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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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意义 ——浮光,掠影,图记

(2013-08-16 13:15:25) 下一个

(初篱)

初篱,是我按照汉语拼音的读法给它取的名字,跟原名Cully毫不搭界。正是这样,才有一种专属的感觉,专属于我们的第一次远游。

第一次远游的第一站,选在了瑞士日内瓦。搭火车沿着狭长的,树叶形的日内瓦湖去拜访拜伦的西庸古堡,归程中却被沿途如画的葡萄梯田迷住,信马由缰在一处宁静的小站下了车。

踏出站台,即是农田。陡坡上无边无际,一脉脉皆是整整齐齐的葡萄,没有篱笆相隔,只有梯田之间的阡陌来界线。在六月之初的季节里,还见不到果实,唯青翠的藤蔓浸透了湖水的湿润,饱吸了阳光的温暖,在微云的天气里,绿得沁心沁眼。

一口气登上高坡,胸膛里心脏“啵啵”地跳得厉害,翻上农家鹅卵石混合泥土砌成的矮墙,坐下来晃着脚说话。眼前清澄如镜的日内瓦湖在下午四点的光线下,正在由湛蓝转向普蓝。湖的对面,阿尔卑斯山的支脉巍然耸立,峰顶积雪与山下牧场奶牛皆清晰可见。而在我们脚下,八百多年前由山居修士们开垦出来的葡萄园,那些百年佳酿的源泉,正连绵展开,象一张绿色天鹅绒的地毯将山坡掩盖……天地是没有一分争执,人也没有了心事,全是美,全是安宁。

两个人渐渐不再说笑,专注于这世间惊人的美丽,澄碧的湖和天,手握得更紧。一只黄毛茸茸的狗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又慢悠悠踱了开去。顺着它消失的方向,在离我们大约半英里的对面坡上,绿波中有一处村庄。蜿蜒的山路象一根细细的绸带将它串联至山脚下的车站。村里房屋错落而建,瓦红或青灰的屋顶,浅黄或月白的墙。象所有瑞士的村庄一样,在小村的中央,立着教堂铜绿的尖塔……

在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我能想象村口的井台上开满鲜花,能想象钟楼下放学的儿童在坝子上追追打打,能想象楼上的女人嘎吱一声推开了木窗,也能想象小酒馆中一群畅饮的汉子赤红的脸膛……想得出神的时候,教堂的钟响了,叮咚——叮咚,是整个湖畔和梯田的静界里,唯一的声响,旁的连风都没有,连鸟都没有。

“就叫初篱,最初的初,篱笆的篱。第一次的,田园风景。”

“好听。”

“我们还来吗?”

“一定来。”

不知坐了多久,偏西的阳光金粉似的撒在湖面上,闪闪烁烁把眼睛点亮。葡萄园和村庄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初篱的世界从一幅画,变成了一曲音乐,再变成了一阵清冽的,甜美的,香。

“拉沃葡萄园梯田位于瑞士西部沃州日内瓦湖北岸,东起西庸堡,西至洛桑东郊,绵延三十公里。这一带在罗马时代就已经开始种植葡萄200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瑞士归来几年后,有天在网上突然读到这样的话,文字的尽头是一幅仙境般的田园风光,我手指划过屏幕,轻轻唤道:“初篱。”

  

(阿拉莫广场)

上初中的时候,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搞回一本外国印造的挂历,虽然已经过了期,但因为印刷精美,非寻常所见之物,仍是当做稀罕玩意儿给了我。我还记得里面有黄石公园的喷泉,有绿草如茵的牧场,有海棠盛开的院落,还有各式各样有代表性的异乡风景。

