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间,禾苗苗马上说,我先去洗澡。她放下小提包,慌不择路,几步就闪进浴室,门跟着咔嗒一声关上。过了几秒钟,门锁又咔哒一下放开,留了一个门缝。
我想跟进去。想想还是作罢。我踢掉皮鞋,换上酒店的布拖鞋,再把另外一双布拖鞋摆放在床边。
我瘫坐在沙发椅上,拿起手机,拨了江碧芸的号码。手机铃响了两下,她接了。我说,夏先生在江西被拘留,说他向当地官员行贿,谋取不正当经济利益。她啊了一声,再没有说话。我说,不要太紧张。明天我赶去南昌,同学介绍了一个关系,知道夏先生的详细情况。我明天中午跟他见面,有什么新情况,我会及时跟你联系。她哦一下,沉默了六七秒钟,说,我知道,就这样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奋力想象,想象她的容颜,想象她现在的表情。糟糕的是,她的容颜竟然变得一片模糊。不过几天前,我那么深、那么久地进入她的身体,我差点以为,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她,起码占有她一部分。看来,一切都是虚幻,拥有的只是空中楼阁,一转身,身后便化为乌有。
禾苗苗还在里面,洗澡的水声滴里嗒拉地响着。
太久了吧。
我走近浴室,轻轻推开门。她仿佛期待我会这样做,看了我一眼,没有显出惊讶的表情,径自给自己手臂打洗浴液。她开的是温水,水气不大,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裸体。我不免暗喜。她外形看起来很瘦,裸体其实很匀称,乳房小巧,盈盈可握,腿间的毛发疏密正好,细致柔软。
我不想再等。我回到床边,将自己扒个精光,闯进浴室。禾苗苗看到我的裸体,对我摆手道,等一下嘛,我马上洗好了。我不答话,一脚踏入浴缸。我的阳具膨胀到极点,她看到后,身体往角落退缩。我抱着她,尽量在我们身体之间留一些空间,不让自己的阳具顶痛她。她想挣扎,我干脆一把将她揽过来,嘴唇贴上去。吻着吻着,她的颈脖,她的背部开始发热,嘴唇吐出嘤嘤的轻叹。
……
我帮她打肥皂,帮她搽身体,冲洗过后,我紧紧抱着她,说,谢谢你!她回吻着,说,我不会怀孕吧?我的身体收紧了一下,说,不会吧,我全打在外面。她说,要是怀孕的话,你会后悔吗?
这是个沉重的问题。我会吗?
我帮助她擦干身体,说,你不会怀孕,怀了,我一定负责。
她扭动身子,吃吃笑着说,我知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看看你会说什么。
我抓住机会,说,禾苗苗,今天晚上,你本来可以拒绝,可以不勉强自己。我请你来,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对吧?我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不能对你有什么承诺。以后有什么困难的话,跟我讲,我看看可不可以帮助你。
她叹了一口气,说,哎呀,又紧张了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要嫁给你,或是当你的小三,或是要钱要东西?刚才我犹豫着要不要来,你猜我心里想什么?
看到她顽皮的模样,我知道自己过度担心,心中的那团乌云被她的手指轻轻一戳,即刻化开。我释然。我问,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们先进房间,站在这里讲话怪怪的。
我们进了房间。我把被单掀开,将两个枕头紧靠着摆好。我先躺下来,手臂张开,她枕着我的手臂,舒动四肢说,我刚才在祈祷,快点吧,快点吧,我要昏过去了。这样子送医院,我爸我妈来探望,问我怎么一回事,我该怎么回答?
我说,实话实说?
她转过脸,说,我们聊一下吧。说完话,我们就睡觉?我点点头。
她说,先说说我爸爸?
我说,好,先说你爸。
她说,跟我妈妈结婚后,我爸还有别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吵架,我再大一点,知道他们吵什么。我妈妈骂他不要脸,冒充作曲家骗小姑娘。爸爸说,从古到今,哪个伟大的作曲家只守着一个家,只守着一个女人,那灵感从哪里来?作品从哪里出?妈妈一有空就拉住我,讲我爸的坏话。后来,她说,她不必担心,懒得吵。你知道她说什么?
我问,说什么?
