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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还休】第三章

(2013-05-20 10:37:06) 下一个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正在整理自己I-PAD 上的文档,向天明来电话。他说,晚上我有个饭局,你也来。

      我不太情愿,说,你的应酬,我就不去吧。

      天明说,来吧,见识一下啊。我们系统有一个高级职称评定委员会,我是组长。有一个申请人找过我好几次,一定要请吃饭,我推掉了。昨天她找到钱教授,钱教授怪我官不大,架子不小。还记得钱教授吧?

      我想了一下,说,你是说我们三年级的辅导员?     

      向明说,就是他。他现在牛了,挂了一大堆头衔,最大的一顶,是我们省委书记的智囊之一,隔三隔四进省委,给领导讲课。他老人家出面,我不好再推,答应今天晚上吃饭。我看了她的申请材料,本身实力很强,不用找人,估计也没有问题。我想,这是个顺手人情,做一回吧。

我有些困惑,说,评职称的事,我能放什么屁?

      天明说,哦,对了,先告诉你一下,江西那边的人找到了,电话上讲不方便,我下午又没空,吃饭的时候再详谈吧。 

      我放了心,说,好吧,晚上见。

      天明说,听起来,你好不愿意呢。告诉你,今晚吃饭的地方很特别,不是普通的餐馆,是省里一个剧团经营的,一晚上只招待一桌客人。吃好饭,还有别的节目,唱歌跳舞,少不了美女陪。

      我说,当心,我这么插一腿,要坏你的好事。

    天明说,吴立呀,我看你受资本主义毒害太深,听到有美女陪,你就海阔天空,想什么呢?说实话,处在我今天的位置,要什么女人办不到?不用开口,人家会想方设法往我怀里倒。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小邱待我也不错,一咬牙,干脆断了这方面的念头,无欲则刚。好了,不扯这么多,我把地址发给你,晚上你自己过去。

      晚上,出租将我载到城中心一条略显狭窄的马路边,司机停下车,摇开玻璃窗户,指着对面一座古旧的两层建筑说,应该是这里。以前是剧场,后来改成电影院,现在作什么还真不清楚。

      我想不会错,自己推门进去。

大厅空荡荡的,从远处晃出一个瘦小精悍的男子。他连跑带颠地奔过来,伸出双手说,是吴先生?我点点头,跟他握了手,他做出请的手势,说,请跟我走。我跟着他,借着灰暗的灯光,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大房间。一进去,里面已是灯火通明,眼睛为之一亮。四个女性几乎同时站起来。

    两个已有四十几岁,很漂亮,化妆很重;另外两个二十来岁的样子,同样漂亮,看不出有什么化妆。其中的一个四十岁女人说,你是向部长的朋友?

      我说,是的。

      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叫刘丹霞,欢迎你大驾光临。

      我连忙摆手说,没有大驾,搭出租,过来混饭吃的。

      四个女人嘻嘻笑起来。刘丹霞看看表,对站在一边的男子说,马经理,向部长一向准时,可能马上就到,你看是不是现在交待师傅炒菜?马经理利索地闪身出去。

      刘丹霞转过身,微笑地对我说,吴先生,给您介绍一下。她指着中年女性说,这是邓芳芳,是省报的一级记者。这两位年轻美女,一个叫沈咚,一个叫禾苗苗,都是省歌舞剧院的学员。

我觉得禾苗苗的名字特别,仔细问了怎么写的。禾苗苗解释完了,说,我是长沙市人,不是乡下的,也不是郊区的,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大概是我爸爸觉得农民兄弟不容易吧。

      这时候,马经理推开门,后面站了向天明。一番介绍下来,禾苗苗又要解释一下自己的姓名。她嘟哝道,我算给这个名字害苦了。向天明说,我看,你要感谢你爸爸英明,一个名字给人这么深刻的印象,对你以后的事业一定有帮助。

