往情深吧。否则,怎么会要他的种?
我对江碧芸讲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江碧芸意味深长地说,听起来,她不是一般的喜欢你。站在女人的角度,我要是对一个男人讲话讲到这个程度,我想得到的,就不只是上床那么简单。
我问,还要什么?
她说,别装傻。你懂的。我家老夏,已经是男人中的上品,我看,你超过他。
我说,你客气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人。
她喊起来,我客气?我为什么要客气?他自不量力,好好赚钱不够,硬弄出这么些事。他不行!他行的话,怎么是他出事?你不行的话,怎么是你救他?这么一比,谁高谁低,一清二楚,我怎么会讲什么客气?
她的头发松开,披散下来。她不予理会。我真想伸过手,帮她拢一拢。她内心的伤痛恐怕超出我的想象。我痛楚地意识到,我一定不能再跟她来往。
她平静下来,身体开始轻微地晃动,仿佛和着心中一首吟唱的歌。她问,你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吗?
我反问,难道你有办法?
她的脸凑近屏幕,一脸诡异地说,那个女人的目的,不就是借种吗?借什么,借优良品种。除了老夏,天下就没有第二个男人可以满足她吗?她看中老夏,是因为他的素质。她说,你跟老夏相像,我说,你超过老夏。现在,机会就在她面前。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老夏随时可能出狱。请你考虑一下,牺牲一下自己,满足她的美好愿望,解救老夏,帮我最后一把。
我本能地推托说,这算什么?让我去当种马?再说,我是奔五的人,过去是好种,现在哪里算得上?
她说,先不说行还是不行,想想再作决定。是不是好种,她接受就行。
我马上想到相关问题。跟人生孩子,有对孩子的感情牵挂,有帮助抚养等等一系列法律问题,这摊浑水,深不可测,我怎么可以踩进去?
她又说,这个女人,把老夏迷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简单角色。跟她睡觉,你还会吃亏?
我无言以对。谢京瑚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强烈。真正的人间尤物!当时,我对夏老板还小有妒忌。现在,我不但可以一用,而且还有延续伟大人类的华丽外衣,这么好的事不做,岂不气煞天下的男人?
她说,不说这个,你先认真想想,我不给你压力。给你讲讲往事吧。要听吗?
我思绪很乱,听听故事当然不错。我说,想听。
她说,我父亲是南下干部,老家山东寿光,随三野解放了宁波,听从组织安排,复员在当地工作,娶了当地姑娘,也就是我妈妈。他有文化,人长得帅,在部队已经入了党,五十年代初就是文化系统的科级干部。他有多次提拔的机会,每一次都丢掉。为什么呢? 他的性欲太强!我妈妈体弱多病,长相一般,跟他站一起,人家以为我妈妈是保姆。我父亲一直有外遇,有本单位,有外单位的,在宁波文化系统的名声很响,你说,他怎么提得上去?本来,他偷偷做就算了,他不,有时候胆大包天。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那时候,我在读初二。我们周围的邻居不知道怎么打探到他要带一个女人过来,他们搬了一张大桌子,就在我们家门口打麻将,玩牌的有四个,围观的七八个,门前挤得满满的,一片欢声笑语,好像过节。我自己在楼下跟其他的女孩子玩。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家里有事,会很丢人,邻居在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我非常紧张,又不敢停下来,不跟她们玩。我只是希望,我父亲千万不要露脸,或者邻居突然作鸟兽散。我才十三岁,你知道我的无奈和愤怒吗?
我说,完全了解。
她说,那个女人跟着我父亲来了,她三十几岁,一副好阿姨的样子。我父亲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跟任何邻居打招呼,很自然地绕过桌子,领着女人进了我家的房间。顿时,麻将牌的声音和邻居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朦胧知道,我父亲和那个女人在房间里面做丢人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无法想象。我当时真是羞愧难当,有不如去死的感觉。我恨我父亲,恨那个女人,恨我们的邻居,他们一起把我推到这么丢人现眼的地步。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说,1973年。你想想,那是什么年代?老百姓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只能看样板戏,还有朝鲜、阿尔巴尼亚几个小兄弟的战斗片。
我说,别说公开谈性,连公开恋爱也不可以。
她说,是呀。处在这种大环境,我父亲敢这么公开,这么肆无忌惮,他的性欲要强到什么地步?
