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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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托里尼好比有一种美女。正因为江湖中人人都在传颂她的美名，你心里便揣了“偏不信”三个字：人人都爱不就流俗了吗？于是拿捏着自己的标尺，总想挑出一两处不是来。等她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睫毛染了晨光，发梢沾着雨露，笑得那样善意而真实……你看得愣在那里，整颗心被她唇角的线条拨弄牵引，手里的尺子、放大镜掉落一地，嘴里吐出的，只能是另外三个字：“真美啊！”
圣托里尼的轮廓恰似一弯下弦月，我们所订的酒店便在中段最热闹的费拉（Fira）镇上。贪婪于落日胜景，面西一侧的悬崖全部被层层叠叠的旅馆所占据。满壁的房屋约定俗成皆刷成白色，彼此相错又契合，远看竟似一只巨大的蜂巢，而我们即在其中小小的一格。房间内部用黑色火山石装饰成洞穴的样子，床头意味深长地摆着两只苹果，鲜艳欲滴，却是蜡制的。悬崖面海的凉台上备着躺椅、茶几和蜡烛……并无花草，概因海景壮阔，实在无需累赘。唯一的装点只是音乐，从掩藏在各个角落的喇叭中流淌而出，是悠扬的歌剧女高音，让我想起俄底修斯归途中的女巫。此时，夕阳万丈铺洒在辽阔海面上，铺洒在教堂的穹顶上，铺洒在我们的身上……环顾四周，每个相邻的凉台上都站着一对伴侣，但人人静默无声，象是一场弥撒。
来圣托里尼的游客，都会玩一个寻宝游戏：“蓝顶教堂在哪里？”若干年前，国家地理杂志的一纸封面，让那个朴拙可爱的蓝色圆顶成为圣岛的标志。听完我的问题，旅店老板挠着头道：“每个人都问我这个，可问题是我们这里的教堂都有一个圆圆的，蓝色的顶啊！”他说得没错，单费拉镇上，这样的蓝顶就有好几个，且不说之后去伊亚的途中，道口路边，田间地头，岛上大大小小的蓝顶看了无数。只好回来求助于万能的“穷游网”和“蚂蜂窝”，网友众说纷纭，无从头绪，因读到提示说“拍摄蓝顶要乘早，上午十一点过后，转成顶光，人脸就暗了……”不敢再多耽误，只大约拟了个方向，便摸索着往前走。行至主街分叉，正值犹豫，忽听得一阵沪语娇叱：“格恁嘎磨磨蹭蹭，估它十一点就勿好照了！”回头见高挑婀娜一同胞女郎，胸前挂着单反，正催促她的同伴。听到这话，我忙跟侧卫一换眼神：这下有人带路，寻起来可省事多了。更兼那妹子头上戴着一顶国内流行的兔耳朵发箍，好比导游手里的小旗，一路尾随，竟不曾跟丢。
从那艘样子活象登陆艇的跨海轮渡开始，视野里从中国大陆来朝圣的游客比比皆是，又以上海人居多，吴侬软语，处处可闻。他们好象是通过旅游网站的组织，以不同于自助游，又松散于旅行团的形式集结在一起。成员大多是新婚小夫妻或者年轻闺蜜，女孩子们妆容一丝不苟，小鸟翅膀般的假睫毛翻飞扑簌，身上大都穿着淘宝风格的渡假长裙，花团锦簇，斗艳争奇。颠覆从前的印象，这些女孩身上完全没有初出国门的生涩拘谨，相反她们精明干练，身段灵巧地为自己抢夺最佳的拍摄位置，然后象职业模特一般，面对镜头摆出各种稔熟的姿势和表情：或娇憨，或朦胧，向日葵般灿烂，丁香花样温柔……小脸儿上瞬息万变，犹如一只只美丽的万花筒。
背街窄巷中大约穿行了十来分钟，“兔子导游”将我们带到了一家酒店后的悬崖边。探头一看，明信片上著名的蓝顶就在眼前，衬着品字形的白色钟墙，在上午的阳光下看来明艳动人。在它的身后，爱琴海平静无波，象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在海的身后，则是蔚蓝如洗的天幕。这样渐进的三层，将蓝色的华丽、晶莹和辽阔次第呈现，看得久了，人有投身其中翱翔、遨游的融合之感。我见过意大利南部卡碧岛的蓝，那是女妖藏在岩洞里的心，混合着一点沉甸甸的紫，更多的是神秘；我也见过维京群岛加勒比海的蓝，那是一岛的椰影婆娑，融化成几分嫩汪汪的绿，一波一浪皆是柔情……而圣托里尼，是一种人间极致的蓝色，单纯不与任何相干，衬托以白色的房屋和船帆来赏，清洁到刺目，直透出一种凛冽的侠气来。我幻想在那本包罗万象的自然辞典上应该有这样一种词条：蓝色，三原色之一，波长最短，蓝色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蓝色象征永恒……蓝色，是圣托里尼。
