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一见到裁剪车间主管George,他就大着嗓门对我说:
“Sophie,你快来帮我看看这些发票。” 说着递给我三张纸。
我看出是台湾面料商的。
George继续说:”你看这些纸上有没有写面料被定型过?”
我一行一行地检查繁体中文,没有任何注明。”出什么问题了:” 我问。
George有点愤愤地说:“幸亏我们先切了小样,准备打样衣,结果发现面料缩得太厉害,捻力太大了啊。”
这时,Richard从其特有的门走过来。他缄默地把小样拿在手里,走近我身边,既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语地说:“没有标注定型是吧?!”还没等我回答,他转过身对George说: “你把大货面料先铺上桌,看看它倒底能缩了多少。”
George明白地说:“行啊,但我认为只能铺十层了,如果像平时铺二十层的话,我担心中间的面料可能不缩或缩得不够,我们得需要用两个桌子铺布。”
Richard拍了拍George的肩膀,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向我问:“你认得繁体中文,会写吗?”
我摇了摇头,有些遗憾。
Richard的嘴角略微地往上翘了一下,似有笑意,但又收起。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上班George就告诉了我,大货面料缩得很厉害,成衣生产的量都要大幅度减少,影响了客户的订单,David很恼火。我从George的口气也能感到,这种情况以前虽有发生,但都没有这次损失大。这让Richard对台湾面料商的大货品质有了警惕,在与他们追责谈判中发现,这些商家并不在台湾拥有工厂,而是在中国大陆生产的面料。
我询问的有关T恤衫兜布的色牢度问题,也有了回复,确认大货中不能避免掉色,工厂同意自行解决额外运费,将从格子衬衫厂安排兜布面料。
还有,我收到一条好消息,中方小黄发给我传真,告知有望找到短大衣的配额,明天他会最后确定。
等到配额有了百分之百把握的时候,我再告诉Richard吧,那个时候他会有什么表情呢?想到这里,我用两手在自己的嘴角边往上提了一下,似有笑意,学着Richard的低音:“谢谢!” 把自己也逗乐了。
忽然,我看到Richard恰巧从我门前走过,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冲着展览室走去。我想起,今天有E客户要来。这次他穿着的是黑色细蓝条西服,白衬衫,黑圆点的蓝色领带,黑色的光亮皮鞋,非常正式。
每次有重要的客户来之前,Dora都会负责早餐,把她买来的法国式餐点,切好的新鲜水果,与咖啡和茶一起放到推车上,推进展览室。Richard总是喜欢坐在Y形桌子的最头上,背冲着图书馆,买手们基本上都是女性,喜欢坐在桌子的一侧离他很近,设计师们坐在客户的对面,好似老师带着一帮学生,多数时候是Richard在主讲。听Dora说,E客户有位岁数较大的女买手,时不时地喜欢拍他的肩膀,摸他的胳膊什么的,令人生厌。也许因为Richard是帅哥,他一直都很能拿订单。
我正在办公室里翻译传真,Kristina打电话来问我中午愿意不愿意跟她出去吃午餐,我答应了。她带着我开车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一家意大利家庭式的小饭馆,里面可以吃意式萨拉,冷肉三明治,各式披萨,意大利面等等,饭馆里妈妈作大厨,儿子在柜台接待。这是我在时装公司上班以来第一次外出吃饭,对西餐有点久违了的感觉。
我俩天南地北地聊家常,我才发现她有六个姐妹,丈夫有六个兄弟。他们虽然都是波兰移民的下一代,但其父母仍让他们保留了较多的波兰文化传统。他们喜欢家庭聚会,虽然有自己的房子,但他们都喜欢在周末的时候去父母那里聚。后来父母年岁大了,才改成去小辈的家。在感恩,圣诞节的时候,所有的孩子必须从四面八方回到父母身边一起过节。Kristina的大姐比她要大17岁,又结婚早,生孩子早,所以很快要当姥姥了,我就开玩笑说她是姥姥辈的。
Kristina收住笑容,有点严肃地问我:“Sophie,如果一个人怀孕了,老板要开除她,这是违法的吧?”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答道:”当然了,按照劳动法,妇女权益必须要得到保护。你怀孕了?”
她笑了一下说:“不可能是我,我和我丈夫本就不打算要孩子的。是我同事Lucy,她怀孕了。”
“哦,你们不想要孩子啊,这可是你们很大的决定啊,你们不会后悔吗?”