      向天明在众人簇拥下坐了上席,我坐主宾席,刘丹霞坐他左首。这时,另外一个中年女性挨个给大家上酒或者饮料。她剪了短发,穿一件发光的绿色连衣裙,胸口处开得很低。马经理和她举起酒杯,马经理说,欢迎向部长,欢迎各位。我们这里的特色是,没有山珍海味,只奉献正宗道地的湖南菜,特别是长沙的特色菜。在这里用餐,时间没有限制,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空间没有限制,这里,外面,还有旁边的几个休息房间,大家随便使用。今天晚上,我们只为你们几位服务,希望大家开心。我不多说,先敬大家一杯。他仰起脖子,一口干了。女的俯下身,白皙的胸脯露出一大块。她含笑地说,向部长,我是尤秀丽,这里的工作人员。这杯特别敬您,以后请多关照。

      她喝的白酒,酒杯是盛葡萄酒的大杯,一口下去足有半斤。她一口喝干,将空杯对大家晃了一圈。

      上的菜果然地道,比圣爵菲斯大酒店的好吃许多。从这个时候开始,向天明掌控了话题。他讲话慢慢的,讲一半,吃一口菜,大家等着。他开始一个话题,刘丹霞邓芳芳马经理尤秀丽等马上跟着走,对天明的俏皮话无不开怀大笑;他突然换一个话题,他们又开始跟着重新出发,显现深湛的饭局素养。我倒是突生怪想,换一个地方,换一桌人,如果向天明的官位最低,他应该是话最少,赔笑最多的吧。

二个小学员老老实实的,对天明的讲话不太用心听,只顾埋头吃饭,间或简单评论一下菜,好吃真好吃。两个小学员里,我更注意禾苗苗。她的眼睛大大的,左鼻翼长有一颗小小的痣,笑起来的时候,面部表情显得更生动一些。我觉得,这个女孩恐怕很有情趣。

      我几乎不怎么讲话。今晚属于向天明,这个我懂。我只评论了几样菜,向天明接着发挥,能说出一大通故事。马经理由衷地感叹,常听说向部长是充满儒雅之气的高级领导干部,今天近距离聆听,果然名不虚传。向部长不但能总结出一道菜的色味,还可以把一道菜从物质的层面上升到文化欣赏的高度,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而是用心品尝,发表出来的评语,让人心服口服。不瞒大家说,我在这里陪的客人数目不小,包括位置更高的领导,这么有品味的领导,向部长是第一人。

      马经理站起来,拉着尤秀丽,又喝干了手中的杯子。

      刘丹霞适时地建议,沈咚,禾苗苗,你们两个小朋友,不要躲那么远,还不过来给向部长敬酒?

      她们走过来,向天明站了起来,说,儿童节不是过了吗,小朋友们还要说什么呀?

    沈咚干巴巴地客套几句,天明跟着哼哈。轮到禾苗苗,她先问刘丹霞,刘姐,我怎么称呼这位领导?

    席下一片建议,什么向部长,向首长,向伯伯的,不一而足。禾苗苗抿了抿嘴,脱口而出,向大人,我这下半辈子就全靠您了!然后,一口把饮料喝了。

      我终于沉不住气,嚷嚷起来,靠他?靠他什么?

      禾苗苗说,靠他做思想政治工作呀。我这个人,从幼儿园开始,一直是老师操心的问题儿童,每次毕业,班主任的评语都差不多,什么学习马马虎虎,希望该同学以后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不断要求思想进步。

      向天明一副如释重负状,说,吓了我一大跳,我怕答应下来,你爸爸要来提我的脑壳。放心,提高思想政治水平,我这个有把握。你这样,先从党章第三十二条开始,以后每个星期给我发个短讯,汇报一下心得。

      尤秀丽说,短讯哪里够?这是我们后一代成长的大事情,我看,多安排一对一单独辅导,每星期至少两次。

      向天明坐下来说,不用不用。短讯嘛,追求一个短字。你不用长编大论,只要发一到二个字,比方说,第三十二条有意思的话,就发“有”,没有意思的话,就发“没有”,我们再往下学第三十三条。

