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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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喜相逢》第四章. 江先生(一)

(2020-05-06 12:55:44) 下一个

春节刚过,天气就迫不及待地暖和起来,比往年更早地迈进了春天。

到了三月,女孩子们从宾馆实习回来,却发现下一步没了去处。马可波罗号的装机计划遭到延误,和泰公司怀疑冯志凡又一次在资金上动了手脚,威胁要以合同欺诈为由起诉。而这培训班本就是双方蜜月期的产物,眼下闹起来自然成了一个累赘,都纷纷往外推诿。学校这边也拿出招生简章,指明三个月在校学习早已结束,剩下的就业分配,概不负责也爱莫能助。女孩们折腾了这半年,往外掏了一千八,倒贴了无数车马,眼看工作却越来越玄乎,一个个都急了眼,于是由胆大的领头,大家往环宇公司会议室里一坐,提出要么安排工作,要么退还学费,人钱两清。

这么一闹,冯志凡少不得让何云鹏出面安抚。何云鹏眼望天花板,又将环宇的宏图勾画了一番。双城留意到他嘴里,口口声声的王朝号已经代替了马可波罗号,断定分家已成事实,因想起自己调入和泰的事,至今并无下文,不免着急,当晚回去便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将出差两湖的见闻心得,连同感谢之意,抱负之心统统汇成一份出差报告,再翻出杨学坚所留的名片,照着地址寄了出去,信封上写着“杨学坚先生并江南先生惠启”。信一寄出,她便安了心,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便是等待了。在看过那么多的小说和电影之后,双城觉得学校太小了,重庆也太小了,她要远走高飞,象那些女主角一样出尽风头,就必须找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机会,并勇敢地抓住它,攀上去。

两周后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临。何云鹏通知说和泰的江董事长想请双城帮忙做些临时工作,约的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南岸扬子江酒店。何云鹏在电话里,意味深长地说:“江董这次在重庆只呆几天,你自己拿捏好分寸,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这话出自何云鹏之口,双城听了未免不服,脱口便道:“何总放心,不该说的,我早忘了,不该做的,谁也勉强不了我。”何云鹏不知是否真没听懂,在电话那头干笑了两声说:“你我是知道的,人小鬼大。不过我告诉你,马可波罗号首航问题很多,还不知会延误到什么时候。王朝号进展倒非常顺利,保证年内营运,到时候有的是机会给你发挥。”

扬子江假日酒店,是当时重庆最高档的宾馆,就矗立在南岸的长江边,双城听说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间,但从未想过它跟自己会有何关联。此时,白色的大厦赫立眼前,象一本等待阅读的新书朝她打开。刚一靠近,便有盛装的侍者抢前一步,替她拉开了大门。双城挺身吸气,按照脑海中预设的样子,妥帖地微微点头,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切正如她期待的那样华丽,大理石殿堂,水晶吊灯,中央喷泉,巨大的盆栽,漂亮的服务员送上一张张谦和的笑脸……所有这些都沉浸在一层薄薄的金色当中,宛如童话,甚至呼吸到的空气,也荡漾着隐隐香甜。门外她所熟悉的那个灰扑扑的城市,那些杂乱的房屋,表情粗鲁的人群,似乎一瞬间都被关到了另一个星球,耳朵里清静下来,听得琴声叮咚从凤尾竹后的三角钢琴那边传来,不紧不慢的外国曲子,似乎还有些断续,那声音让双城想起一句诗:“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艳。”——鲜艳的,是她的心。

双城身上穿一件黑色长袖连衣裙,有着她叫不出名字但显然高级的质地,缝线精细,裁剪合体。胸前一排银色纽扣,精细地雕刻着花纹,象夜空中闪着粒粒星辰。为了显得利落些,她将长发绑成了一条马尾,荡在脑后。这件衣服,是她几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标签已经剪掉,不知道什么牌子,来自何处。当时穿还嫌大,柜子里一搁就是几年。昨晚她对着打开的五斗橱,正愁自己那些鲜亮而廉价的衣裳,没有一件配得上眼前的辉煌,以及更为辉煌的,董事长文秘的头衔……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件,翻出来一试,简直就象为现在的她量身而裁。想方设法除去了衣服上的樟脑味,修补好后领的一处脱线,又拿大号的搪瓷缸盛上滚开水,用缸底在有折痕的地方反复熨烫……此刻站在假日酒店的大堂中央,双城更加肯定自己的选择:她现在的样子,与她置身的宫殿,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破绽。