我说,是呀,那个时候,作风问题是大问题,丢党籍军籍的都有。换到现在,这算不上什么吧?
她说,你听我讲完。后来,那个女人出来了。他们呆在里面的实际时间,可能只有二十几分钟或者半个小时,我当时的感觉,时间过得好慢,慢得无法忍受。我清楚记得那个画面。女的头发有些凌乱,面色有些红润,看到麻将桌,好像第一次见到似的,对十几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一下慌了手脚,马上要摊倒。我父亲及时架住她。我父亲全身上下,包括头发、衣服、 鞋子,整得干干净净,像是出门赴宴。
我感慨地说,你父亲真是一条汉子。那你妈妈不在吗?
她叹口气,说,她正好在宁海老家,帮助家人处理分家的事情。凭我父亲的秉性,就算我妈妈在,他照样会做。其实,我妈妈不在,对我妈妈更好。她能怎么办?我当时恨透了我父亲。现在我的想法有改变,各方面的原因吧。我真的佩服他的胆量。他为了自己的快乐,不惜抛弃事业、抛弃家庭,甘愿为天下人耻笑。你想一想,这副胆量放在其他方面,凭他的天生条件,他可以成就多大的事情!
我点头同意,问,后来呢?
她说,后来,他退了休,副处级待遇。他是解放干部,为党工作几十年,结果就弄这么个十品小官,你说衰不衰?后来他对我妈妈很好。他没有对老太太正式道歉过,在行动上努力弥补,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我说,这样最好。
她说,是呀。我想,我父亲爱色的基因传给了我,还好,我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我可以尽情享受,对别人可以更宽容。
我不太想听,又不便打断。我一再教诫自己,她的生活与我无关,她还跟谁上床与我无关,我不能为此影响到自己的心境。问题是,这几乎做不到。我很怕她再讲什么故事,很怕她说,她同样喜欢另一个或者几个男人,然后进入细节。
她接着说,我中学就跟体育老师好过,感觉一点都不好。后来,有过一些经历,有好有坏。我这个相貌,这个地位,看上哪个男人,没有拿不下来的吧?你看,你一脸不自在,这么在意我?
我说,我当然在意你。古人说,五百年修得轮船共渡,我们走到今天,那要修多少年?
她无声地听着,眼睛半天眨一下,看起来像个有皱纹的布娃娃。她说,感谢你,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听这些话,现在更是这样。有时候,我怕你突然消失。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情人,情人该给的都给了,我还要什么?现在,我只有你,根本没有想找别的男人。我老是挂念你,又怕你笑话,很难受,你懂吗?
听到这里,我的下体开始膨胀,幸好有遮蔽,我不必掩饰什么。她仿佛感应到了,她说,现在讲这些,你晚上会睡不着的。要不要再来一回真人秀?
我说,这回免了吧。我们还是聊天。
她说,对。我们还是讲回来吧。讲我老公。他有女人缘,跟我父亲相像。最大的不同,他对我一直很好,对我们的儿子很好,不像我父亲,不顾一切地追逐女色。我老公出门,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几天,每天会给我打电话,问寒问暖。我们两个人呢,注意给对方空间,结果呢,靠这个,我们维持了我们的感情,维持了我们的婚姻。这样说吧,我对他宽容,换来他对我们夫妻关系的忠诚,所以,他再怎么跟姓谢的女人纠缠,他还是划一条红线,因为他不会走不归路;他对我的宽容,换来我对他的感激,换来我今天不惜代价救他。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才重新抬起来。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我说,我答应你,再跟她谈谈。谋事在人,成事看天意吧。
回到南昌,我还是住格兰云天酒店。
我给谢京瑚打电话。出乎我意外,她显得很高兴,完全没有前天所表现的怨怒。我说,我们是不是再见个面,这回我埋单。南昌是你的地盘,你定地方。
她说,还见面?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我不屈不饶,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可以聊的东西很多。
她说,如果还要纠缠那件事,我看我们就不用见什么面。这是我跟夏先生之间的事情,最后怎么了结,自有天意。我劝你不要插手。
我说,好吧。我们喝个茶,聊点别的,行吗?