她说,我妈说,你爸老了,只有贼心,没有做贼的工具。
她绕了一大圈,原来把我当成她父亲一类的角色。我说,知道了。你在担心,我的工具够不够用?
她抵赖说,那是你自己说的。刚才唱歌,没想到你装嫩,对得起听众。跟你跳舞,只说了几句话,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桑拿室,有一种特别温罄的感觉。你硬拉我来,我挣扎呀,要不要来?豁出老脸跟过来,到头你光说不练,我还落下轻浮的名声,值得吗?
我的手指顶入她的身体,搅动了几下,她按住我,说,不要了,我要睡觉。明天吧?
我说,好,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
她说,太好了。她背过身,好像不到十秒的时间,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看来,我这个长相敦厚的人又一次获得女孩的好感。刚才,那个马经理不顾上级劝诫,对我口无遮拦,说了过多的八卦。他现在没准儿后悔得掉肠子,这样看不住自己的嘴巴,他的饭碗怎么保得住?他不知道,我有一个不寻常的优点:很多人初次见面即对我产生信任感,面对我,像面对一个牧师,心里的话止不住涌出来。这个优点给我带来了许多的客户,给我带来了桃花朵朵。
扪心自问,我真对得起这种信任。
一夜无梦。
早晨醒来,我看到的头一样东西,是禾苗苗的眼睛,离我很近,打量着,像鉴赏一件稀世宝物。透过她那乌黑的眼眸,我看到自己:一个头发凌乱、满腹心思的中年男子,毫无魅力可言。
她忽闪着眼睛,认真地说,有人说,小姐走明规则,演员走潜规则,其实一样。我不这么认为。
我愣住了。
她说,我对你一无所求,你放心。
想起自己的斑斑劣迹,别说像她这样的演员,对小姐我内心也没有鄙视。当今是男人的世界,中国美国都一样,我们男人已经得到太多,对女人还苛求什么?
我搂住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全身。
她的身体在发热。
我跃上她的身体,极其酣畅地做了一回。
事毕,她用手臂擦额头的汗珠,说,今天我带你逛长沙。
我说,不行,没有时间,我要去江西办事。
她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说,说走就走,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春风一度,我已经很满足。立刻忘掉她,不要回头,对我,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我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养一个小三之类的角色,再漂亮再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行。我想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她一下没有心理准备,说,跟你去江西?我去做什么?
我含笑地望着她。她很快张开双臂,向上奋力一击,说,去就去,谁怕谁呀。我先回去拿一点衣服,马上赶过来。
乘着她离去的短暂空隙,我赶忙下楼,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盒保险套,往下可以安心了。
我们下楼,小宋已经等在大堂。他看到禾苗苗,有一些吃惊。我本想编个理由,什么她是朋友的女儿,正好要去庐山旅游,跟我同一段路,云云。想想,不用编,他见得多,心如明镜。禾苗苗主动跟小宋打招呼,小宋说,你是长沙人?禾苗苗点点头。他热情起来,把一袋东西递给她,对我说,向部长吩咐我交给你们,路上吃的。他们俩在前面走,我落得清闲,心想,幸亏没有讲那些多余的话,这样不是挺好吗?
我们搭乘前往南昌的动车,坐豪华车厢。车厢的座椅宽敞,视野开阔。我跟钟建章先通过电话,他说要不要来火车站接,我说不用客气。我要了他记者站的地址,说我会打车过去。禾苗苗跟她妈妈讲,她要参加院里的送戏下乡活动,这几天去湘西。我说,你跟父母住一起?她说,没有,跟几个学员合租房子,但经常回家吃饭。
禾苗苗很兴奋,一直讲话。她很引人注目,旁边几个乘客不停地朝我们张望。
我对禾苗苗说,你这么漂亮,选择很多,怎么想到做演员?
她说,我们湖南,男的出土匪,女的出美女,我哪里算漂亮。桃花江听过吗?
我说,哪里的桃花江?
她说,益阳。我不能带你去。那里的美女如云,你去了,保准眼珠子要落下N次。
我鼓励道,你的相貌不错啊,性格又讨人喜欢,别灰心,总有出头的机会。
她摇摇头说,不指望。我知道自己长得怎样回事,平常懒得照镜子。呃,跟你曝点料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学员经常不睡觉,躺在床上交流心得,研究潜规则,一条一条讨论。
我问,那你掌握了几条?