绕过喷水池,在几棵高大的热带植物旁边,双城看到了斜靠在沙发圈椅里的江先生。他身着一件带有几何图案的灰白色毛衣,依旧留着淡淡的胡须,大概因为午后和音乐的关系,他那既古典又洋派的脸上有几分惺忪的睡意,看起来更象是一位悠闲的游客。“江先生,”双城笑着招呼。“双城,我们又见面了,”江先生的表情似乎过于平静,这让双城怀疑他早就看到自己进来,并且一路观察,于是刚才那些“点洒在花前的娉婷”,便让她有些羞恼。江先生眼中的双城也显得比印象中拘谨,与那篇出差报告上的热情大相径庭。他只当她对环境诧生,便挥手叫侍者来点饮料。双城觉得她常点的可乐,在这里讲出来不大合适,便说只要一杯冰水。江先生听了笑笑,回身跟那人说了一句英文,双城听着耳生,赶紧讲自己不喝酒,江先生便道:“请你来是有一大堆活儿要干,不会把你灌醉的,否则我就亏了。”一会儿饮料端上来,盛在梨型的玻璃杯里,插着黄色柠檬和红色小伞,椰奶香味的冰沙,融在口中一阵沁甜。双城后悔没有听清它的名字,否则下一次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自己点。

江先生说他这次计划逗留重庆一周,因为和泰新的办公室尚未就绪,只能先在酒店办公,需要找一位临时的秘书,做些书信起草和会谈笔录,既不能再从环宇那边借调,现招又来不及,恰好杨学坚传真了双城那份书法秀美的出差报告给他,才有了这次不情之请。

自那堂环保课后,双城就笃定江先生会来找她,陶沙的消息和这次会面只不过再三印证了她的想法。眼下听江先生前因后果解释得这样周密,猜度他不过想说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会见而已。双城便把杯子往旁一推,问他在哪儿开始办公。江先生道:“东西实在太多,不介意的话,就去我的房间吧。”

房间很大,满桌满床都堆满了文件,但依然能看出装修的奢华。整个下午,江先生让双城笔录、整理了四五份信件和材料,有给股东的,给环宇的,给他在北京的朋友的,甚至还有给法院的。双城写得全神贯注,不觉双颊绯红,有一两次,江先生思绪卡壳,一时顿在那里念不下去,双城便顺着文意自己补充完整了,再念给他听,居然也编得八九不离十。江先生听得满意,在屋里走来走去,顺手拍拍她的头顶,双城觉得也是很自然的情景,这和何云鹏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不同,她心里并无反感。在双城看来,这位江先生举止优雅,显而易见地富贵,他理应不会,也不可能下作,他看重并且欣赏自己,这一点足够令她欢喜,而双城的这种欢喜,仅仅来自于她一贯的自鸣得意。

双城将最后一份稿件交到江先生手里的时候,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江先生不自觉地走过去,侧身靠在窗台边,认真读着。夕阳的光线将他轮廓分明的脸复又打上一层阴影,每读完一行字,那排浓密的睫毛便扑闪一下,眼睛跟着转向另外一边。双城这才发现,江先生的样子居然是好看的,说他是中年人还嫌勉强,那种总是闲适得来象要瞌睡的神情,原来来自于两排睫毛的荫翳,而他的眼睛,却是有些寒意的。“你练过字?”江先生突然发问,还好他没有抬头,双城才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我没耐性。”江先生看了看稿纸又说:“可你的字很漂亮,非常有个性……只是,不太象女孩儿的字,笔锋很硬,有刀剑之气。”双城想起江先生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倒是娟秀得象女人的手迹,不禁暗笑。