她说,这样就好。你看,方便到我家里来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带结巴地说,行…...行啊。
她说,我在靠近生米的地段买了一幢别墅,建在山上,面朝人工湖,还没有几个邻居。这样吧,我把地址传给你。我手头有事,没有办法过来接你。你自己打车过来,下午五点以前到。我请你吃晚餐。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了她的别墅。应门铃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长相清秀,面容疲倦。看到我,她什么也没有问,将我让进门,她自己一下不知闪到哪里去了。
她的别墅是乳白色,两层楼结构。前院摆满鲜花,色彩缤纷,和周围栽种的绿色藤蔓科植物交相辉映。门前右边支了一个环状的晒衣架,上面挂了女人的内衣裤和肉色丝袜。微风吹起,晒衣架轻轻颤动,衣物跟着飘转,婀娜多姿。
谢京瑚正好推门出来,说,没想到你这么准时。我有些发窘,连忙收起停留在衣物的目光。我搪塞地问,你喜欢在外面晒衣服?她解释说,从小听妈妈教导,只要有太阳,衣服必须拿到外面晒,对身体有好处。在日本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日本太太喜欢晒衣服,觉得妈妈的讲法有道理,回国后一直这样做。不好意思,这么挂,真不太雅观。
我支吾着,到底有点不好意思。
我跟着她进屋,看到刚才开门的妇人。她正在桌子上摆茶具,手脚很麻利。她泡好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觉得好奇,南昌的保姆也来这一套?
我们相对而坐,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她站起来说,要不要看看我的房子?
我求之不得,跟着她,上下里外走了一遍,独独漏掉她的卧房。她的房子很特别,有几处是日式装修,地上铺草席。其余的是普通装修,木质地板,有椅子有沙发。她解释说,我的房子是和洋结合,就是日式和西式结合。我很想问,你的卧房是日式还是洋式?想想作罢。关键时刻,千万不得轻佻。
我们坐回原处。谢京瑚对保姆说,你出去再买一些东西,单子在这里,开我的车,钥匙留车里。
看着单子,保姆面有难色,说,菜够的嘛,还要买这么多?
谢京瑚笑吟吟地说,不急,慢慢买。
保姆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笑,眼睛滴溜溜地转。她上了岁数,皮肤白皙细腻,跟谢京瑚对话,不显卑微,根本不像是出身贫寒的人。谢京瑚让她开车更让我惊讶。在南昌这种欠发达的地方,可以开车的保姆应该很少很少吧。
保姆出去了。谢京瑚说,她原来是上海知青,在江西嫁人生小孩,可惜命不好,嫁错了人。她老公骂她漂亮,会发嗲,老是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经常虐待她。别看她外面光鲜亮丽,脱掉衣服,能把人吓死,里面到处是伤疤。
我问,她还跟她先生过?
她说,没有。她老公前几年跟人赌博,输了钱,砍死了一个人,现在在蹲监狱,这辈子怕是出不来。
我说,看到出来,这个保姆很能干。
谢京瑚讪笑道,那是,要不我妈妈不会派她过来。我心里清楚,说是给我帮忙,其实是在我身边安一个密探。我的事情,我妈全知道。
我的眼睛流露出不安。她立刻说,放心,她的嘴巴很紧,除了我妈,别人甭想从她嘴里打听到什么。至于我妈,我认了,可以忍受。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她真正关心我。
她的眼睛看着茶具,落入凝想。
真安静啊。我第一次听到外头挂钟的滴答滴答声。
她回过神,问,要不要换一个房间,坐到榻榻米上喝茶?
我说,当然可以。
她在前面带路,我端着茶具跟着。摆好茶,我好不容易弯下疲惫的腰,像她一样,侧腿而坐。
她先打开DVD,播放一组日本音乐。她开始筛茶。她的手指纤长细嫩,摆茶具、筛茶水的的动作连贯流畅,手指好像舞动起来,带出银色的光环。
我收回目光,开始打量房间的摆设。左墙挂了一帧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里面是谢京瑚和一个年轻男子。他们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谢京瑚倒在男子的怀中,眼中饱含幸福。男子的头发细长,经海风一吹,略略飘起,显得很有气质。
谢京瑚指着照片说,在日本冲绳照的。你看那些云彩、那片海水,很美,是吧?