    大家哈哈大笑之后,刘丹霞说,向部长真是好领导,拿得起,放得下。我们的干部要是都像向部长,老百姓放心,中南海更放心……

      禾苗苗插了一句,西方的和平演变你死心吧。

      向天明沉默了一下,说,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我不客气地讲,她讲到点子上。我是湘西县城街头长大的,那时候讲成分,我们家算是城里的贫下中农,父母亲是街办工厂的职工,兄弟姊妹六个,我排行老五。我们家很穷,真是穷。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跟我二哥经常在外头拾别人丢掉的烟头,跟别人抢西瓜皮。有时候,别人蹲着抽烟吃摊子上的西瓜,我跟二哥放好搪瓷缸等在边上……

      沈咚问,等在边上干什么?

      刘丹霞连忙解释,除了向部长,还有别的小孩在那里,等着拾烟头和西瓜皮。

      禾苗苗追问,拾到之后呢?

      大家看着向天明。他咳嗽了几声,说,西瓜皮可以拿回家,我妈洗一洗,切出来炒菜吃。烟头里面还有少许烟丝,多拾几个,攒起来,我爸爸搓吧搓吧,卷出一支烟,自己抽。

      我跟天明同学四年,可谓无话不说。他竟然在街头拾过烟头拾过西瓜皮,他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想,对那个时候的天明来说,这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对人说?

      刘丹霞说,小朋友们,听好了,我们的孔老夫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向部长今天能担负重要的领导工作,就是小时候的磨难打下的基础。

      向天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双手柱着桌子,对马经理说,不是还有别的节目吗?

      马经理马上说,对对。请跟我去大厅,唱歌,跳舞,喝茶,各位随意。

      我进来的时候,大厅还没有亮灯,只能看到黑黝黝的轮廓。马经理开了几盏大灯,大厅顿时亮堂许多。这是一间老式大厅,地面铺有水泥,靠墙挂了一幅大电影屏幕。邓芳芳带着两个小朋友在点歌机那边忙碌,刘丹霞坐在向天明边上,挨得很近。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马经理正好走过来,给我搬了一张竹椅,招呼我坐下。我感谢地对他点点头,舒服地坐下去,眼睛还是止不住追随向天明他们。

      刘丹霞递给向天明一个礼品袋,天明连连摆手拒绝。刘丹霞干脆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天明只挑了其中一份,装入自己的小公文包。刘丹霞又窘迫,又无奈,不安地四周张望。看起来,她是一个本份人,请客送礼不属于她的强项,向天明应该帮她一把。

      刘丹霞站起身,对天明尴尬地笑笑,用手指了指点歌机,然后转身向那里走去。天明对我招手。我坐上刘丹霞刚才的椅子,上面还存留她的体温。

天明说,我找到一个很可靠的人,你开一下手机,把他的号码输进去。他先报了名字,钟建章,建设的建,章法的章。     

我问,他是哪里人?     

      天明说,江西井冈山人,现在是中央一个大报驻江西记者站的站长。我去年跟一个干部观摩团去香港,是中联办组织的。他跟我分一个小组,我们相处很愉快。我问起那个夏老板,他居然知道。据他说,夏先生已经被拘留,理由是向当地官员行贿,以谋取不正当经济利益。

      我吓一跳,追问说,被拘留?下面会发生什么?

      天明说,我不方便多问。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出发,乘长沙到南昌的动车,三个多小时就到。我已经给老钟打了招呼,他答应全力以赴提供帮助。他这种人可以通天,没有搞不到的信息,地方上的头头脑脑对他这号人可以说是爱恨交加。

   这时,电影屏幕淡入画面,卡拉OK的音响破空而来。刘丹霞站在大厅中央,大声宣布说,现在,请向部长给大家一展歌喉,演唱电影《英雄儿女》的插曲《英雄赞歌》。

      天明大步向前,拿过刘丹霞递过来的麦克风。他一亮歌喉,真的不同凡响,跟专业水准恐怕只有几步的距离。我跟着大家鼓掌叫好。

      邓芳芳陪着唱副歌: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向天明唱完,摇摇头,作不满足状。他坐下来,大口喝了一口茶。

      我说,天明,专业水准哪!