正说着,忽听有人敲门,江先生开门后,几个人一涌而入。走在前面的三个男人,双城只认识其中的杨学坚,跟着进来的竟是米拉,而她身后另一个女孩一进屋,双城的眼睛便不由一亮。江先生和男人们略打过招呼,笑着叫了声米拉,最后才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门边的叶丹。双城只觉得他脸上笑容似乎收敛了一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小鱼儿,好久不见。”叶丹却不领情,忽闪着大眼睛笑道:“好久不见!江董,你又长高了。”众人都笑,杨学坚便说,看到没有,都是江先生惯的,这个小叶,谁还管得了她?江先生也笑,说她要不是这样顽皮,也就不是“小鱼儿”了。双城见他们彼此这样亲昵,下午才跟江先生拉近的一点距离,似乎轻易就被这些人重又隔开了去。江先生向双城介绍说那戴眼镜,有些虚胖的中年男子蒋培军,是重庆本地人,新近请来为和泰做事,另一个外地口音的矮个子陈少飞,则是江先生在苏州的一位表弟,据说刚到重庆……轮到叶丹的时候,她抢着笑说:“见过,大学生嘛,我知道。”

几个男人见面便说起政府银行造船厂一大堆的情况,米拉挨叶丹站着,双城见俩人小声说笑的样子,看来很熟,心想米拉应该也是被和泰挑中的“三五个小的”之一。难怪这段时间去环宇请愿也不见她人影,大约早跟叶丹他们走到了一起。叶丹身上穿了件花团锦簇的衣裳,海棠红配了湖水绿,双城只觉扎眼,继而想起陶沙在荆州博物馆说的刻薄话,不禁莞尔。略站了一会儿,叶丹见江先生他们讲得热闹,一猫腰溜进了洗手间。双城留了意,见她在里头磨蹭了十分钟方才出来,一张脸竟已描得眉浓唇艳,艳又艳得过了头,象戏班子里粉墨登场的一位花旦。众人见她,都是一愣,蒋培军忙打趣说:“哪儿来的一条红嘴儿鲤鱼?”叶丹脸上于是更红,笑着埋下头去。

蒋培军作为唯一的重庆男人,晚上做东请众人吃饭,双城正犹豫,杨学坚凑近来说,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团队,彼此熟悉一下也好。双城在旁冷落了半天,忽听得这样关照的口吻,连忙点头,领情跟了众人同去。餐厅是解放碑的老字号“颐之时”,因江先生不喜欢包房,众人便在大厅就坐。蒋培军和叶丹分坐了江先生的左右,米拉挨过去跟叶丹坐在一起,陈少飞新来话少,蒋培军便拉他坐了自己隔壁。剩下双城跟杨学坚坐到了江先生对面,又象上次在“龙阁”一样,成了重心之外的一对依傍。

大伙儿坐定,蒋培军将菜谱递给江先生,江先生用手一挡,只说要一个鱼香肉丝,别的蒋先生做主便是。米拉笑着问:“江先生这么替蒋先生省钱,就不怕亏待了我们?”江先生还未答话,蒋培军忙抢着说:“正好相反,一看江先生就是懂吃之人。大家只知道鱼香肉丝家常,却不知道这道菜恰恰是川菜的门槛,佐料上咸甜酸辣一得俱全,二得要互不冲突,火候上俏头得爽脆,肉丝得嫩滑,泡菜重了会抢戏,轻了又不带劲,还要炒出葱姜的香味,可不容易!这道菜四川人家家都会做,所以人人是内行,要不怎么说鱼香肉丝一出手,便知功夫有没有!”