我点点头。我敢肯定,那个男性是日本人。我没有学过美术,一时讲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他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可能是他笔挺的鼻梁?还是他温良的笑容?我不想问,觉得没有必要。
这时,她的DVD播放的有一首歌听来格外悦耳。歌声恰似一股清流,润物细无声地撞击心灵深处,唤起心中美好或是凄楚的记忆。
我问,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
她说,叫《泪光闪闪》,歌手是夏川里美。是另外一个女歌手写的,怀念她英年早逝的哥哥,她哥哥对她特别好。
我用心听,忍不住再夸赞道,几近天籁之音。
她说,你知道吗,以前,我妈妈开玩笑说,要不是计划生育,我可以给你生个弟弟。你要是有个弟弟,多好哇。我对妈妈说,别乱讲话,你要是给我生弟弟,我天天修理他,他会有悲惨的童年。
我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下得了手?
她说,不知道,要看这个弟弟讨不讨人喜欢。我在日本听《泪光闪闪》的时候,突然想到,计划生育是不好,要不,我说不定有一个哥哥,一个无限疼我的哥哥。说完,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潮湿。我躲开她有所企求的眼睛,心里却掠过一种联想。
她指着那幅照片,主动说,他是我原来的男朋友,是日本人。
果然如此。
她接着说,现在可以挂。我妈妈要来的话,这张照片得取下来,换上我自己和两个老人的合影。
我有些糊涂,但不方便问。
她说,这里还有一些照片,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她打开一个挂衣橱,里面整齐地摆放了十几幅画框。她一一抽出来,展示给我看。前面几幅是她不同成长时期的照片。她小时候长得像男孩,毫无现在的女性魅力。后面几幅是她父母亲。他们长相出众,处处透出对自己外貌和出身的自信。最后两幅是黑白的,是那个日本男子的单人照。黑白照片的效果更好,他显得异常英俊。
她的手如遭电击,牢牢抓住画框,久久没有讲话。
DVD停止了,一时间,我再一次听到挂钟的滴答滴答声。
我悄然退回,盘腿而坐,端起茶杯。茶杯是乳白色,杯体玲珑剔透。我端起杯,看到杯底“大和瓷”的字样。迎着夕阳,我看见茶叶在杯中快乐地跃动。我的心砰然一动,是什么在打动着我?我不清楚,但是,我却被什么深深地感动。
她悄然坐到我身边,问,茶好喝吗?
我点点头说,好喝,多谢。
此时此刻,喝这么好的茶,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深深地望着我。我竭力摆出不为所动地样子,保持浅浅的微笑。
谢京瑚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轻声地说,每次来我这里之前,我妈妈会预先打电话,要我把他的照片取下来,说她不想在女儿家里见到日本人。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妈妈说,你在日本跟日本人谈恋爱,甚至结婚,我管不到,也就算了。回到中国,你花那么多钱买房子,硬要弄成不伦不类的,我管不到,也就算了。不过,只要你请我过来住,我就要权利提一个要求,客厅里不能挂那个日本人的照片,硬是要挂,我跟你爸爸立马走人。
我觉得不可思议。民间不是传说,北京人爱国,上海人出国,广东人卖国吗?多少上海姑娘远嫁海外,包括日本。怎么这个妈妈如此讨厌日本人?
她苦笑一下,说,还好我们的关系断了,真要结婚的话,我这辈子恐怕要跟妈妈有打不完的仗。
我问,所以,你决定回国?
她说,没有选择,我必须回国。日本的路走到尽头,继续呆下去毫无意义。当时,我几乎绝望。我觉得,这一辈子,我再也碰不到一个这么聪明、这么善良、这么阳光的男人。我真想骂我妈妈,你没有去过日本,不知道现在的日本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现在的日本年轻人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这么顽固不化,把前几辈子的仇恨算在无辜的人身上?