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幅,是繁华的城市背景前,有一排积木一样精巧的房屋。两层的小楼刷成粉红,浅蓝或者奶黄色。横纹的木板墙和屋檐下精致的镂花,更使得它们象是生日蛋糕或者糖果屋一类的雕刻。房屋前,种着一排修剪得圆圆的小树,再往前是一片青翠的草地。每幢房子的一楼都有小小的门廊,可以站在那里跟街坊寒暄,也可以靠着廊柱打量早晨的天气。二楼的房间带着圆弧形的大窗户,掩映的玻璃窗和白色钩花的窗帘后,透着桔色的灯光和依稀可见的家具……我尝试着想象,站在那扇窗前望见的,最好是一片蔚蓝的海。我甚至闻到了海洋的味道,听到了层层的波涛……这样的窗户,应该留给卧室,还是留给书房,面对图片,我竟纠结不已。我猜想不到它在世界的哪里,但它真的让我深深着迷。

我把这张图小心翼翼裁剪下来,用透明胶纸端端正正地贴在我小屋写字台边的墙上。无数个夜晚,我摊开书本,竖起手肘撑着下巴,目光投向画中的楼房……幻想自己住在正中浅蓝色那一栋的二楼,在城市里有一份时髦的工作,拥有着英俊男友和一只形影不离的狗。我为置身其中的自己编织了详细的剧情,各种的美丽与哀愁。

小屋里时光流去,看得多了,它便勾起我最初飘洋过海的念头……画页渐渐褪色,最终失落,被遗忘……而那一排美丽的小楼,浅蓝房间里桔色的灯光,却成为了一个符号,象征着梦想,象征着旅行的方向。

多年以后一个秋天,去旧金山旅游。走过世界不少地方,但这座城市的阳光,欢愉还是让我一见钟情。漫游到最后一天的傍晚,无心走到纪念品小摊前,翻着风景明信片,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景点。卡片上一排积木一样精巧的小屋突然抓住了我,事隔多年,仍旧熟悉,莫非,它在这里?

一小时以后,我举着那张明信片,站到了距离金门公园不远的阿拉莫广场前,一口气越过绿草如茵的山坡,那排寄托过我无数遐想的房子,赫然出现眼前。暮色中,浅蓝小楼的二楼房间,钩花的白色窗帘后,亮起了温暖的桔色灯火……那灯光一点点,慢慢地晕开……直到开成两簇温柔的花朵,在我眼里绽放,并满溢出来……我笑着,潮湿着面庞,朝那扇窗户里面,灯光下小小的身影尽力挥动我的双手:这些年,你可安好?

从那扇窗户望出去的方向,正如我当年想象的那样,太平洋在日落时艳丽的霞光中,正展开她宽阔,自由的怀抱!


 

(魁北克.夏)

1893年修建的城堡,铜绿的屋顶衬着明快的咖啡色的墙。如织的游人在木板栈道上熙熙攘攘。天上云彩如谁刚刚走过,遗留下缕缕白纱。圣劳伦斯河水漫向地平线远方,在尽处与天空融合成同一片蔚蓝。这蓝色并不单调,河面上远远近近地点缀着白色的游轮和帆船,无声往来,象一幅活过来的油画。

古堡对面的红顶咖啡室是魁北克最常入画的建筑,坐在室外的遮阳伞下,人便成了明信片风景中的细节。和风从河谷那边吹来,卷起红色格子的桌布,轻轻扑打银亮的刀叉,发出清脆的“叮咛——"声。

那阳光是醺得人睁不开眼的暖,一束束刺破梧桐树荫,活泼地舞在潮青的路面,舞在粉白的墙头,舞在女子簇新的连衣裙上……雕花的窗台象个画框,盛出瓷盆里粉团簇拥的绣球花,开得沉甸甸,颤悠悠的。桌上一杯pina colada没人理搭,窘出一身细密的汗珠。

忍着瞌睡,托住下巴,目光越过邻座情侣的长吻,越过喷水池边孩子的游戏,落在远处虚化了的地方。圣安妮教堂的钟声随风传来,时间是下午三十分。这恬静的空气中,无人留意的一刻,是不是有一个人正在对另一个人表白?是不是有一个天使艾米丽正在五月的子宫里诞生? 轻轻的这一秒,无人能够明了,是为四百年的魁北克老去了一天,还是为三十岁的女人又迎来了一年?