点好菜,便有穿褂子的茶博士手持一柄铜壶上来,杂耍似的,伸出左手一招呼,右手往脑后一背,便一股滚烫的开水,往桌上的盖碗茶中分毫不差地直冲过去。双城坐在下首,离那伙计最近,又不曾见识过这茶技,被杯中溅起的水沫惊到,整个人本能地一缩,想要躲开。那一刹那,她余光看到叶丹脸上似有轻蔑,忙端正回身体,恐人见笑。身边的杨学坚看在眼里,便帮她把座位往旁移了移。

双城见叶丹整晚说笑不停,丝毫不留空隙与旁人,知她特意要在江先生面前逞能,细心听上几句,不过有些市井的机灵,因得了江先生喜爱,加上一旁蒋培军等人为她搭台,忘形之下喧哗起来,竟有几分流气。双城想她美貌虽在众人之上,但张嘴便见底,不过与米拉陶沙相类,又一个鲜艳俗物而已。她只是奇怪江先生这样风雅,竟会对叶丹青眼有加,立时觉得下午那些斯文有礼,连同靠在窗边的漂亮身影,便都有些不算数。   

双城在饭桌上既失了风头,便退而求其次,专心吃菜。这“颐之时”是重庆一流的餐馆,品相手艺自然又在“龙阁”之上,双城朵颐大快,只盼自己有朝一日也掏得起腰包,带上家人和静融,到这样的好地方来吃饭。江先生终于注意到她的沉默,有意引她开口,便调侃说小鱼儿这样没心没肺,吃得倒不多,双城看着秀秀气气,胃口却是极好,这点跟沈小姐很象。双城听了发窘,待要还嘴,见江先生似笑非笑正等她回话,转念想自己要耍起嘴皮子来,岂不显得和叶丹一般卖弄,成了席上凑趣的人物。当下打定主意便不接茬,只淡淡笑着问身边杨学坚,是哪一位沈小姐。杨学坚说也是和泰的同事,又说上次江先生去学校,沈小姐也在,你应当见过。双城记得那女人形容优雅,想江先生并无贬低之意,方才释然。  

席间双城听江先生说他邀请了《中国时报》和《时报周刊》两家台湾媒体的记者,今夏赴三峡考察,款待之余,也是为马可波罗号先做一轮宣传广告。这江先生原来口才极好,整顿饭听他讲下来,满桌笑声不断,各人深受鼓舞。杨学坚虽不及他灵光,但在双城看来也算斯文儒雅……她喜欢听他们讲话,觉得那样的用词和腔调,跟身边的人们全不一样,有种新鲜的愉快在里头。  

第二天一早,双城准时赶到渝都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九重天”是当时解放碑的最高点,双城发现这餐厅和她想的不一样,旋转速度极慢,人在其中,除了眼里景色替换,根本感觉不到转动。不到十点,已经座满,双城绕着环形走道转了快一圈,方才发现靠窗而坐的江先生和沈小姐。两人将头凑近一处,小声说着什么。沈小姐仍是一件浅驼色毛衣,齐肩的短发用头顶一副墨镜捋到耳后,露出细长的脖颈,正微蹙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双城过来,江先生忙替两人介绍,沈小姐温和地打量着她,嘴里说这个名字听江先生提过。她的国语并不象江先生那样字正腔圆,而是捎带着些台湾口音,轻声软语象含着一颗珠子在嘴里,别有柔媚在其中。   

粤式早茶那阵还是时尚的名词,双城往桌上捡了几样尝尝,觉得甜腻黏稠,均不合胃口,便搁下筷子拿起茶,乘他们说话,自去瞧那窗外景物。从二十九层楼上俯瞰城市,楼房都眉目不清地匍匐在低处,而更低的地方,人群象奔忙的蚁族,毫无头绪地分散又聚合。双城想十分钟之前,从她现在的位置望下去,自己也是一只仰着头的蚂蚁。长江和嘉陵江在半岛两侧夹道向前,洪流无声,却苍茫万千。生长在这里十九年,今日借了外人的邀请,方才得见重庆全貌,双城想这世间风景本是自然之物,如今也势利起来,仅供富人观看。

