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如雪,再一次覆满校园的时候,双城和静融又见面了。上一次这样花下同坐,还是静融嫁人之前。静融看上去康复了许多,浮肿消去一半,但仍不是双城熟悉的那张脸,她悄悄移开目光,只去听她声音。声音没变。
“他要和我离婚。”静融说得很平淡,可刚一张嘴,眼泪就落了下来。“开始是为了买房的事吵,后来急了,把结婚证翻出来扔在床上,说民政局见。”
双城将纸巾对折好,不断递给她。静融身上独有的清洁的芬芳,双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药剂和胃酸的气息,象沾了雨水的锈迹。静融拼命节食,努力要变回去。想到这儿,双城握住她一只手,静融只好用剩下的另一只去抹眼泪、擤鼻涕。
“我跟他说没问题,十点钟民政局门口,不见不散。说完他就出去了,一晚没回来。今早打传呼,说在开会,再打就不回了。不知道是真忙?还是改了主意?我不想猜,只想要个结果,可他躲着不见我。”一包纸巾用完了,静融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我不想一个人坐在家里等,我受不了,我想去宜昌,去见见那个朋友。”
“可你病还没好呢!怎么能乱跑?”双城不忍告诉静融,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故人相见,可静融又怎会不懂,她这么说,多半也是幻想自己还有退路。
“还怎么好?吃的药比饭还多,你看我,象是能复原的样子吗?”静融苦笑,脸上依然带着胖娃娃的惊恐。突然,她象是想到一个好点子,鼓起勇气问道:“双城,你手里有钱吗?我的存款都扣在他那儿,一直是他管家……我想出去透口气,再看看三峡,看看长江,看看以前和他好过的地方……等我回来,他要怎样我都答应他。你看行吗?”静融一口气说完,生怕中途停下,就没有勇气再继续。
双城茫然摇摇头,她的账户也是空的,和江南大吵完,她整个人还在恍惚。两人垂下头去,不再作声。不远处,团结广场上,学生们正为即将来临的运动会加紧操练,青春昂扬的队伍一群群走过,哨子声口号声此起彼伏。
双城后来想,如果她真要帮静融,至少可以放下脸来跟江南借点钱,或者去求沈小姐为她再争取些福利……但她终究没有伸出援手。她以为她爱她,其实并没有。她们彼此之间的背叛,与成长同步。小女孩一旦长大,所有的关注和忠诚都给了男人,童年友谊遗失在半途。她深感愧疚,不是因为未能接济静融,而是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尝试过,甚至自顾无暇不曾为她真正感到难过。
走到悬崖边麻辣烫门口,双城说要不进去吃点。静融说:“不吃了,还得回一趟爸妈家,我弟找不到工作,老邓好不容易托人安排了一份差事,这两天闹起来,也不知黄了没有,都指望我呢,也不知道这婚该怎么离?”
站在十八梯路口,她们惯常分手之处,双城想说有什么事记得和我商量,想说先照顾好自己别的都莫理,想说小邓那种人犯不着和他生气……可随便哪一句,到了嘴边,都觉得客套,觉得不合时宜,于是她只隔着衣服握了握静融的手臂,虚胖的身体让她觉得陌生,刚一接触,又缩了回去。
“再见,静融。”
“嗯,走了。”静融臃肿的背影消失在梯坎转角处,双城怅然站在坡顶,看到了某种结局。
接下来一个月,江南都没有出现。双城把四个城市的名字写在白纸上,扫视一遍,先划掉了广州,她不走回头路。跟着是北京,她怕冷。上海的旁边,写着江南的名字,端详一阵后,她在深圳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我现在北京,你来见我好吗?”再打来电话的时候,江南恢复了往日温柔。谁都没有提起上一次的争吵,时间足够了,足够假装忘记所有的丑陋。
江南的语调,仿佛还在邀请她共赴三亚:“我来这儿是为了开拓酒店生意,要见的人,要跑的单位,每天都排满了。可我又想,何必管那么多?如果还是刚刚认识你的时候,必定是不顾一切要见你的。既然如此,认识你第一天和认识你好几年,不该有什么分别。你呢?还象当初那么渴望见我吗?”