她说,零条。我怪我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搞的,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根本没有准备好嘛。我先天不足,读书不成器,只好报考艺术院校。我爸安慰我,天下的事情讲不定,凭我的脸蛋,我的能力,说不哪天一举成名,清华、北大的学生三百年也赚不过我。
我说,你信了?
她一脸不屑,说,鬼才信!
我说,那……
她说,别太为我难过。我对未来还是很乐观滴。本人还有第二手。
我问,是什么?
她说,二胡呀。您万万没有想到吧。我十岁学琴,启蒙老师是我二舅。我跟二胡真是有缘,一拉起来,疯疯癫癫的,像明眼的女阿炳,停不下来。我的水平很快超过二舅。我爸犹豫了半天,决定带我拜他们群众艺术馆的一个老馆员为师。老师原来是我们省歌的,管不住自己的裤裆,老犯作风错误,被下放到群艺馆,很不得志。我给他试拉的时候,他只听三分钟,半开半关的老眼好像看到闪电,腾的一下张得天大,他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半天才说,岂止是可造之材,简直是天才!只要中国还有人听二胡,这碗饭就是你吃的。
我说,你爸就放心托付给他了?
她说,哪有那么简单。老师每次指导的时候,我爸硬要坐我后面旁听,眼睛睁得像警察抓扒手似的。他们是同一类人,一眼就可以看穿对方,我爸怎么信得过他?
我说,现在还在学?
她晃晃脑袋说,毕业了。几年寒窗,现在是收获的季节。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老师,已经收到三个学生。她骄傲地扬起三个手指头。
她说,嫌我嫩是不?三个学生的妈妈也这么想。我先拉给她们听,然后现场教了小朋友几招,结果,从老到小,都说可不可以早点开班。
我如释重负,说,太好了。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学生。那几个学生还听话吧?
她愣了一下说,还行吧。我的一个男孩子学生,读初中一年级,好聪明的孩子。昨天下午,我们正练得带劲,他的手机响了。她妈坐旁边,对他打手势,不让他接,他不管,二胡嘣地一声拐地上,他妈好心痛,蹲下来,使劲用手、用衣服擦。小男生听完电话,叫他妈妈赶快收拾东西,要跑路。我说,这堂课你妈已经付了钱,这样子走我不退钱。他急得一头冷汗,他说,收下收下。我女朋友老家来了亲戚,大家都要到齐,唉,真是身不由己。
我忍不住笑起来。她脱了矮跟皮鞋,一双赤脚冷不丁地架到我的腿上,鲜嫩如蚕的脚趾上下舒展着。她说,你怎么笑成那样?她想想,也跟着笑起来。
她的裤子向上收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腿肚,我的手掌搭上去,手指慢慢抚弄,体验她的肌肤。真嫩啊!我想起一个作家描述一个物件的细腻,她用的词汇好像是“像冬日阳光下懒洋洋的日本瓷器”,这不说的就是禾苗苗嘛。
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活生生的画面显得放肆。我万般艰难地收起手掌,帮她收拢裤脚。她若无其事地抽回脚,穿上鞋。
她看着窗外,对着外面急速后倒的景物说,我爸挺不容易的。现在男人值得自豪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小三,没有身体。他经常讲,文革前他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学习成绩中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最起码考得上湖南大学,如果他可以上大学,他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我说,他应该属于老三届。文革结束后,很多老三届考上大学的呀?
她点点头,说,我听他说过。我爸说,他有艺术天赋,除了唱歌,还会画画,他下放的农场把他当宝贝,每个宣传活动都要他张罗。他只要喝几口小酒,就要跟我们吹,说那时候的人生何等辉煌!什么快板书、革命短剧,眼睛转一圈就写出来,直接上台用。那个风头健哪,女孩子围着他团团转。恢复高考的时候,他跃跃欲试,农场卡他不让考,几个领导轮着给他许愿,还有人给他介绍农场领导的女儿。几年过去,他就是没有机会参加高考,等他拿到大专文凭的时候,大学文凭早掉价了。我爸很反感文革,说他的一生全给毁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他不是有你这个好女儿吗?
