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女士很是默契地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只是继续微笑着打量着我,等着我的下文。因为她知道我的问题并不需要她来回答。
桌上的那只老听筒里,散落着大半桶的纸烟,是登喜路牌子的。当年那个卖马鞍和马具的英国小子,估计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那些土玩意儿,今天竟成为时尚和奢侈的符号。时间真的是朵诡异的玫瑰。
忽然想抽根烟。虽然我不抽烟,但我也不拒绝。兴之所至,便偶一为之。
原来,这散落的烟并不免费,最后是根据烟灰缸里的烟屁来结算的。这家老板精得很。
“可以吗?”
“当然,也给我一支吧!”
优雅的女人在烟雾中,玉手慢衔,美目迷离,那应是别有一番韵致的。
“我想是这样的:”经过短暂的分神和默契之后,我已经组织好一套新的,关于对面这位可爱女士的祖父的说辞。
“都说你祖父袁殊坐牢是因为被潘汉年案所牵连,要我说,没有潘汉年案,袁殊也照样是要坐牢的!”我相信我下面的这些说辞,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没有人这样对他们说过,至少是以这样的说辞来安慰他们。
“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叫‘彪悍的人生无须解释’吗,我觉得很适合你的祖父啊!”
其实我相信,最早喊出这句“彪悍的人生无须解释”的人并没有什么彪悍的人生,不过是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罢了。然而,对于袁女士的那位祖父牛人袁殊,这话还真是正好发明给他用的!我停顿了一下,看着袁女士的眼睛继续道:
“首先,我们有理由相信袁殊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因为那是当时最前卫,最时髦的东西,多少年轻人趋之若鹜。为共产党做事当然是靠信仰,因为共产党能给予你祖父的很少,无论是待遇还是头衔,而工作风险却是最大,但他不在乎。所以,从务虚的角度看,他是中共间谍;
其次,从务实的角度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袁殊更愿意成为军统的高级间谍。因为,毕竟重庆的国民政府代表了当时的中国之正统,而少将的军衔和优厚的薪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
再次,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袁殊是汪伪汉奸,因为他在汪伪政府中担任更为重要的职务,并领中将军衔。在当时,其实还没有人可以断定汪先生的政府就一定完蛋,汪先生的和平运动在日占领区也有相当的市场的;
最后,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袁殊是日本岩井机关的独立特务。应他的好朋友,日本驻上海领事岩井英一之邀,袁殊的那篇《兴亚建国论》,成为当时日本人在占领区纲领性的舆论指导大纲,其威力甚至堪比汪精卫在香港的那份‘艳电’。。。”
。。。。。。
我说话的语速不快,不过,有点儿自说自话,好在袁女士在一旁也听得悠闲和愉悦。人的情绪有时候真的很难把握,尤其是女人的情绪。我本以为这位孙女会对祖父的过往刨根问底,其实,她比我想象的淡然许多。也许,对于今天的她,祖父无论真正为哪方工作,她即不会感到特别的骄傲,也不会感到可耻。
而我说着说着却突然走神儿了。
我的目光在袁女士的眼睛和鼻梁间游离。那偶尔缭绕的烟雾,也会将我的目光引向她的嘴唇,那嘴唇和她的很像,润而薄,尤其在衔着烟卷儿的那一刹!
“落日在风中飘摇
旧时古道虚渺
朝朝云兮,暮暮雨了
唯哒嘟唯哒嘟噜。。。”
背景传来哀婉,纯纯而安静的歌声,让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六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也在这样一间小店,也是这样一种音乐背景,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跟我说她要去美国投奔她的家人,不会再回来了。让我不必去找她,她不会再见我。
可能是察觉我瞬间走神儿了,袁女士微笑着岔开话题:
“这是小野丽莎的《大明劫》,虽然她的中文发音不是很准,但唱的别有味道,不是吗?”
“不好意思,说着说着走神儿了,此时的场景真的很穿越,突然让我想起了六十几年前,就连背景音乐居然也这么相似,都是个日本女歌手,当时放的是李香兰的歌。”
“所以。。。我也像你当年对面的那个人,是吗?” 袁女士似乎能看穿我心的直接问话,让我迟疑了一下。
“对,而且她当年也是个媒体人,无限前卫的那种。她不能容忍我当初的变节行为,这令她深以为耻。所以,她离开了我。” 我也没想到,我居然会对对面这位只一面之交的女人说这样的话,而这个女人居然也没有觉得半点的唐突,她好像知道我的一切。
“哦,是这样吗?恕我冒昧,凭我女人的直觉,我相信你误会她了。” 对面的女人停顿了一下,那神态平静而确定。
“她之所以离开你,我不认为是因为你那次短暂的落水蒙羞,何况,抗战胜利好几年后,你也已经取得了政府的谅解,她何苦再离开你呢?最近,我看了部英国系列剧,叫《Black Mirror》,很受启发。里面有一个情节我觉得可以解释你之前的那个女人离开你的原因,那就是:她无法接受自己一天天的老去,而你却不老。《黑镜》中的女主角因为她的“丈夫”无法老去,而自己却一天天衰老,近乎疯狂。这听起来似乎不可理喻,难道自己的另一半永葆青春不好吗?看过那剧,我理解了,真的不好!每天清晨醒来,望着枕边人,巨大的反差会让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发疯的。我真能理解《黑镜》中的女主角,所以,也能理解你曾经的那个女人。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的话,我相信她也是会像陈璧君那样,不管她的丈夫汪精卫做了什么,都义无反顾地跟随左右的。”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这件事情,也没有人以这样一番话来安慰过我。一股暖流从我这早已不温暖的老心灵油然升起,我心怀感恩地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待续)
谢谢潇潇,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