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福

很少有重庆女人不擅做菜的，我算一个。这得怨我父母，在女性培养方面，他们灌输给我最“负面”的两大影响是：不必生孩子，不必当厨娘。且说第二条。

我自小远了庖厨，是因为家里的厨房总被我爸牢牢占据。长江流域城市女权强势，上至重庆，下至上海，掌勺的多为男人，我家也不例外。和川厨世代相传的手艺不同，我爸的菜式大都是他自创或改良出来的，少麻辣，轻糖盐，重火候，留原香，在浓墨重彩的川菜中，算是家常小清新的一派。究其原因，便话长了……

我爸年少时是不做菜的，幼年家中富庶，有仆佣服侍，后来虽然败落，但毕竟人口多，轮不着他动手。一直到为人夫父，情况才有了改变。我妈一代美人，想必当年追求者不会少，我爸好不容易娶回家来，新婚燕尔，自然是千方百计地疼爱。那个年月，没什么名车华服好奢侈，年轻女孩能得到的殷勤，也不过是下馆子打打牙祭。我爸初登讲台的教书先生，荷包里每月区区五十元，要养家糊口未敢造次，又舍不得自家女人委屈，情急之下只好洗手做羹汤，奉与夫人尝，一点一点研究起厨艺来。

先留意馆子里时兴什么菜，然后打听了食材配料，自己关起门来细细琢磨……到底是人聪明，又肯用心，年深日久，竟然比馆子里的味道还好，在亲戚朋友圈子里也有了名气，逢上远客光临，常常会先打招呼点菜：劳驾八叔/六爹（各种称呼）给做个魔芋烧鸭子，泡椒小鲫鱼，还有你家的野葱拌豆瓣，还有还有，不麻烦的话，再给打碗小面吧，就照上次的佐料绍子哈……

都说好厨子不长肉，我爸就一辈子清瘦，反倒我妈，被养得珠圆玉润，体重翻番，一个变俩。我爸便常拿“买一送一”的话来笑她。我妈总答应：赚了大半辈子口福，胖得真值。话说我妈这人手懒嘴不懒，夸起她男人来那是夹叙夹议，有理有据。于是厨房里一个主勺，一个墩子（四川话打杂的意思），一个逗哏打趣，一个捧哏坚持不懈拍马屁，五十多年的饭菜，流水一般的家常席就这么一道一道地在手底，在嘴边，说着笑着端了出来。

吃着这样的饭菜，我长到了该学家务的年龄。一来天生无才，二来我家厨房柔情蜜意之地闲人也插不进足去，乐得我坐等偷闲。时光荒渡，再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才发现自己在“留住男人胃”方面实在是一穷二白，只好归咎于我爸传男不传女，疏于栽培。我爸便说，你不要傻，我因为会做菜，所以在厨房里头忙活了一辈子，你妈不会做，所以享一辈子福。再说我们那个年代没别的消遣，时间只好花在吃饭上，我要是你，断断舍不得这每天两小时，有那泡厨房的功夫，不晓得读书看报，找点别的兴趣？

这后一句话我显然是听进去了，无数个两小时汇集起来，闲情逸致真真培养起不少，可逐一论来，比起做菜，也未见得有何实惠。至于出了国才打长途回家问怎么使用电饭煲，请客请出了全蛋宴（蒸鸡蛋，炒鸡蛋，煎鸡蛋）等等，笑话倒是闹了不少……眼下我最拿手的一道菜，还是炖得水晶一样嫩嫩的炖蛋，这大致也是因为早年读红楼，心里艳羡柳嫂子给芳官单作开胃菜，那文字里的清香好看。

你看我爸，一生爱了两个女人，为了第一个的口福，白手起家自学成才练就一身厨艺；为了第二个的清福，却把她关在厨房门外，惯成了好吃懒做的别人老婆。其心之苦。

念了这段小文给侧卫听，他自然是嚷嚷吃亏。我笑说，满汉全席你老婆做不出，那就打扮漂亮一点，陪你妙语连珠多聊一点好吧？照样是活色生香一顿饭，不亏，不亏的！

 ——哎呀，原来我爸的手艺没学到，我妈的口才却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