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感:道德的最后一件衣裳
(2014-05-30 13: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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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赳赳 原载《新周刊》,来自《新周刊》博客
人们常将“温水煮青蛙”的故事,用来对时局和政体进行讽喻,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青蛙不是被温度越来越高的水煮死的,被煮死之前,已经被溶解在水里的各种物质毒死了。
App应用里,有两个软件下载率很高,一个是“PM2.5监测”,一个是“中国求生手册”。前者跟国际接轨了,日本人当PM2.5接近100时,当地政府就会赶紧种树,而中国的数值则经常不准,即便超过200,有时还显示空气质量良好;后者则是中国民间的智慧,所谓求生手册,就是不想被温水里的物质毒死,网友自发每日更新、搜罗各地公开新闻报道,警示哪些东西可以碰,哪些碰了是灾难,包括吃穿住行等等。
如5月2日的求生手册,标题就有“我国瓶装水标准不及自来水”、“凤凰古城昨夜经历塌桥惊魂”、“贝因美被查出婴幼辅食汞超标”、“奈米科泉桶装水存致癌风险”、“医院急救药瓶含玻璃渣”、“1.5亿元卫生巾制假窝点被端”、“一碗牛血汤,吸尽几十年甲醛”等等。
当我们成天“浸泡”在这样的消息里时,已经见怪不怪了。1998年,北京大学伦理学教授何怀宏出版了他的新书《底线伦理》,所举的事例无外乎开发商把绿地盖成了房子、公交车售票员2元车票收3元、旅游景点坑客等等。现在看来,上个世纪的人尚有羞耻,略有良知,懂得礼义廉耻,至少撒谎会脸红,做错事会觉得内疚。但到了本世纪,第一个十年一过,似乎社会基因发生了突变,底线伦理早已经崩盘,不适用了。何怀宏教授语重心长地说:“己之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一种基本的底线伦理。”而刚刚在微信圈里传得很吓人的一个事情是:一户卖草莓的人不让自己女儿吃自家产的草莓,但女儿在后园偷吃了好几年,结果长得很胖,并生了绝症,因为为保鲜草莓上喷有剧毒。——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丢失了自己做人的羞耻之心?
夜深人静时,那个“我”便出来了,有羞耻心,有正义感,有五伦七义。
“社会上的怨气,转化为一层又一层的暴戾之气,这种暴戾之气便是杀伐的源头。每个人都觉得是受害者,每个人又在加害他人。不仅加害,而且有理由、有预谋、理直气壮、坦然地加害。似乎受害者天生就有报复的权利。于是,在这种境况下,羞耻心被愤怒心取代了,伤天害理也变得理所当然。”在谈到这个话题时,一位媒体人士这样理解。
也有人说,如果一味向外求,对物质、利益和名声过分迷恋时,忘了自己做人的本分,自然便会丧失掉“耻感”。“耻感的丧失也是文明消失的一种方式,这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可以说是一种返祖现象。”
人生存下来是第一要义,原始社会可以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但几千年过去了,如果人仍然处于很高的激素状态、自卫状态以及极低的道德状态、无耻状态,那么不过是印证了学者余世存的一句话:“我们离做人还很远,我们处在人类的前夜,只不过是类人孩而已。”他悲悯地看到华族在儒家传统与西方物欲侵袭下的两难选择。
一位白领笑称自己是从“小资”堕落到“屌丝”,他反思道:“个人往往受时代、环境、现状的裹挟,这种裹挟的蛮力是很可怕的,别人都不知羞耻、丧失底线,你一开始不好意思,但慢慢竟习以为常,一层层地剥落,直到终于裸奔。”他感叹说:“要么你就出局了,不在这个局里玩,或许可以洁身自好。”
这种“时代的蛮力”就像一列停不下的高铁。你不上车,就被淘汰,更多人还在往车上挤。响着的汽笛名字叫做“GDP”,它还有很多外号,如:发展意味着一切、改变命运、让父母生活得更好、实现理想、成功人士等等。
中国GDP攀至第二、奢侈品消费攀至第二,可谓是中国的一个分水岭。在分水岭那头,人尚有人格,国尚有国格,过了这个分水岭,人格可以交换、贪腐者在落网前受人羡慕和尊敬,贫穷而听着风声遭人嘲笑。上世纪80年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互相尊重,领导像领导、下属像下属,无论搞学术、做科研还是谈买卖,都透着一个彼此尊重、温良恭谦让的劲儿,领导不会侵犯下属做人的底线,下属以人格尊严获得做人自信。而现在叫什么,“舔菊”,代替了“无耻正在流行”的说法。无耻者越多,知耻者越少,这也是社会学上的“破窗效应”,用经济学家的话叫“劣币驱逐良币”。
上世纪90年代,尚流行“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一说。究其实,他们本应该是特别心平气和的同一类人,只有分工的不同。但你要说“分工的不同”,便会被人耻笑,像是宣传口号,没人信以为真。
耻感的丧失,源自环境对个人的剥夺,从而导致自我身份的严重低估。
西方文化多重“罪感”,东方文化多重“耻感”。故西方人意识中多有原罪,因此法律大盛;东方人意识中有“羞耻之心,人皆有之”,故常以教化约之。
罪感文化与耻感文化的不同,导致东西方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东方人重心性,西方人重现世。东方人重人情世故,西方人重律理规条。东方人圆融、忍辱、变通,西方人严谨、事功、呆板。
很好笑的是,即便在东方儒家文化圈的国家中,中国人也不像新加坡和日韩那样“克己复礼”、“尊师重道”了,他们是另一类人。耻感文化在中国人那里,几乎殆尽。