      天明说,一首歌唱几十遍,换谁唱也行。

   我说,《英雄儿女》我看了无数遍,我最喜欢的场景,一是王芳跳朝鲜族的长鼓舞,觉得她美得像天仙;二是朝鲜人民军军官的军服,脚蹬马裤,肩扛军衔,真是威风。

      天明低声说,他妈的,怎么跟我想的一样?

   禾苗苗提着麦克风,慢慢走到我们跟前。她举起麦克风,对着向天明说,刚才,听了部长悲惨的童年故事,对比自己,真的觉得自己太幸运。为了表达此刻的心情,我唱一首《唱只山歌给党听》吧,歌词稍微改动了一点,意思都保留着: 

唱只山歌给您听

我把部长您当大人

母亲只生下我的身

您的关怀…… 

      她一时语塞,下面飞出好几个建议,什么您的关怀真贴心您的关怀不恶心”……

      天明开心地跟着大笑,他悄声地说,这个小姑娘很有味道,表面看起来有点迷糊,其实一点不傻。你仔细看她的眸子,晶莹澄澈,抹一下,可以带出露珠,不像演剧圈的人。你下点功夫,等下散场,看看能不能带她回华天。

      我瞪大眼睛,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她是你妃子?说带就可以带走?

      天明说,你别夸张,要派你去非洲开荒呀?告诉你,今天吃饭的四个女人,除了刘丹霞,她真的托我办事,其他三个,还有那个尤什么丽,只要我看上,都可以带上床。

      我惊叹道,你的本事真大。

      天明说,No,我的本事不大,是我的位置本事大,这是一块金字招牌,举起来,可以摧枯拉朽。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刚才你可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随便说一句话,大家得听着;随便开一个玩笑,大家得笑着;我答应帮忙办一件事,金钱美女随时在一边伺候。你说,人陷在里面,会不会时常恍惚,觉得自己是小毛泽东?你想,我才多大的官,再往上走,那会是什么境界?

      我耳朵听着,眼睛跟着禾苗苗转。我开始心动,这个姑娘的确有吸引力,嘴里却推托说,今天你是主角,我怎么可以抢你碗里的肉?

      天明说,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带不带由你。我是该荒唐时很荒唐。你现在一个人在外,虽说是受人之托,谁说你只能工作?找一个小姑娘过夜怎么了?

      刘丹霞站在那里,不停地朝我们张望。我站起来,说,好吧,听你的。

      我坐回到边上的竹椅,那头,刘丹霞已经挨着向天明,向他急切地解释什么,天明审慎地点着头。我责怪自己,刚才怎么忘了,应该为刘丹霞说个好话。

      马经理坐到我身边,问,吴先生,要不要尝个新茶?

      我的注意力放在禾苗苗身上,想法子跟她搭讪,所以,有些不太情愿地说,好哇。

      他泡好茶,将玻璃杯子递给我,说,我先给向部长泡好了,一直等你。吴先生,你把杯子举起来,对着光看看。

      我举起杯子,杯中的茶芽颗颗直立,如舞蹈一般,轻舒腰肢。我说,我不太懂茶。不过,这一定是好茶。

      马经理有些自得,说,你很有眼光。要不要闻闻看?

      我将杯子放到鼻子下面,茶水飘出缕缕淡香,绕鼻久而不散。我说,香味清爽,带一点甜味。

      他说,我老家出品的,刚刚开发出来。全县只有一座山上有,长在海拔六百多米,一年只出十五公斤,市面上根本找不到。

      我开始对他的话题感兴趣,问,市面上没有,那去了哪里?

      他答道,当贡品,送给省领导,中央领导。

      我珍惜地再喝一口。

      他说,用杯子泡,好看,但是,茶气散得快,得快点喝。

我听从他的话,再喝几口。他帮我加至八成满。他说,这种茶是明前茶,清明节前采摘,采茶姑娘必须是处女。

      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噱头,问道,处女采茶不一样吗?