(魁北克
.冬)

每年总有这么一顿晚餐,坐在魁北克古城边的法式餐馆里。桌上摆着蒜油面包,土豆汤,和一份半熟的牛排。司机和我常被安排在一楼安静的餐室中,对面墙 的油画上是一百多年前,这间三层楼的餐馆,年轻时的样子。画面上有一个穿赭红裙子的女人,正从门前台阶上提拎着裙摆走下来,看的次数多了,竟似认识她。

深色橡木的餐桌被抚摸得十分光滑,桌子对面坐着搭档的司机,每年都换。有东欧移民来的小伙子,南美裔的中年人,将近退休的白人老头,或者改行开车的大陆移民。一年的工作到了尾声,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轻松愉快。他们跟我聊着各式各样的话题:说着离婚的前妻,引以为豪的儿女,冬天去古巴渡假的计划,或者抱怨疼得睡不好觉的后脊……平时心不在焉的我,到这时变得格外耐心,重复着应和些宽顺的话语,渐渐的,各自陷入沉默的回顾和向往中去。

这时分,火苗在壁炉中跳跃,橘红色的火光映红了晚餐者的面庞。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象为这冬日夜话注上了标点符号。旧式的楼房,玻璃窗开得很大,外面街灯的光罩中,看得见雪渐渐大起来,纷纷扬扬无声落下。

我知道魁北克城今夜会被一场大雪厚厚地盖上,莹白中各家各户的灯光,象一簇簇小小的蜡烛,为古城平安渡过的一年,把生日蛋糕点亮。这城和城中忙碌的人便都歇了下来,做些盘算,也开始酝酿新的计划。他们知道,几个月后,春天回来,圣劳伦斯河面上的浮冰渐渐融化,古堡前的梧桐树吐放新芽,下一轮的游客又会来到,千万张崭新的面孔上,带着他日熟悉的微笑。

晚安,魁北克。


 

(琉森)

第一次去欧洲,唯在琉森遇上一场大雨,卡贝尔桥下河水猛涨,几乎要漫上岸来。在修道院里避了一阵雨,沿着环形的围廊,把墓园里几百年前的信徒修士们挨个探看了一遍。等雨小了,绕过那些名表店,纪念品店,随着路牌指引,信步往背后坡上的城墙塔楼走去。

待登上几层楼高的城墙,雨已经完全停了。城墙上面是一人宽的狭窄走道,两边围栏还不到腰间,加上青苔滑腻,走得步步惊心。就在我全神贯注于脚下砖石的时候,突然阳光撒了下来。被那光线的变化惊着,我猛抬起头,雪山!是雪山!笼罩在琉森城上的云雾瞬间散去,大雨后的空气滤过一般清新,而在那湿漉漉的鲜艳的红色屋顶上方,环绕的群山和雪峰清晰地凸显出来,竟然那么贴近,那么神奇地美丽!

太阳从群峰背后射过来,几乎能分辨出光芒的轨迹,余下未散尽的雨雾化成几缕缭绕山腰的白云,整座琉森城在一弯巨大的彩虹下亭亭,熠熠……那一刻美到震慑,我深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景色,而是奇迹。

六年后重游琉森,风和日丽,却再也找不到云开日出那一刻的壮丽,有点遗憾,也有点庆幸。


 

(蒙蒂卡洛)

我旅游不买纪念品,除了蒙蒂卡洛那一次,在王宫周围的旧城闲逛,同行的女友被一家玻璃店的挂件吸引住,一条条拿在胸前比划。我帮忙接过一条,却不料沉甸甸地往下一坠,掉在地上砸掉了一小只角。

忙捡起来查看上面的标签,还好,二十欧元。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女人,瘦长的脸,最精的年龄,接过那坠子,她脸上露出惋惜。我赶紧表态要买下来:“二十欧,是吧?”女人沉默了几秒,我正觉得不妙,她却开了口,只要我十欧。我猜那只是进价。