我说,你真的会这么说?
她摇头说,原来没有机会,现在没有必要。而且,我怕自己太激动。我不能再失去母亲。刚回国一段时间,我像病入膏肓的人,任何打击也承受不了,是我妈妈扶我起来。很快,我买了生意,很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感情方面,很长一段时间是一片空白,直到遇到夏先生。
我乘势诱导她说,然后……
她不理会,说,他叫藤田村夫,农村的村,夫人的夫,听起来像个农民的儿子。他跟我同一个商社,普通职员,薪水一个月也就二三十万日圆。我在贸易科,负责跟中国的贸易。我人长得还行,日文流利,商社主要依靠中国的生意,所以,我在公司是一大牛人。在日本工作,要经常加班,我另外还要陪科长、社长外出接待中国客户,整个忙翻了天。按说,我不太会跟村夫有交接点,更谈不上生出情分。你知道,日本人不习惯正眼看人,在公司里面碰面,相互一鞠躬,对方长什么样子,好久才知道。
我说,村夫长得真棒,跟个性演员似的。
她哦了一声,对我的评价好像有些不太在意。她说,我不是光看他的长相。一个男人光有长相,只配吃软饭,谁瞧得起?我看中他的才华,还有他的纯真。他真有天赋。一次,他去一家音乐社帮人拿东西,等人的时候,他在一架钢琴上面随意弹了几段,里面的一个老师赶出来,问他弹的是谁的曲子,他莫名其妙,说,没有谁的曲子,是自己瞎弹。音乐老师一付眼珠子要掉出来的样子,惊叹地说,乱弹?这个曲子,很多作曲家几年也折腾不出来。他问村夫,有没有学过音乐,学了几年?村夫说,小学的时候学过架子鼓,转学以后放弃了,前后不到一年。
我感叹地说,这种天赋,有就是有,没有很难学到。
她说,还有,他很单纯,有时候,觉得他傻。我一次跟他说,我爸爸是北京人,妈妈是上海人,自己是南昌老俵。几天之后,他搬过来三大本资料,分别介绍北京、上海、南昌,每本资料里面图文并茂,可读性特强。细到什么程度,你猜得到吗?
我摇摇头。
她说,细到南昌炒米粉的配料、制作,什么路段的米粉好吃,通通都有。
我叹服道,日本人就有这么认真。
她说,我问他,你弄出这么多东西,知道有什么用?他握住我的手,眼睛那样看着我。你知道,他的眼珠很黑,黑得发亮,一滴水下去,会了无痕迹。他说,我要陪你走过所有的街道,吃遍所有的小吃,不是出于好奇,不是博得你的好感,我要感谢那几片土地,造就了你。
这个日本男子真不简单,别说可以打动谢京瑚,哪个女孩子可以抵挡得住?我想,我的女儿可以碰上这样的男人,我也会为自己庆幸的。不过,日本男人好色,而且好色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他难道会脱俗?
她又垂下眼帘,缓慢地说,你肯定会想,我们怎么走不下去,我怎么会放弃这样好的男人?
我点点头。
她说,我不得不放弃呀,心里再痛也不得不放弃,就像对夏先生一样。
我立刻捕捉到她的暗示。她在暗示,她要放夏老板一马?机会稍纵即逝,我要不要现在就捉住,让她作出承诺?不,我不能太急,她又往后缩怎么办?再等,忍耐一下吧。
她说,村夫在千叶县的一个小城市长大。全城的人加起来不到十万,历史倒可以上溯几千年。他的爸爸做小生意起家,后来,对政治感兴趣,先后竞选了几次,终于选到了市长。
我开玩笑道,村夫还是高干子弟嘛。
她摇头说,他们的市长,跟我们这边的街办主任差不多。他父亲高高瘦瘦的,成天沉默寡言,一点不像搞政治的。村夫说,他父亲是传统的日本男人,从来没有抱过他,从来不过问他的学业、他的生活。他记忆中,他父亲没有单独跟他谈过什么话。我去过他家几次。真的很受罪。一家人坐在一起,没有人说话,只有他妈妈一会儿直起腰,一会儿弯下腰,张罗着给大家盛汤盛饭。我心里想,以后反正不跟他们一起住,能熬就熬吧。
她咳嗽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润嗓子。
我想,下面该讲到分手,她心里一定很难受。
她说,不久,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很不自在。
我问,发生什么了?