      他说,当然不一样。处女的手跟破过处的女孩绝对两样。现在处女难找,乡下相对还是多一些,不过,那边采茶妹子还是一年一换。

      我不太相信,不过,姑妄听之吧。

      这时,向天明跟着刘丹霞和邓芳芳开始唱革命样板戏。他先唱红灯记里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唱得很好,而且动了感情,唱到开什么树苗结什么果,他声音抖了几抖,结束句跟着跑调。刘丹霞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是她第一次单唱,她的嗓音清脆明亮,高音飚上去毫不费力。她很会唱歌,只是隐而不发,应该是给向天明充分发挥的空间,真是用心良苦。

    向天明来了情绪,自己点了沙家浜里《智斗》那场戏。我也来了情绪,混在里面,客串一下刁小三,吼了几嗓子。我们几个很尽情,禾苗苗和沈咚根本没有在意,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讲话,有时还笑出声来。

      我退回座位,马经理挨近我,说,吴先生,以后有空再来长沙,请重要客人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尽量安排。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字和联络号码是竖排的,名片的两个角有竹叶点缀,很有品位。

      他看我没有接话,说,我们这种场子,在长沙很少很少,一般人进不来。你想,一个晚上只招待一桌客人,按成本收,千把来块钱的样子,谈赚钱的话,那得亏死。

      我说,你们的服务很特别。

      马经理说,对了,我们只搞接待,盈利不是目的。我们的客人,干部要厅级以上。你想,他们这些人,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来我们这里图什么?图清静,图安全嘛。我们只做道地的家常菜,不跟海鲜酒家比。你刚才也听到了,向部长回忆童年的一番肺腑之言,肯定是看到我们的菜,触景生情嘛。还有,我们这一套卡拉OK行头,看起来很陈旧,在别的歌厅早被淘汰了。我们团领导说,就是要用老设备,多配老歌,特别是文革期间的流行曲,样板戏之类的。现在的高级领导,都是跟着这么东西成长的,刻骨铭心。我们这些安排,符合他们的成长过程。所以,我接待了这么多人,每一个都说好,每一个都说还会再来。

      我问,基本上都有女孩子陪吧?

      马经理反问,吃过饭,接着唱歌跳舞,没有漂亮妹子陪行吗?不过,我们领导一再交待,我们接触的是高级干部,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睡一觉以后,要从脑壳里完完全全清洗掉,谁要是搞八卦,立刻开除,赶出长沙。

      我问,今天的两个女孩子,是你们安排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是刘小姐带的。如果请客的人不带,我们可以安排。现在,漂亮妹子多,有心计的妹子多,我们的电话打过去,手里有天大的事也舍得放下。

      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你很注意这两个女孩子吧?那个姓沈的是大路货,脸盘子漂亮而已;那个禾什么苗很单纯,根本不像是演艺圈的人。三五年以后,她要么跟上大部队,可以混碗饭吃,要么被淘汰出局。

      我有些怀疑,问,你这么肯定?

      马经理说,肯定。团里派我来这里当经理之前,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美工师,圈子里的人和事看得太多。看别人没有把握,看一个剧团小姑娘的未来,我的判断八九不离十。

他用手遮住嘴巴,放低声音说,我们说点别的。最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亿万富翁,原来是湖南财院毕业的,在美国镀了几年金,回国在北京做房地产,合伙人是原来一个政治局委员的儿子,不到六年工夫,他的身价就涨到好几个亿。去年,他回母校参加校庆,花了一百万坐到了主席台,安排在第三排的角落。别的一些校友,一分钱没有捐,却坐到第一排,第二排,还是中间的位置。

      我说,那些人是当官的吧?

      马经理点点头,说,不错。有省级的,厅级的,十好几个。他当然不爽,可是,不爽他又能怎样?好了,那天晚上,他正好来我们这里吃饭。本来,我们只接待一桌客人,这是规矩,来的人都晓得。没想到……他停下来,四周看了看。

      他一定觉得我很想听下去。其实,我不怎么感兴趣。那个富翁的遭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注意力只在禾苗苗身上。她显得很无聊,还在干挺着,准备坚持到向天明他们唱完八个样板戏吧。可怜的女孩!