那是一根黑色的细绳,坠着一块琥珀色带黑白雨花石纹的圆玻璃,摔坏的部分在背后,因为玻璃的厚度,戴上根本看不出。女友说那倒是店里最美的一块,原本被她挑中来着。

后来有一天,无意从扣环上看到一行细小的字“made in Italy”,心想难得纪念一下蒙蒂卡洛完美的阳光和海岸线,竟然还不是原产地。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富裕的摩纳哥人,生就得到上天宠爱,不需做任何的生产与工艺,他们所售卖的,不过是天赐美景,以及与之匹配的好意。


 

(落基山)

游落基山之前,翻看网上图片,相中一间被鲜花覆满的森林木屋,便联系好到时住了进去。

木屋的主人是一对六十来岁的夫妻,体格壮实,在十来度的天气里穿着短裤和衬衣。客厅两面墙上挂着麋鹿和驼鹿巨大的头颅,墙角还站着一头几乎两人高的棕熊,均是怒目圆睁,好不吓人。到第二天早餐聊起来,指着桌上跟我们说,这个三文鱼是自己钓了腌起来的,那个鹿肉是夏天打猎后冻起来的,这个南瓜又是后院种着今早现摘的……我咽下一口牛奶,连忙往窗外瞄瞄,倒没见到养牛。

我一向是愤恨城里人狩猎为乐的,不知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山里的猎人却没有恶感。老汉便翻出厚厚的像册,指给我看他如何象电影里布拉特皮特那样,站在河中央挥杆捕鱼,如何在河边大石头上现场割肉码盐,如何掏出鱼脏,抛给河边觅食的黑熊分享……

“不怕黑熊袭击吗?”“在我捕鱼的日子里,熊就成了朋友。”我不太明白,但泛黄的照片上,人熊相安的那一派自然和谐却深深把我迷住。

再聊下去,才说起老汉来自东德,老太来自格鲁吉亚,几十年前千辛万苦迁到这里,低价从政府手里买了小块土地,两个人画图,伐木,平地,打基……亲手建起了这栋房屋。老汉指着粗大的房梁,自豪地说:“几十年了,还很结实,基本没用什么钉子。”“我们爱这里的山和森林,熊,和其他的动物,”老汉末了认真地看着我说:“太多的人才是对自然最大的伤害,我们只生了一个孩子。这一点上,我倒赞同中国政府。”

老汉的独子去了城市,夫妻俩决定在木屋里住下去,年事渐高无法再打猎,他们才经营起了家庭旅店的生意。告别的时候,老两口站在鲜花覆盖的木屋前长久地朝我们挥手,那褐色圆木搭成的笨拙而美丽的房子,渐渐消失在绿林之中……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能接受老汉的狩猎,因为在那片密林深处,他人本身就是这自然里的一只鹿,一只熊。


 

(芭提雅)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第一次出国。刚拿到护照和签证的我,兴奋到向出租车司机大声宣布:“我要去泰国!”

泰国的最后一站是芭提雅,芭提雅的最后一个节目,在一个小小的离岛外,我被快艇象风筝一样送上了天空。后面兜着一只彩色的降落伞,被长长的缆绳牵引着,呼呼风声中,我离开海面,离开快艇上的人们越来越远……无数次在幻想和梦境中体验过的飞翔,在天蓝与海蓝之间,瞬间成真。展开双臂,振翅,滑翔,原来生命可以这样自由,欢畅。

我远离人群如此之遥,以致高呼一个名字,也飘不进他的梦乡。当时喊了谁的名字,已经不再重要,我飞得那么高,没有人听得到,唯有自己记得那竭尽全力,哭着笑着的呼号……

那一刻,我变成了一只鸟,衔着最初的爱情,努力飞翔的样子,日后终定格成一个人青春的影像。


 

 

……

 

旅行的日记,应该还会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写下去,站在朝思暮想的景色里,耳朵眼睛和心灵,都被填得满满的,让一个人长度有限的生命拓展无限的宽度……在途中不断遇见起点的自己,梦想成真的快乐,就是我一次一次旅行的意义。(除了第一幅,其它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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