她不答理我,兀自讲下去,从小学开始,我的学校老组织学生去韶山,我爸坚决不同意我去,帮我编理由,编说我病了、回老家给老人送终啦,好多人被他编得出事。后来,我碰到一些外地来的朋友,他们问我韶山怎么样,我说我从来没有去过,没人相信。
火车飞奔,却非常安静,只是在换轨的时候发出极轻微的摩擦撞击声。想想三十年前,我从东北老家出发,先乘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换车下长沙,要用整整两天的时间。到了湖大寝室,我可以连睡好几天,耳畔蒸汽火车的咣当声才慢慢消退。在湖大四年,一共有七个寒暑假,我只回家三次,省钱是一回事,火车旅行实在太辛苦,按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一次也吃不消。
我想跟禾苗苗说说这些往事,想想还是作罢,她不会有兴趣听的。
禾苗苗说,我还有一个学生,也是男孩,上五年级。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在一家国企当副总。这几年,每逢寒暑假,小孩都跟父母出国旅游,欧洲、 澳洲、新西兰、日本都去过,见识很广。他每个礼拜来我这里上两堂课,每堂一小时。上过几次,他说,老师,我有个建议,你看行不行? 我说,先看你提什么建议,要我杀人的话,现在就告诉你,不行!他说,我们前面上半小时,我认真学,不带含糊;下半小时,我们聊天。我说,那怎么行?要不你只付半小时的学费。我一说出口,后悔得要命,深怕他答应。他说,你怎么这么傻?有钱不赚?你赚你的钱,我讲我的话,我特能讲,你会很辛苦的,怎么不能拿报酬呢?你听他说的,郁闷!
我问,他妈妈没有陪?
她摇摇头说,没有。开始,他妈妈陪了几次,回家还盯着男孩练琴。后来,她抱怨说,都说钢琴、小提琴难学,怎么二胡也搞这么啰嗦?我回答她,你家儿子可以学钢琴、小提琴呀。她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可他爸爸不乐意。他爸爸说,二胡是中国乐器之王,练的人少,容易出头。说不定哪天中国称霸世界,二胡跟着会成头号乐器。
我说,所以他妈妈不愿意陪下去?
她说,算是吧。后来,她一放下男孩,自己就出去买东西,大包小包,买好多。这倒没有什么,气人的是,接人她老迟到,有时候迟到半个小时,把我当托儿所的老师。男孩说,我妈妈在占你的便宜哟,你不能太客气。你要么陪我讲话,要么涨学费。
我问,那你决定怎么办?
她说,学费不能涨,陪他聊天吧。反正,这个男孩确实能说,怕是他内心特别孤独吧。我心想,别看他周游世界,家里有的是钱,跟他比,我不至于样样都差,起码笑声比他多。他真的很少笑,成天忧心忡忡的,小脸蛋好像挂了皱纹。
我说,这个小孩听起来很聪明,过于早熟了些。
她说,对呀。有时候我认真听,有时候他讲他的,我想我的心思,不要忘记点几下头。他最喜欢说两句话。一句是,我最喜欢钱;再一句是,我最讨厌睡觉。听得太多次了,我问他,天天讲这些话,你爸爸妈妈听了不烦? 他说,烦什么?这是真理。真理是什么,就是人人相信的东西。没有钱,我能跟你学二胡吗?没有钱,你能有房子教二胡吗?睡觉有什么好?一睡下去,别人在你旁边拉屎拉尿,玩你,你一点都不知道,傻不傻呀?
我听了觉得好笑,说,这孩子不简单,将来不知道会成什么人物。
禾苗苗说,今年暑假,他们家去了美国,前后玩了三个礼拜。回来以后,他的口头禅改了,原来是我最喜欢钱,现在是我最喜欢小费。
我问,他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吗?
她指了指放在桌子一角的包包,说,喏,这个就是他送的,叫Coach,好看吧?
我看不出好看在哪里,嘴巴却称赞道,确实好看。
她捏捏包包,说,其实我不太喜欢带好包出门。
我不解,说,怕什么?