不过,在中国文化里,耻感曾经大盛,一次是孔子感叹礼崩乐坏而梦周公、修春秋、编六艺、注易经。一次是宋明理学搞复兴运动,“存天理、灭人欲”,给中国人穿上了道德的紧身衣,产生了一大批道学家,将活泼泼的生命弄得老气横秋,生活质量很差。最近一次,则是民国三原儒(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意图将中国人的礼乐传统续上。有人比喻说,手筋脚筋都被砍断了,这几位大儒想要再续上。砍断的原因有:自身流弊、政体混乱、西潮渐进。用儒家原训而言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三次针对耻感的文化运动,可以说,孔子制订的道德衣裳刚刚好;朱熹一路太逼窄了,逼凡夫成圣人;马一浮一路又不合时宜,生活方式演进了,旧衣裳不合身。
羞耻和天性解放并不矛盾,打着羞耻的幌子,约束天性,或打着天性的幌子,搞不知羞耻、不怕丢丑的事情,都是可耻的。这中间有一个“度”存在。但如何掌握好这个度,则自在人心。道德和功利的关系,英国的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就说过:“什么是道德,就是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以前骂人,说“你这个丢丑卖国”的家伙,那是很严重的斥骂,或骂“卖友求荣”等等,但现在,丢丑和卖国是联系不起来的,卖友求荣,似乎为了个人利益也可以理解。
看影视三十年的变化,从牵手、拥抱、接吻、露点到三级、AV或郭美美和干露露,人们对羞耻的免疫力越来越高。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羞耻和道德标准,有时,过一点便为耻,不逾矩便为羞。羞和耻是一对矛盾的共同体,孔子到七十才懂得“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奥妙。
茅于轼在《中国人的道德前景》 一书中说:“第一个象限就是利人利己,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第二个象限是损人利己,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有坏处。第三个象限就是损己利人,自己有害,对别人有好处。第四个象限就是损人损己或者损人不利己,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坏处。”利人利己、损人利己、损己利人、损人损己这四种情况,最好的一种情况,从全社会来讲是利人利己,从道德来讲损己利人是最好,损人利己是最坏的,但是从一个社会上来看,损人利己和损人损己是同一件事。
孔子也说到过这件事。《吕氏春秋》有:“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这便是利人利己的故事,如果子路不受牛,则其他人不会效仿“拯溺”了。
茅于轼担心的是,现在的人行事往往是处在第四象限内“损人损己”。以为害了别人,心里暗暗高兴,不料种因成果,在想不到时自己吞下苦果。
耻又分个人之耻与国家之耻,一般情况下,二者是统一的。但若礼崩乐坏,则个人之耻是国家之荣,或国家之耻是个人之荣。
耻感发乎天性,有时当时便知觉,有时被蒙蔽,慢几拍,过后才醒悟,所谓“知耻而后勇”。耻感文化既受社会影响,也受历史影响,最后,变成每一个人身上既有个体,也有全体人类,“一就是一切”。
人有人格,耻感的丧失,即人丧失自己的尊严和应有的身份,然后从“人性”向“奴性”下移,人的权利被剥夺,自我认知也趋于“精神矮化”,人于是变得“屌丝化”。从最开始的抵抗到麻木,然后到合谋,最后成为时代的帮凶,正如季羡林感叹说“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因此坏人不可能变好”,无耻者极有可能是不知道自己是无耻的,好在其一旦知耻,便会“后勇”。
这也是我们对这个社会抱有信心的缘故。知耻是好人和坏人的分界线,也是坏人能不能变好的标志。
避世、行世、济世,也是知耻。
耻者,止也,有所为有所不为。头上有星空,内心有道德律。关键是,这道德律不能约束他人,只能约束自己。凡是打着道德的大旗让别人有耻的,一定是无耻之徒。知耻,只能反求诸己,只能自我完善,只能返观内视,一旦约束他人,便成道德审判、正义绑架、个人优越感的大放送。这便是其可说和不可说的地方,也是流弊甚广之处。
无耻者要做很多事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无耻,知耻者什么都不用做便让人明白他的知耻。凡知耻者,必有闻过则止、改过自新、止于至善的机会。
无耻者下贱,知耻者高贵。不怕丑不是一种钝感力,而是一种爱的能力的退化,怕丑不是一种脆懦,而是生命的底线打出的信号灯。
是非在哪里,界线就在哪里。无关功过,无关荣辱,无关得失,但关乎世道人心。千百年来,未曾变过。
明代学者王阳明提出“致良知”,流传着一个他的故事——一次被盗贼所困,盗贼问:盗贼可有良知。他答有。盗贼不信。他说:你们把衣服脱下来,我一层层证明给你看。脱到裤衩时,盗贼不愿脱了。王阳明说:“你看,这知耻就是你们的良知。”
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赤身裸体,但知拿树叶挡住私处。这个故事正因为知者众,反而听起来不那么吸引人。
知耻,即知觉的一种。知而不觉,是大耻,知而有觉,即良知。
孔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孔子的好,在于个人的修身;孔子的不好,在于治人。一俟治人,便成为手段、功利与术用了。听孔子,也要听一半。孔子之语,企图太大,“中人,不可语上也”。
高群书导的平民电影《神探亨特张》中,警察审问小偷时,小偷辩解说:“社会上有那么多缺大德的人你不抓,为什么偏偏盯上我啊。”无耻者的逻辑是:总有人比我更无耻。
张立宪扮演的警察过去拍了拍贼的肩膀:“你呀,五行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