最好的取景位置是停车场边的一排栏杆，此时早被成群结队来自中国的俊男美女占据，成为婚纱影楼的户外工作室。新娘们大概在太阳下已经晒了好一会儿，油光从厚厚的粉底下面慢慢浸出来，额头鼻尖都闪闪发亮。其中有一个最活泼，圆圆的脸上五官细巧，一笑便粉簌簌地挤作一团，口中不歇气地指挥着身边的人：“侬呆着做啥事体，帮我牵一牵裙子呀，当心别踩到啦！……喔哟又出油了，啥宁帮我再补点粉好勿拉？……老公你过来，拿手放在囡囡身上，阿拉一家三口来个全家福好伐？……”我这才注意到白纱遮掩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禁一笑。侧卫摇头叹道：“上海女人作起来，一个顶一群，一群能翻天。”而我倒是被她的兴高采烈感染到了：多少的春风得意，多少的如愿以偿，攒了二十多年的心思，今天终于迎来了小女子人生的风风光光。婚姻是条长征路，日后等着她的，有的是披荆斩棘，争吵和丑陋……不过此刻这样在圣托里尼的艳阳下盛开过，有照为证，爱琴海为证，生命的茁壮让她干劲十足，毫无畏惧：什么样的年华老去，什么样的负心插足……任谁都夺不走她今日的荣耀，幸福，心满意足。我几乎可以看到，鸡皮鹤发的她围着炉，剥完了豆角起身掸掉围裙上的荚壳，又一次收回记忆的漫游，嘟囔着说：“……格嘛就够了，姆妈的一辈子，也没白活。”
圣托里尼岛上每个街角，每一眼张望都可以成为入画的风景：艳丽的三角梅绕着雪白的栅栏疯长；常春藤从台阶旁的美人罐里蔓出来，铺满整个窗框；驴队托着五彩织锦，叮叮当当走过鹅卵石铺的街道；教堂钟声一响，吓跑了蜷在阳光下打盹的几只猫……在所有这些天然童话的镜头前，各种肤色、族裔的女子，穿着她们最美丽的衣裳，盛开在她所爱的人眼里。在她们的对面，世界各地的“拍妻党”不辞辛劳地端着像机，一次一次按下快门，努力接近着女人们对理想中自己的描画，接近着她们期望得以鼓舞一生的美的标准。普通人难得电影里那样浪漫的一生，但成全梦幻的一天，哪怕一张照片，亦是他们给她们的一份纪念。
“去圣托里尼看全世界最美的日落！”这句话大概是许多人前来朝圣的理由，包括我。而此地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圣托里尼最美的日落在伊亚（Oia）。”于是黄昏前，每条路上都奔走着赶往伊亚的人群，追逐着太阳的脚步，热热闹闹地涌向海岛最北的那个犄角。那儿有一片缓坡，满满地建着旅店、餐厅和酒吧，顶上一高一低两座风车塔，象一对并肩的情人面朝海洋。站在坡对面突出的一角悬崖平台上，清晰可见每栋屋舍里、房檐下细致入微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如一幅巨大而活动的众生图画。接近六点，平台上人已经多到无法下脚，张张面孔上，无一不挂着期待的笑容，象某位巨星的演唱会，即将拉开序幕。
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红中带着一点橙金，明艳却不呆滞，让人想起虞美人花瓣的轻柔。以我的年龄，如此张扬的颜色平日里是断乎穿不出去的，但不知为什么，几年前在魁北克第一眼看见这条裙子，心里想到的便是圣托里尼的背景。买回去往衣橱里一挂便是几年，果然让它等到今天，果然只有在圣托里尼的街道上，风拂着它的裙摆，海映着它的颜色，一切才显得那么和谐自然……环顾四周，女人们身上霓虹绽放，都是日常难见的夸张，被宠爱的不止我一个，圣托里尼的宽容让每个女人抛开顾忌，尽情展现藏于箱底，藏于心底的自我……终于圆了红裙梦，终于让我的虞美人找到属于它的地方，有朝一日，自由盛开。
平台上最好的取景位一早被几台专业的三角架占据，栏杆附近也上下挤了几圈人，想凑过去拍张人像已不可能，越过人头拍拍风景都显得困难。观察了一圈，我发现人墙背后，平台冷落的另一端，是几间垮塌的碉楼，一道两三米高的土墙把人群阻隔在废墟以外。而细心留意的话，土墙边向外靠着一把残破的木梯，我估摸着如果翻过栏杆，往下轻轻一探，便能够着梯子，而如果梯子够结实，顺着下到底，离地就只剩下一米多的距离……只因土墙另一侧就是悬崖，所以即便注意到木梯的人也未敢尝试。我指着梯子问侧卫：“要不要去？”侧卫摇摇头，忙对我做出制止的表情：“要守规矩。”我笑了，我的圣托里尼只有这一次，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就在墙的另一边等我……这一次，我不要规矩。