她说,红花需要绿叶配呀。我的包是高档包,衣服、鞋子怎么办,不能太差,也要高档吧?要不,包是好包,别的是降价货,不好看吧?人家会偷偷说,苗苗的包包是假的。
她哼着曲子,忙着打开小宋送的食品,花花绿绿,摊了一桌。我随便拿了一袋,外面的包装印了日文。我仔细一看,还真是日本的果品,产自宫城县。我想,这些应该是邱娟准备的,向天明不会这么细心。不过,这些东西像是特别适合女孩子,难道向天明对邱娟讲过,我此行有女伴?
我接过禾苗苗递过来的一个什么东西,看都没看,一把丢进嘴里,这才发现是海带片,非常爽口。我连说好吃,然后问禾苗苗,你有男朋友吗?
她正在享受食物,没有想到我突然问这个问题,她噎了一下。她擦擦嘴角,说,吓我一跳,你的样子好可怕。我当然有男朋友,他没出事吧?
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有没有男朋友与我何干?
我说,你不要紧张。我想,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追你的男孩子一定很多。
她拍拍手,说,多,很多。老的,小老的都有。她停顿一下,眼睛看着窗外。我随着她的视线,遥望远方的景物。我们还在湖南境内,我发现,即使在这个鱼米之乡,青山绿水正在大规模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蔚为壮观的楼盘,还有建筑风格各异,建造水平参差不齐的乡间小楼。
别了,牧童短笛;别了,竹喧浣女。
我轻叹一口气,禾苗苗回过头,说,本来我不会去那个老剧场,不会跟你去华天,不会跟你来江西的。我……
我心里发虚。换一个角度,我要是她男朋友,如果知道她跟一个可以当父亲的男人如此厮混,我想,我对两个人会切齿痛恨的。
她说,我跟他又吵了一架。这次很厉害,属于天崩地裂的那种。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接他的电话,再也不让他伤心。
我小心地问,你们认识多久?
她说,我们是高中同学,那时候我没功夫注意他,眼睛光瞄准最帅的。后来,他去吉首念大专,贸易英语专业,我呢,留在长沙读艺术学院。听出来了吗? 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同病相怜,走到一起。
我说,人生很长,读什么学校没那么重要。
她打开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个键,端给我看,说,喏,这是他的照片。
我一看,立刻自惭形秽。这是一张全身照片,男孩站在黄兴街头,五官很像年轻时的周润发,只是个子矮一点,一脸坏笑。我想,要跟这个男孩争禾苗苗,我的胜算很低。
她说,他不会读书,但是特会搞笑,好多女孩子被他电倒。中学毕业的同学录上,女同学留给他的口红唇印最多。他有一个姨妈在美国,听说很有成就。他喜欢跟她套近乎,他姨说,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发电邮用英文吧。他吓得直哆嗦。他自己清楚,他的英语水平,刚够小学毕业,写一篇一百字的短文章,得熬三四个通宵。
我问,那他就算了?
她说,哪能?他先写中文,然后上网翻译,然后发过去。他的姨妈好认真,每回帮他改,还反复提醒,你目前的老师水平不高,要想办法找别的好老师辅导。I-Phone4上市的时候,他发了一份电邮给他姨,求她从美国寄四把回来。他姨不但不答应,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我问,他说错什么啦?
她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不清楚,好像是他英文用词不当,他姨骂他是流氓。
我想不通,要几台手机,就那么几句话,怎么会变成骂人?
禾苗苗止住笑,说,活该。不就是几句话,还要上网翻译? 后来,他去深圳,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一次同学聚会,他说,他目前最大的理想,是半夜开一辆7系宝马回家,车停在大院门口,拼命按喇叭,弄得左邻右舍都醒过来。看门的问,谁呀?他说,我,刘家的儿,回来了!我听了特感动,眼睛开始对他放电,他马上接住。当时,真是电光四射,场面壮观。别的同学在一边起哄,说,赶快闪,熊熊这个大火烧哟。从那天开始,我们成了男女朋友。我去过几趟深圳。他住外城,跟一对江西来的打工夫妻住一起,条件真不好。他劝我去深圳一起发展,我犹豫不决。我带他见过我父母,妈妈一点都不喜欢,话讲得很难听,说这种憨崽,长沙每个角落都可以抓一大把,除了一张嘴巴,什么也没有。他很受伤,再也不提要我去深圳的事。我到歌剧院做学员,他拼命反对,说,艺术圈是大染缸,是垃圾场。他说,凭我的长相,在深圳轻轻松松可以找到好工作,发达指日可待。
我说,他很明白道理呀!