      马经理用鼻子咳了几下,接着说,大约九点来钟,我接到一个电话,讲话的人口气很大,说公安厅的程厅长马上过来,要我叫几个女孩子,作好准备。这个人,真不懂规矩。我什么人没有见过?跟我这么说话?我说,你是谁?他说是是省厅的宣传处长。我说,我们这里有人,你们再找地方。过了一下,一个穿警服的人敲房间门进来,二话不说,指着大家说,这个地方清场,公安厅的领导要到这里休息。我一听懵了。他们这么牛气,在座的也不是等闲之辈呀!那个富翁坐着不动,说,我们订位在先,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其他几个客人合计了一下,纷纷站起来,劝说富翁还是让一让。富翁硬是不动,多亏一个女孩子搞清了状况,硬是说服了他。我们后面另有一个出口,我引着他们从那里离开。那个富翁一路骂,厅长?算什么玩意儿?在北京,练摊儿都不够!

      我笑着说,骂归骂,让还是得让。

      马经理摇头叹息道,一个海归,弄到几个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别说是省公安厅长,水利厅长来了,他也得腾位子。这是国情,他不会不懂。

      他看着我,目光有些闪烁,问,我们聊了半天,还没有问过,你在哪里高就?

      我卖个关子,问,你阅人无数,猜猜?

      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不好乱猜。你是向部长的朋友,交情很深。跟他来这种场合,起码跟他地位相当吧?北京来的?

      我说,不是,国外来的。我只是向部长的一个普通朋友,他让我过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马经理有些失望,他掩饰着自己,说,我的话太多,当我喝多了。他站起来,说,你一直喝茶,还没有轻松过。等一下,我叫她们给你点几支歌。

      禾苗苗拉着沈咚走到大厅中央,说,革命结束了,终于轮到我们和平的一代了。她拢拢头发,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摆,麦克风在胸前敲着,等着切歌。向天明和两个中年女人讲话,邓芳芳朗声笑着,刘丹霞比较安静,一付淡定的样子。看来,向天明已经作了某种承诺,她心安了,等着这个晚上慢慢流逝。

      屏幕上打出《当我想你的时候》,吉他伴奏音缓缓而起,一身家居衣装的汪锋身形淡入。禾苗苗和沈咚开始唱起来。

真是凑巧,我的妻子最近在学这首歌,推荐给我,我觉得很好听,跟着YouTube学了十来遍,终于学会哼唱。待她们唱到第二段: 

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
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你拥有的仅仅是伤痕
在回望来路的时候
那天我们相遇在街上
彼此寒暄并报以微笑
我们象朋友般挥手道别
转过身后已泪流满

...... 

      我把杯中的茶喝光,从沈咚的手中接过她的麦克风,等到副歌开始,和禾苗苗一起唱: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心碎
当我想你的时

...... 

      唱“……莫名的心碎”的时候,我身子下蹲,拼老命吊了上去。唱完,两个小朋友噼啪鼓掌。沈咚说,你超厉害,我才刚刚学会。

      我说,我也是刚学会。沈咚转过身,朝洗手间走去。我乘机对禾苗苗说,等一下,请你跳个舞可以吗?

      禾苗苗说,当然可以,咱们的工作嘛。我去挑舞曲,要快的还是慢的?   

      我说,中四吧。我只会这一种。

      音乐起,我搂住禾苗苗。刘丹霞牵着向天明,也加入到现在的舞池。

      禾苗苗比我想象的瘦一些,抬头看我时,眼睛一眨巴,刘海跟着抖,好像有一根绳子安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悄悄地在拉动。

      我说,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禾苗苗扑哧一笑,说,讲过了呀,是我爸呀。

      我说,他是干那一行的?

      她说,他是长沙市群众艺术馆的作曲。打从小,我经常听他对妈妈说,昨夜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弄出来一个曲子。这个一定打得响。同样的话我听了N遍,一直等到今天,我爸还是默默无闻。

      我说,叫苗苗这个名字,你爸爸应该有所期待吧?