她说,他爸爸单独面对我的时候,他的目光变成好色男人看漂亮女人的目光,赤裸裸,充满色欲。有时候,我去洗手间,他偷偷跟在旁边,好像无意地触摸我的身体。我早就听过日本男人好色,色到谁都不放过。我在日本生活那么久,发现事实并没有那么严重。日本男人给人那么坏的印象,可能是A片造成的。村夫的样子那么好,个性那么可爱,我开始以为,他那方面的经验肯定很丰富。想不到,他是表里一致的单纯,让我又惊又喜。
她打住话头。
暮色渐浓,沉默开始在我们之间弥漫。
她打破沉默,说,后来,他父亲直接来仙台,敲我宿舍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冲进来。事后想起来,我真要感谢我父母,把我生在南昌,让我学到南昌女孩子的泼辣。他对我又搂又抱,我破口大骂,日文中文南昌话一起上。他马上变得温驯,全身发抖,一再向我道歉。过了几天,他又来,像野兽一样冲进来,结果跟上次一样。几次折腾下来,他自己不再露面,开始给我送东西,家具呀,用具呀,通过快递直接送到门口。我想他不会再骚扰我,我多少应该表示一下,给他写信致谢。没想到,他故伎重演。
我看着她,想努力勾勒出她所描述的场景。我没有见过村夫的父亲,再丰富的想象只能变得模糊而破碎。
她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告诉村夫。他听了,一句话没有说,从我身边消失了半个月。他再露面的时候,胡子老长,面颊凹陷,眼睛大得吓人。他面对我蹲坐着,眼睛看着桌子。他说,他想了很多方案,却没有勇气面对他父亲。他从来没有爱过他父亲,对他父亲只有畏惧。他劝我离开仙台,他愿意放弃我。我万万没有想到村夫这么脆弱,这么缺少男人的担当。我骂他,推他,打他。他干脆对我长跪不起,一直到很晚很晚。
谢京瑚的眼睛涌出眼泪。她没有擦。我避开她的眼睛,端起茶杯,无声地喝了一大口。我放下茶杯,定定地看着杯底的茶叶,研究其中的水纹,寻找我可以读懂的含意。
我抬起头,她正在凝视着我,几颗泪珠挂在眼角。她的眼睛好像没有任何内容,又好像充满内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她身子前倾,面孔逼近而来,我的脑袋本能地往后缩。
她说,世界上值得珍视的东西太少,失去时,人会痛苦得去死。我想通了。我怎么能够怪他呢?我只能怪日本这个该死的文化,能把人折磨成废物。我好容易挺过来,不巧遇到夏先生,他身上有中国男人的儒雅和阳刚,让我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悦。可是,我的命就是这么不好,他现在被关进大牢。人生易老哇,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
她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绝望的眼睛逼视着我,刺穿我的灵魂。我顿时变得脆弱。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捧起她的脸,让自己的唇贴近她的唇。
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贪婪地吻着对方。
下面的一切顺理成章。
她倒在榻榻米上面,我跟着倒下去。榻榻米真好,比普通的床拥有更多的空间。此时此刻,我们需要更多的空间放纵自己。
褪去衣物,她的身体让我惊喜。从外表看,她的脸偏小,身架偏瘦。想不到,她的乳房异常丰满。她已经三十出头,但是她的血统良好,一直未曾生育,生活舒适,平时注意保养换来这么好的身体。
我紧紧抓住这个肉体,用心默记她身体的每个细节。
她开始低声呻吟。
我问她,不需要套子吗?