她说,他呀,讲起道理来,比新闻联播还长,连你都不是对手。不过,我妈算是看得准,他只会耍嘴皮子。他在深圳换了好多工作,最近听说是做山寨手机,要我帮他联系这边的客户,介绍成一个给我提三十。
我问,三十不多吧?
她说,当然不多,饿死人的价。这个就算了,他老问我借钱,我是什么人?像开银行的吗?像站银行柜台的吗?我借他几回,加起来只怕快五千。他借钱归借钱,编的一些理由好欺负人,把我当长沙第一傻。前天晚上,他先说我的二胡班要不搞扩招,要不涨学费,反正不能太保守,会饿死人。我顶他,我就三个小萝卜头,都切成碎片,还是那么多。你不要打他们的主意,老师是我耶。他不讲话,然后他说,他的手提电脑被同屋的江西老表偷了,里面存了所有手机客户的信息和设计图。又在骗人,听他的口气,一点不像丢手提电脑的口气!他要我最少借三千给他,要不他真的混不下去,他混不好回长沙,我禾苗苗也没有面子嘛。我一下发飙,往死里骂他。他说,好好好,不借就不借,不要伤感情嘛。你不来深圳可以,我再坚持一下,等待机会;你那边呢,既然决心在娱乐圈发展,要拼命想办法,想破脑壳也要想。他说,给你支一个招,你干脆认一个干爹,把干爹摆平,让他出钱出力,包装包装,发达指日可待。
我有些不自在。
她呵呵笑起来,说,有人开始紧张啰。她滋地吸一口软包装果汁饮料,红唇上下舔干净残留的果汁,说,真要找干爹,不会考虑你。我要求很高。
我干笑了一声。
我问,你们这么一吵,不会拜拜吧?
她滋滋地吸饮料,不想搭理我。我讨个没趣,掉头看窗外。
她在我背后冷冷地说,不要再提这个人,再提,下一站我下车,我自己走回长沙。我现在对这个人没有感觉,说讨厌也可以。告诉你,沈咚就是一路靠干爹才有今天的。
我一下反映不过来,问,沈咚,哪个沈咚?
她说,昨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学员。
我哦了一声。
她接着说,沈咚是宁乡人,认识一个开百货的老板,是宁乡排前几名的大款。那个老板出钱送她读艺术师院,帮她联系到歌舞剧院当学员,帮她出了几个广告。他好嚣张哦,一个月最少带她去一次香港,每次花几万块钱买东西,当天往返。沈咚买的衣服太多,经常送一两套给我,我不客气,给几件收几件。
我说,真是好运气。你羡慕她吧?
她向上翻了一下眼睛,说,没有。人有人路,蛇有蛇路,我的路在何方,目前不知道而已。咳,你不要打岔,后面更精彩呢。后来,沈咚怀孕了,搞不清是故意的还是意外,反正是他的种。他不愿担当,说戏子靠不住,要她打胎,打完胎,准备出三十万分手费。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她的手指头敲着桌沿,嘴巴发出当当当当的击鼓声。
我猜不出后面的情节,只有耐心地等着。
她说,人生就像戏剧,戏剧回到人生。这时候,一个富二代隆重登场。他说,我一直暗恋她,一直不敢出手。现在,你要她走人,我不同意。你不要,我要。猜出来这个富二代是谁吗?
我不确定地说,难道是他儿子?
她点点头,答案正确。你不觉得荒唐吗?
我承认说,这个结局有些突兀,但不算荒唐。在这个世界,其实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有时候感到惊讶,只是见识不够,或是想象力不够。
她叫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了一遍。她要我再重复,我不干了,说,真的听不懂吗?
她举起双手,说,天哪,多么智慧的火花,听一遍怎么够?听两遍怎么够?
她笑起来,我有些得意。
她说,听起来很耳熟,是哪里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