当我捏着裙摆，撒手一跳，双脚稳稳踩到墙外地面的时候，墙内的观众响起了一阵小规模的掌声。掌声再次响起，是侧卫紧跟着跳了下来。旅行不就是两个人一起冒险的游戏？
牵着手绕过残垣断壁，眼前豁然一亮，如果说刚才的平台是看得见风景的窗，那么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连屋顶围墙也统统拆掉后的开阔无遗。落日金光正普照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夕阳刚刚将城郭染上第一层赤金，接着是橙黄，然后蓝紫……梦境般的变化，犹如一场霓虹表演。而霞光万丈的天空和海面，美得摄人魂魄，其壮丽与魔幻早已在我的词语之外。即将触及水平线的瞬间，太阳竭尽全力在海面劈开一条金光大道，象是欢迎的红毯，我们握紧双手，幻想置身于那光路中的帆船舰头，正驶向一切美的归宿。
一群先于我们翻墙过来的少年男女，攀缘在碉楼外陡峭的岩石上，有的默默抽着烟，有的相互碰碰杯喝着啤酒，也有的接着甜蜜的吻……身影入画，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当落日从海面隐去最后一丝面容，是他们率先吹响了口哨，带动身后平台上的观众掀起雷动的掌声和欢呼。伊亚的巨星演唱会，圆满结束。
一日将尽，足下酸软，选了家景观极好的餐馆，算是犒赏自己。点的是厨师推荐的新鲜烤鱼和本地有名的baby lamb。味道果真鲜美，我们忍不住要了双份。服务生样子不象本地人，一问来自乌克兰，因为爱上本地姑娘，才留下打工。不知他是否为了应景，才编织出这样合人胃口的故事，但末了一句倒是真切：“只要你带的钱足够，圣托里尼就是人间天堂。”为了挣够天堂的门票，侧卫这晚还得按照和公司的预约，临时加个班。满桌佳肴，他却只能戴上耳机，打开视频，噼里啪啦忙碌在键盘上……在他身畔，墨蓝的底色中，海岸蜿蜒，一轮皓月当空，这晚，正是中秋。
与米诺克斯餐桌临水，食客时时为扑打在桌边的浪头叫好不同，圣托里尼的小镇都在海岛高处。从山顶眺望月光下的大海，一切显得静态。小小山城，灯火却异常璀璨，象宫崎骏笔下的城池，唯美到失去真实。只有每隔二十分钟，当驴队慢吞吞从栏杆下走过，那一点点动物的气味才带回些人间烟火……忍不住打开随身的日记本，素描起眼前的景象，虽然我完全不懂绘画，但仙境如斯，总是让人有记录的冲动。看久了，慢慢放虚焦点，灯光便融成一片，模糊了天上人间。
买单之后，服务生送上两杯请我们品尝的本地葡萄酒。我俩原都不饮酒，但月色太好，不免应景尝了一口。那酒清甜透彻，有点象加拿大的冰酒，不带多少酒味，让人不防备地一口一口饮下去，不小心一杯就见了底，扶持着回家的路便有些腾云驾雾。
洗澡出来，侧卫已经睡着，月光从窗台撒下来，晕开了他侧面亲切的轮廓。想到是圣托里尼的最后一夜，我便拿上笔记本，添了件披肩，推门出去到凉台坐着上网。身边的Jacuzzi水色幽蓝，正好当做一盏台灯。夜很深了，喧哗退去，唯有凌霄花趁夜色弥散着白日不易察觉的香气，圣托里尼此刻静谧如梦。一艘出港的游轮载着满船梦境，无声无息地离开，海面留下依恋不去的燕尾痕迹……我想起这几日漫游中所见的一切，想起蓝顶前的新娘，想起落日里的少年；想起被我爱上却舍不得买的一只青铜小猫，还寂寞地蹲在商店的橱窗里；想起黑沙滩上海风轻柔，象温柔的手抚摸着草伞下熟睡的人们；想起十来岁的小女孩，头上戴着编织的花冠，举着一把抽象的弓箭，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做出埋伏、追逐和搏击的动作，模仿着神话里的雅典娜；也想起在她身后及腰的海里，另一位长大了的雅典娜正和她的情人搂在一起，男孩鼓励着果实饱满的少女，教授着初吻的一课，爱情化解了一切武装和魔法，战无不胜的雅典娜终将变成多情的维纳斯……每个画面里都是我所爱的圣托里尼，月色皎皎，催促我打开电脑，开始了这篇游记……
游过了圣托里尼，如果让我对这位美人再做描述，我会说她的美从来不是某人私藏的偏爱，曲高和寡，门第森严，被一大堆经典而严肃的名字环绕着；也不曾养在深闺，非要历尽艰险，长途跋涉才能一睹真容……她就那么明朗地走在大街上，将她的浪漫、快活、性感，包括许多并非尽善尽美的小纰漏，全都无遮无拦地摊给人看。昭告天下的，是那份自由。
游过了圣托里尼，我更相信：美，不是精心取悦，美是一种坦然的态度。
照片张张漂亮，偏爱夜色里依墙的一张（倒数第三张），很有点女作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