她说,不需要。我在安全期。你放心。
……
我想起晚上跟江碧芸约好,在Skype上见面。我坐起身,摸索到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先打电话。谢京瑚的右手搭在额头上,眼睛半闭半开。她的胸部和阴部袒露,一张丝绒毯横在她的腹部。我心虚地看看她,她说,出去打,走廊里安静。
我找了一条薄毯子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拉上门,正要左转,忽然听到冲水的声音。我惊得一跳,再仔细一听,是有人在厨房洗菜。看来,保姆回来了。我折回房间,穿好衣服。她幽幽地看着我,说,保姆在做饭吧?晚上一起吃吧。
我站着不动。她说,保姆很可靠,尽管放心。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
她说,我不会妨碍你。你先打电话,再作决定吧。
我出了房间,朝右转,几乎走到走廊的尽头。我拨通江碧芸的电话。她急切地问,我一直在等你,怎么样?
我说,局势已经明朗,夏老板可以安全出来,现在只是时间问题。我有其它事,没有办法上Skype,我们再联络。
她很懂事,说,你已经告诉我最好的消息,你忙吧。
我和谢京瑚到饭厅吃饭。保姆识趣,基本不讲话,只是在给我夹菜的时候,像鉴赏师那样打量我。她用上海话对谢京瑚讲,他跟夏先生很像。谢京瑚说,不要瞎讲。她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
吃好饭,保姆一边收拾,一边说,她晚上去看儿子,可能赶不回来。要是回不来,她明天早上一定过来,顺便带早点。她问,要不要带吴先生的?谢京瑚的眼睛刺了保姆几下,说,别乱讲,只带我一个人好了。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埋头喝龙井茶。我在湖大读书的时候,同寝室住了一个上海人,一个涟水人,涟水人的妈妈是上海人。他们两个凑在一起,经常讲上海话,听着听着,我能听懂个六七成。
保姆走了,时间还不到九点半。我决心留下来。我判定,谢京瑚已经决定放夏老板一马,只是不愿意直接说出来。她究竟怎样走到这一步,我猜不到准确原因,刚才我们极为酣畅的做爱应该起了正面作用吧。我跟江碧芸这么些年,床上功夫提高很多,真要归功于她的指教。想想这个世界真奇妙。我从江碧芸那里学到性爱真功,今天用到谢京瑚的身上,可能促使谢京瑚下最后决心,让江碧芸的丈夫躲过一劫。我的节奏掌握得恰到好处,谢京瑚看起来很满意,否则,她不会留我。对我来说,跟她再赴爱河,何乐不为?就算是被利用当种马,我吃亏在哪里?但是,现在时间显得太多,总不能立即又上床吧?
她提议道,呃,想不想看看南昌的夜景?
我一阵惊喜,说,好哇,好哇。英雄城,名气很大,一定有不少值得看的地方吧?
她笑着说,英雄城?英雄是谁?说实话,南昌真没有什么特色,跟别的城市越来越像。这样吧,我开车,带你随便兜兜,你想回格兰云天的话,我再送你。
我一怔,难道她要打发我走?不像。这种场面的话,她不得不说吧。
我说,今晚不回酒店。我跟你出去转,再跟你回来,明天早上我不吃早点,不会跟你抢。
她面露惊讶,只有一瞬间。她说,你听得懂上海话?
我说,都是中国话,总比法语好懂。
我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将南昌的各个角落巡了一遍。我的印象,南昌的布局极像长沙:西面临江,东面是旧城的精华所在。不同之处是,过了湘江,长沙有岳麓山风景区,历史悠久,古今闻名;经八一大桥过赣江,南昌只有红谷滩新区,到处是高楼,毫无特色。
谢京瑚对南昌的历史和现状了如指掌,对各个楼盘开发商的背景,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她跟夏老板相处几年,这许是收获之一吧。我夸赞她对南昌的了解,她说,原来没有什么兴趣,甚至看不起南昌。这都是我妈妈灌输出来的,成天向往上海,把南昌当成客栈。
她讲个不停,眼睛发亮,手势生动。驶过一条大道,她指着右面一爿店说,喏,那是我的日本料理店。
店面设在一幢住宅楼的底层,外装修还可以,可惜,层面太高,整个店铺像拉面一样被扯起来,失去了日本传统料理店低矮温磬的风格。
我以为她会邀请我下去看看,不成想,她反而加大油门,车飞速驶过。
她问,饿了没有?不等我回答,她说,我饿坏了,讲话讲太多。
我心想,刚才床上消耗太多吧。
她说,我请你吃南昌炒米粉,路边摊,敢不敢吃?