      她说,对的。我是早产儿,生下来不到五斤重,吓得我婆婆从邵阳赶过来,一直帮了三个月的忙。我爸爸的意思,是希望我像田里的秧苗,开始细细的,后来变大变壮。

      我说,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她说,没有。让他,让全家失望了。你吓到了吧?

      我不懂,问,吓到什么?

      她说,瘦哇。你看,她举起胳膊说,看,我这身上下,到处是骨头,给人做瘦身广告,不用提前做准备,立马可以上镜头。

      我说,现在的女孩不是拼命要苗条吗?

      她说,苗条归苗条,没有胸脯,没有屁股,细胳膊细腿的,在演艺圈没有前途。

      她接着说,我可是演员呐。告诉你现在的行情是什么吧:女演员要红的话,脸蛋一定要好,胸脯一定要大,大腿一定要挺,衣服这么一撩,抖出来的肉要对得起观众。

    我开始为她担心。凭心而论,她好像经不起这么折腾。我安慰她说,你还年轻,现在就开始多吃点,过上几年,说不定还要减肥呢。

      她不理会我,叹了一口气说,老爸手里就是缺钱,他要是给我几万块,我立马坐飞机,直达韩国,两个礼拜之内,给自己全身改造米达。

      我不懂,问,什么米达?

      她说,真不懂?米达就是没有意思的意思。

      不知不觉,我们连跳了三支曲子。中间跟向天明撞了几次车,我像个老流氓,对他直眨巴眼睛,他视我为无物,没有任何反应,注意力只放在舞伴身上。

      禾苗苗说,我要是像沈咚那样就好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的男朋友是富二代,很有钱。他们上个月订婚,我参加了订婚仪式,办得比正式婚礼还豪华。她男朋友一家追得紧,说正式婚礼要赶快办。刚才沈咚一直缠着我说,她心里很烦,不知道蜜月应该在在巴黎过,还是在罗马过,还是在纽约过。听她的意思,好像要给八国联军慰问演出似的。摆谱呗。

    我变得有些警惕。她一会儿说去韩国整容,一会儿说沈咚嫁富人,她是不是盯上我了?这么一分神,我的双手和身板变得僵硬,舞步踩得零乱。

      她俏皮地问,怎么啦?你紧张什么?

      我有些吃惊,说,一下走神了。

      她叹口气说,我当你是叔叔伯伯,信任你,吐露一些小女孩的心思,嗬,有人就浮想联翩。

      我承认道,是,我这个老同志的意志有一点摇摆。

      她说,老同志谈不上。

      我一喜,问,你说,我看起来还年轻?

      她笑笑,说,看你急的。你不懂我的意思。你哪里不老,沧桑全写在脸上,快50了吧?

      我顿时语塞。此刻,我下了决心,今晚一定要带她去华天。

      她安慰道,你是年纪是大了些,不过我跟你在一起很安心。你猜猜,我爸爸妈妈相差几岁?

      我不知从何猜起,但肯定差距不小,否则她不会让我猜。我随便说了一个数字,六岁?

      她摇摇头。

      我说,十岁?

      她还是摇头,同时举起两个手指头。

      我说,二十岁?

      她的指头上下弹了两下。

      我说,二十二岁?

      她点点头。

      喔,他爸爸当我大哥正好。我由衷地感叹道,差这么多。你爸爸真行啊。

    她说,就这点本事。我妈妈说,她那时候不懂事,见过唱歌的,没见过作曲的,以为拣到一个宝贝。我爸当时留一头长发,疯疯癫癫的,我妈搞不清他到底多大。等她醒悟过来,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她才十九岁。她以后反复对我讲,嫁人的话,千万不要嫁叔字辈的,万万不要嫁什么作曲的弹吉它的,那是爽一下下,后悔一辈子的买卖。

      我说,听起来,你妈真是伤了心。不过,你这么多的艺术细胞,是从你爸爸那里传过来的吧?

    她说,这个可不要对我妈说。她这个人好喜欢假设,说当时她要是嫁到一个博士硕士,同样的遗传,起码我可以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正常的工作。

      我问,演员不是正常的工作?