坐下才一会儿,便见叶丹拎着一只纸袋,笑吟吟地走过来。四月天气,午前仍有轻寒,叶丹只一件鹅黄弹力短袖,耳朵上晃着两只细细的大银环。“小鱼儿真是越来越漂亮!”叶丹人还没拢来,沈小姐已不禁低声赞叹。双城瞥见江先生脸上亦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骄傲,两人好象一对父母,望着人前争光的小孩。双城之前觉得叶丹受宠,无非仗着一张脸,可眼下见那俏面灿若云霞,黑宝石的眼睛流转生辉,纵然嫉妒,也不得不承认女孩子美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即使别无长处,已是造物的恩宠,人中的龙凤。

双城本人也是艳,但是一种明月秋水的清艳,需得静了心思去赏;而叶丹的美,则是韶光绚烂之处,一园子盛开的牡丹,纵然静了的心,也会一眼看乱。

江先生从叶丹手里接过那纸袋,朝沈小姐凑近些,撩开上面盖着的报纸,下头竟是几大摞扎紧的美钞。沈小姐一惊,问是给向鸣的么?你怎么让她就这样拎来?江先生笑说杨先生也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没事,你就放心让小鱼儿带,她一个本地小姑娘,拎这么个纸袋,看着也不象有值钱的东西。再说小鱼儿抢眼,万众瞩目的,有贼也下不了手。

江先生看看表说向鸣差不多快到了,便拿了纸袋,起身走去前面预留的一张桌。不多会儿,见一个小平头,戴眼镜的男人匆匆过来,沈小姐朝两个女孩使了眼色,不教再往那边看。叶丹于是跟沈小姐寒暄起来,沈小姐说自己这趟主要为到环宇查账,也落脚在扬子江,昨晚才睡了五个钟头,便被江先生叫起来喝早茶。说着,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意态甚是嗔娇。双城见沈小姐眼角已初现细纹,五官也因地基松动,稍稍有些挪位,年纪应该在江杨两位先生之上,但言语温柔,并无半分寻常中年女人的放任和粗糙。动作之间,她颈窝里微微一闪,再看乃是一颗黄豆大小晶莹剔透的镶边独钻,单挂在一根细细的素链之上,极是秀雅。又见她十指纤纤,指甲光可鉴人,应是仔细涂过一层珍珠色的指甲油,这一双素手倒比面孔年轻十岁……双城之前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的女人,不由心生羡慕,在沈小姐浑身上下的细节中暗暗揣摩。  

岂不知她这里打量着沈小姐,沈小姐那边嘴上同叶丹说笑,暗中却也留意着双城。虽不过是个新来的学生,但近来几次在江杨二位口中提起,可见必有出色。细瞧她脸庞虽不及叶丹标致,眉宇间却有一种轩朗,更难得冉冉书卷之香,袅娜而不失端庄,年纪虽小,已隐约有些大青衣的风貌……沈小姐便忍不住叹道:“难怪江先生带着我们走遍大陆,最后偏要在重庆立足,实在钟灵毓秀,遍地风流。象你们自己,大概并不知觉,其实生得这样好,真是老天爷的赏赐,有多少精彩的故事等着呢,我看着都羡慕。”叶丹听了,转头向双城一笑,两人这才有了交道。

从沈小姐那里,双城得知这向鸣是本市农业银行的一个小头目,专管着马可波罗号的贷款,至于那一袋美金,是为何用,她虽没说,也能估到几分。九十年代初的重庆,正是大门刚刚打开,秩序却仍混乱的时候,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双城身在校园,近来也听得不少。对她来说,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样饱含冒险、刺激和故事的场面,简直象递到手里的剧本,吸引着她投身其中,不停地翻看。

向鸣走后,沈小姐起身要去储奇门对账,江先生便叫叶丹跟了同去,一路小心护送。再次剩双城与他两人对坐,见她盘中点心基本未动,知是不合胃口,江先生便挥手另叫了一碗本地抄手。双城因想起沈小姐前面的话,便随口问他:“江先生走遍大陆,只在重庆逗留,可是在你眼中,这儿有什么特别之处?”江南眺望了一眼远处的长江:“我父母当年是在重庆认识的,算是有些渊源,不过说来话长,以后再讲……好好吃饭,吃完还有工作。”双城自觉唐突,把脸一红,只得埋头去吃她的抄手。