我说,南昌第一的小吃,还有不敢吃的?
她说,夏先生不敢,说不卫生。
她的奥4停在路边。摊主特意放下颠米粉的滤勺,大声跟我们打招呼,帮助他老婆摆碗筷。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米粉放在我们面前,我看到里面密密的红辣椒,虽然不饿,口水止不住自己跑出来。
回到车上,谢京瑚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说,这个摊子炒得好,美中不足,就是辣椒放得太多。
我说,你是南昌人,还怕辣?我们长沙人是怕不辣的。
她说,怕倒是不怕,但还是不敢多吃。我们店走清淡路线,希望客人慢慢习惯,知道清淡对身体更好。
我问,你们店的生意不错吧?
她说,马马虎虎,勉强打平。南昌不比大城市,本身没有几个日本人,从日本回国的海归也少,客人主要是换口味的年轻人,另外一些是政府官员。这些官员去过日本,对日本的观感不错。他们喜欢提建议,比如请日本姑娘啊,我应该穿和服啊,等等。还有人建议,我应该请演A片的演员过来造势。
我问,A片的演员?怎么请得到?
她说,国内其它城市请过,最大牌的是苍井空,她在中国的粉丝众多,国人尊称她仓老师。
我禁不住惊叹,想不到国内开放到这种程度。
她说,是呀,不怕富,只怕穷。一个省政府的高级官员,来我的店吃过几次饭,看我对他接待周到,当作几个下属的面,提出要包养我,问我出一个价。我心里气得发抖,面子上不敢显出来,只好开玩笑说,我的价别说一个人,一个国家也承受不了。他的一个下属说,我们领导要跟天下美女做朋友,拿江西的半个江山换如何?
我问,那你……?
她说,休想!这种狗官我哪里看得上眼?
回到她家,我刚坐好,她扑倒在我腿间,扯开我的裤裆,将我的阳具掏出来,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将我尽数吞下。
我快支持不住,她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说,来,我们去洗澡,我帮你洗。
她当着我的面,将自己的衣物一一褪下。我自己完全忘记脱,只是痴痴地注视她那美丽的肉体。她先进浴室,里面的水蒸气弥漫开来。她嘶哑着声音说,准备好了,进来吧。
她小心地帮我擦澡,除了用手,还用小刷子,一板一眼的,非常用心。我触摸她的乳房,她的阴部,想就地解决。她挡住我,说,还是进房间吧,效果更好。
……
这时候,她的手机铃响。我停下来,她示意我继续,低头接听手机。
她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接听,还发出咯咯的笑声。谁能听得出她正在做爱?
她收了手机,脑袋埋在床上,双肩耸动。我查看几眼,确定她在笑。她这一笑,把我的精力涣散,我立刻射精。
她调转身,她的脸上汗水横流,样子惹人怜爱。我扑上去,她抱住我的头,说,不能再来了,洗洗睡觉吧。我们分头睡,可以保证睡眠质量。
我睡榻榻米,她睡床。她关灯,打开窗户,将月光让进来。
我在床上干挺了几十分钟,根本睡不着。我悄悄摸到她床头,低头一看,她的眼睛睁开,幽幽地望着我,似乎一直在等我。
她拧开电灯,坐起身,满是渴望。我揭开她的薄毯,她微张开腿,我俯身下去。她将我夹在腿间,双脚相互摩擦。
……
清晨,我们几乎同时醒来。我向她张望,她冲我一笑,袒露着身体,一头钻进我的被窝。我咬住她柔软的乳头,说,我这里弹尽粮绝,咱们停战吧。
她扑哧一笑,说,和为贵。我只想抱抱你。
她匝吧咂吧嘴,对我絮絮叨叨。我觉得身体飘飘的,集中不了精神,认不定她在说什么。
突然,我生出去日本,去冲绳走一走的念头。带谢京瑚不合适,夏老板的事情了结后,我没有理由再跟她交往。
一个人去没有意思,要带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