      她翻了一下眼睛说,咱说正经的,没有开玩笑。

      我们沉默下来,避开对方的眼睛,似乎陶醉于舞曲之中。我想,还是这样跳舞好,全身运动,还可以聊天。向天明应该是同样想法,他也是一直跳,在三个女伴中轮换。我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一直只跟禾苗苗一个人跳。

      禾苗苗开口说话了,讲点轻松的给你听吧。你知道,我爸爸一直做大作曲家的梦,还有一样事情,他也很上心。他从小开导我说,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讲标准的普通话,光会讲湖南话没有出路,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也没有用。他自告奋勇,做我的普通话老师。我很崇拜他,用心跟他学,学了几年,我爸说我可以毕业了。我很高兴,那时候,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是湖南卫视的导播,哈尔滨人,一口正宗的普通话。我跟同学说,可不可以让他爸爸指导一下,他爸爸同意了。我第一次进卫视的门,怪紧张的。他爸爸让我念了一篇《青年文摘》上的小文章。我一字一句地念完,他爸爸说,你在家只讲湖南话,从来不讲普通话?我说,我经常在家讲普通话呀。他问,请过老师?我不好意思讲是爸爸教的,含糊地说,有哇。他大吼一声,哪里的老师,误人子弟嘛!

      我笑了起来,她压了压我的肩膀,说,好了,不紧张了吧。紧张的应该是我。

      我问,你紧张什么?

      她说,骂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难听的都有。我天天对自己说,先天条件不好,潜规则学不会,咱们闪人吧。可想想,除了这一行,还能干什么?我经常碰上今天这样陪吃陪唱的饭局,有时候真不想来,谁还稀罕一顿饭?我陪了几次,硬是见不得一些男人的眼光,他们哪里是吃饭,是想吞掉我们女孩子的身体。今天刘姐一再打短讯,求我帮忙,我犹豫了半天才来。

      她沉默地移动着脚步,她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我开始闻到她身体的气味。我将她拉近,对着她的耳朵说,晚上去我那里吧?

      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她没有回答,心里在挣扎着。

      她矜持也罢,作态也罢,不屑一顾也罢,我打算只说一遍。今晚没有美人相伴,我照样可以睡个好觉。但是,对这么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女孩子,我还是满怀期待。

      她一直不说话,跳舞开始显得无聊。我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我有些失望,决定放弃。我把禾苗苗送回座位,走到向天明身边,低声地说,我先走一步。我明天去南昌,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再打扰你。天明紧握着我的手说,嗳,客气什么。我这边也快收了,再晚的话,邱娟要翻脸的。   

      我转过身,差点撞到旁边站着的马经理和禾苗苗。马经理说,你开车来的还是打车来的?

      我回答道,打车来的。

      马经理说,那就算了。禾小姐也要走,她住的地方,就在华天附近,你要是开车的话,顺便可以捎她一程。

      我寻找禾苗苗的眼睛,内心汹涌着久违的激情。我说,打车不是一样吗?跟我走没问题,到时你认得回家的路吗?

      禾苗苗跟马经理一起笑了,她显得很紧张。

      我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沉默着。我心里又在打鼓,算了,让她回家吧。我试探地问,你家就在华天附近?

      她说,没有,在芙蓉区,远着呢。

      上了出租车,禾苗苗用长沙话对师傅讲去华天,师傅从自己带的水壶中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忍不住多看了我几眼。我想,算了,今晚做个君子,让她回家吧。这时,禾苗苗的手自然地搭在我的膝盖上,我按捺着紧紧握住的冲动,轻松地听她和师傅交谈。

      去他妈的,今晚咱不做君子!

      到了华天,她挽着起我的臂膀,一起等电梯。她看着不断闪耀的电梯信号,沉静地说,我决不是随便的人。我不应该跟你过来。可是,这样一分手,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我舍不得。今天,碰见你,就像碰到好久不见的一个亲人,很想跟你说话,想让你高兴。我很傻吧?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也勉励自己:千万要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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