双城的心寸寸酸楚,她恍惚记起在冼村听过一首歌,象是当下写照,但仔细一想,又全不记得了。两人在北京相见,江南带她住进了当时最贵的中国大饭店。庞大的弧形象一块金色的瓦片,将高天上流云映照在宽银幕似的建筑上,双城在银幕上看见了自己,象一只小蚂蚁,正爬过世界的屋脊。
这只小蚂蚁很快就沦陷在雪堆般的大床里。几个简单的动作,江南就把她剥光在自己面前。娇嫩的身体象一尾珍稀的鱼,微微挣扎的四肢,是无力拍打着沙滩的尾和鳍。她果实饱满,水草丰饶。这一次他完全不加控制,暴风骤雨地爬上了峰顶,然后正中一弹,发出一串壮烈的呻吟。她从下往上仰视他,象公园里托着游客的旋转木马,张着嘴,呵着气,他若尽兴,它便也欢欣。
骤雨初歇,微汗的身体藤树相缠,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双城说:“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间废弃的医院,刚刚经历过暴风雨,走廊上全是枯枝败叶,碎片玻璃。到处都有消毒水的味道,每间病房都是一片狼藉。我听见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在顶层的阁楼里,有一个摇篮,我凑过去看……”双城抓住江南的手臂,他立刻感觉到她的恐惧。“摇篮里是一个死婴,全身上下被鲜血覆盖着,就好象刷了一层红油漆。既然死了,为什么还会哭呢?到底是谁在哭呢?我想往外走,可是一路磕磕绊绊全是石头和垃圾,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我醒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明明醒了,却还听见那婴儿在哭。”
江南不作声,将她搂得更紧。
“江南,我杀了你儿子,你恨我吗?”双城声音很轻,气若游丝。
“那不是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句号,把我们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让我们重新开始,就从这儿开始,让我重新爱你,好吗?”江南早有答案,话说得很镇定。
“不是句号,是一颗珍珠。我看得很仔细,有这么大……”双城一只手伸到江南眼前,弓起手指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真的象颗珍珠,可惜你没看见。”早已蓄满的泪水从她眼角溢出,汇成涓涓细流。她翻身向内,紧贴着江南的皮肤,很快就湿透了他的胸口。
也只有江南是她唯一的见证,唯一可以陪她疼痛的那个人。
江南真的很忙,双城总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北京游荡。她拿着旅游地图,拎着矿泉水,走遍紫禁城,登上景山,参观博物馆,游了什刹海……黄昏前经过故宫后门,再次信步而入。白天的人潮已经散去,闭馆前的宫城得了片刻清静。双城听导游讲过慈宁宫是旧时冷宫,幽闭已久,传说有鬼影出没,便循着宫墙西侧,走到隆宗门一处角楼,乘四下无人,翻过障碍,攀上朝西的一块平台,正看见慈宁宫内荒草丛生,藤蔓疯长,屋宇失修,明显比外头开放的部分破败许多。一只灰蓝色羽毛的雀鸟孤零零站在屋角,与双城远远对望,每隔一会儿便唧啾一声,寂寥中显得格外凄凉。
余晖斜照过来,眼前一团团灰黄的光影。逆光中,双城模糊看见残檐下,顶着旗头的宫女穿廊而过,手里提着素白的灯笼,晃晃悠悠,影影绰绰。走在最末的那个,突然回头,脸上戚戚艾艾,象是她自己的面容……双城明白她的哀愁并不新奇,不过是反反复复不断重演的老戏一出。但凡她还期待他什么,便是在心里掘一口珍妃井,筑一座慈宁宫,然后永远幽禁其中。正想得入神,不防那灰雀突然转了心意,振翅而去,一声凄厉,象天空撕开了一道伤口。
回来江南问她看到些什么,她便比划着说珍妃井比脸盆还小,刚好能将那女孩捆紧了塞进去。“多可怜,她最后一眼所见,就是那么个破旧的小院,和几个面无表情的太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该多么惊恐,从前怎么荣耀怎么恩爱,灯一关,影子全灭了。我在想,她刚扔下去的时候,一定还活着,望着井口那一片天空,什么都没有,就一团苍白。”双城说着,用手比出一个圆圈,江南不寒而栗,他怕看她比划的动作。“最后,一团苍白也没了,他们把井口盖上,光和声音都封死了,她眼里一片漆黑,静悄悄地死掉了。”
江南想岔开她的话头,却不能够。双城执拗地说:“光绪随慈禧西逃不敢多问一句,直到还京以后,才把她从井底打捞起……”
江南皱眉道:“那得泡成什么样儿,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够惨的。”
双城笑:“并没有泡成什么样,里头没有人,就一件白褂子,一对绣花鞋,一根凤簪子,还有一把乌云似的长发。”
“人呢?”
“人变作一只灰雀,站在墙头上,看了一会儿,就飞走了,一边飞一边叫:皇上负我,皇上负我……”
江南一把将她搂过:“好了好了算我错,我早应该想到,象你这么多愁又敏感的女生,就不该一个人去故宫,那儿累积了六百年生杀,怨气太重。”过了一阵,江南又问:“下一步还想去哪儿?”
“去深圳,月底就动身。”双城忽道,象宫墙上振着翅膀的雀鸟。
江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盯着她的眼睛,那里写着不由分说的决定。他只得苦笑:“你这分明是绕着我走。”
“保持距离,才能不断重聚。倘若失去黏性,强捏在一起,一松手还是会散开。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吗?”双城俏皮道。流产后,她轻了五公斤,颈窝下隐隐现出胸骨的轮廓,整个人瘦成了一枝文竹,但她的脸依旧明艳,眸内清光照人,更胜从前。他看着她,觉得眉宇之间好似比从前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
丁香色的美人榻紧挨着宽大的玻璃窗。双城俯身望着楼下,赤蛇般闪耀的街道一条条分割开城市,车流象无声电影阻隔在玻璃墙外,与她毫不相干。江南的手正从身后包抄过来,有条不紊地摸索着探入她薄薄的内衣。加速的手指象钢琴师弹奏到最激烈的乐章,他掰过她的脸,舌头在她嘴里说:“我要你受多久,你就得受多久,我要你给多少,你就得给多少……”心想到自己对她一步步的改造,他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
回到床上,他为她盖好被单,调暗了灯光,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把手电筒,看了她一眼,突然整个人钻到被单下。被单里透出桔黄的光,象搭建起一个帐篷剧场。他拿她和上一次相比,也拿她和别的女人相比,他研究她的反应,研究完却突然发了脾气,爬上来在她耳边斥责道:“你一直在分泌!欣赏你满腹诗书的人,肯定想不到你这么能分泌。你变得这么好色,叫我如何放心?”他全神贯注控制着自己,干燥的喉咙冒出火星:“你得出去多谈几次恋爱,和别的男人做爱,这样你才会知道,我操你操得有多好!我要你想我,要你这辈子到老都想着我!”
双城闭上眼,由他衔紧了自己,兽一般驰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