Kristina看了看我,回答道:“我们俩在结婚前就说好了,不要孩子,我做了结扎手术。我们都很喜欢孩子,但对教育孩子的责任,我们都不想承担。每个人来世上只有一次,我们有做这种选择的权利。再加上我们的兄弟姐妹都有下一代,侄子侄女特别多,我们照样可以付出对他们的爱啊。”
我似有领悟地点了点头,可心里还是不太能接受不要孩子的选择。作为女人,如果没有生孩子,还算是完整的人生吗?这事过于深奥,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答案,就接着问关于Lucy的事:“我没看出来Lucy怀孕啊,她怀多久了?”
“才两个月,Lucy就已经写了报告给David了。要是我的话就会等等的,谁知以后会不会流产啊。昨天David找我,问了一通我的工作量,还问我什么时候打算放假。你知道的,我们可以选两周在夏天放假的。我觉得很奇怪,我都快干五年了,也没碰到David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认为这与Lucy怀孕有关。” Kristina 有些担忧地说。
“不应该吧,David不会连这点法律常识都没有的,谋虚逐妄,别担心了。” 我打断了她,心里则有些不服气,David再胡作非为,也不至于犯法啊。
下午,展览室里的会早已结束,而我一直还没跟Richard碰上面。我准备带着传真去找他,但又发现他的电话指示灯总是亮着,他一直在打电话。我正在犹豫,毛衣设计师Steve走了进来。他是一位肤色较深的中年人,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他的鼻梁高高的,深深的眼窝,脸型线条完美。他的穿着十分考究,但色彩有点夸张。他的头发抹着发胶,髦若刀裁,带着一股香气进来。
他斯文地坐下,轻声轻语地说:“Sophie, 我们还不认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Steve。”
说着跟我握手,我一握,感觉他的手好软。
他接着说:“是这样子的,Richard叫我来找你,想让你看看我手里正在做的几款毛衣。有可能的话,你能否帮忙送到中国公司,去问问价格?”
说着,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有好几款毛衣的画图和照片,他一边介绍,一边与我商议,把挑出来的资料从黑夹子里拿出来。不一会儿,就撤出十多张纸,他很满意地说:
“看来你和我的喜好相近啊,你挑的款都是我喜欢的。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我点了点头,他就用电话呼叫了他的助手Diana过来。放下电话他问:
“我第一次在电话上用广播呼叫,全公司都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啊,我是不是太紧张了,声音太粗了,不好听吧?”
我抬眼看着他,似觉奇怪地答道:“没有啊,挺好的。”
“我的男朋友以前就说过我,不能大声说话的,显得很粗。”
我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位同性恋者,难怪他的想法像个女孩子似的,言谈举止也夸张。这倒让我很好奇他的男朋友会是怎样。Steve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亲切地从裤兜里拿出他的钱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
“Sophie瞧,这是我的男朋友Alex,他帅吧?”
我接过照片一看,是位身上有刺青、身材壮实魁梧,肤色如古铜的漂亮男子,我答道:“他是帅,他做什么的呀?”
“他是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的赛车手,我们好了三年啦,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一年多了。” Steve颇为自豪地说。
我知道,本地人习惯把同居一年以上的视为事实婚,但对同性婚姻并没有在法律上认可。
Diana走进来,Steve把她引荐给我,并把刚撤出来的毛衣资料交给她说:“你去把这些复印一份,再把同款的毛衣样衣送过来吧。”
”这些毛衣都是本地工厂做的货吗?” 我问。
“是的,这些都是我们上季度做的,很多是老款。Richard想从中国买,也许便宜些。” Steve耐心地答道。
不一会儿,Diana推着一架子的毛衣过来,把资料放到我桌上。
我检查了一下,发现Richard还在忙,隐约能听到他打电话的声音。Richard在扩大进口业务,如果我联系的配额真能拿到手的话,一定对他有很大的帮助。想到这儿,我决定马上整理Steve给的毛衣资料,把每一款写清楚,立刻去问中方接单的可能性。
也许我工作得太投入,居然没有发觉公司的人都已下班走光。Richard始终也没有打电话来找我,等我把最后的传真发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天色已黑。这时,传真机突然启动,有传真进来。我一看是中方小黄来的,第一行就写着:“配额已落实!" 我立刻兴奋起来,赶紧拿起传真,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又查看了一下Richard的电话指示灯没亮着,我就抱起准备好的东西,快步地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当快要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青石板小道上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