那些天里,双城除了在酒店帮着整理文件,就是随同江先生出席各种会晤,或者下到船厂查看进度……由此,她见到了这个城市里各种头衔的大人物,甚至还和一位市长共进了晚餐。正是在那次晚宴上,她得知和泰已经投进马可波罗号的几千万,位列当时外资项目到位资金的全市第三,可以跻身于这样引人注目的工程中,双城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再说那江先生身体里仿佛藏着几套不同的语言体系,凡遇各色人等,便会调动出相应的话题,总归融洽妥贴,宾主尽欢,即便那些倨傲的领导,一顿饭下来也能对他引为知己。最难得的是,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从内容到语言,总能新颖风趣,于是听江先生聊天就成了双城的一大福利,她本自恃伶俐,此番见识下来,方知山外有山,诚心佩服不已。     

还有一次,江先生甚至带着双城会见了她的校长,洽谈游轮上环保设计的合作。学校师生上万人,校长自然认不出,也绝对猜不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秘书竟是自己手下一名逃课的学生。因江先生从事旅游,校长很快就把话题转换成了对自己游历西洋的回顾。江先生去的地方多,无论校长提到什么国家,总能给予呼应,校长顿感他乡遇故知,兴致高昂起来,甚至自曝其糗说起当年出国考察,大家顺手牵羊将酒店的方块黄油揣进衬衣口袋,结果太阳下一晒,发现人人胸前都戴着一朵油花,低头瞧自己也不例外,一行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江先生闻之大笑,身边双城却听得不是味道,暗暗埋怨校长不争气,何苦扮刘姥姥拿自己献趣。当晚校长还设了家宴,单独款待江先生,事后从江先生和沈小姐的闲聊中,双城才听说原是那校长听闻江先生还未成家,便在家宴上将自己三十未嫁的女儿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那位千金甚至在晚饭后为江先生弹奏了一曲阳春白雪的萧邦……双城听二人玩笑,心里大不受用,愈发提醒自己凡事需得稳重,千万不要一时心急,白白送人笑柄。

和泰这一班人马,白天大多各行其事,只以电话彼此联系,常常是到晚餐时分,才赶来一聚。江先生犒劳手下之余,也等于每天开个碰头会议。晚饭后蒋培军有时订了KTV带众人娱乐,江先生就会叫来的士送双城回家,玩笑说打发了这位女秀才,咱们一帮老男人老女人再寻欢作乐去。杨学坚问怎么漏了小叶,江先生便伸手往叶丹头上一拍:“小鱼儿本就是个混混儿,百毒不侵,用不着呵护!”双城见那动作眼熟,又听出这话里的亲疏,再看叶丹一脸高兴,心想原来打发自己回去,也算对他人的一种奖励。

每次坐上回家的的士,双城便有一种从台前走回幕后的轻松。检讨得失的同时,她总爱摇下车窗,让仲春的夜风扑打着面庞,城市在夜色中多了些温婉,灯火一程接一程向前引导着她……在江先生的带领下,她走马灯似地见识了一个接一个奢华的酒店,昂贵的餐厅,威严的政府,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原本熟悉的城市突然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张全然不同的脸,拂去了灰尘,鲜活了颜色。双城想原来每个地方都有两张脸,外面一张给普罗大众看,里面另藏着一张好的,只有少数人才能相见。人也一样,在那个平凡的世界里,她只是不起眼的学生,家境普通,生活平淡,然而一走进这“第二层”的世界,她瞬间变得高贵,典雅,身份不凡,令旁人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样的关注虽然有时让她紧张,却又带来无穷回味,她渴望和这样的自己长久地呆在一起,呆在这“第二层”的世界里。两层世界之间,每晚的的士成了她的南瓜车,载着她在童话和现实之间飞驰……她当然也意识到,随着江先生的离去,一切会象关上音乐盒那样戛然而止,但她来不及细想,也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损失,这样称心如意的日子,过一天,过一个礼拜,也是奇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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