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1943年11月出生于延安,196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美术理论系。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员,院刊编辑。之后曾任《国际新技术》杂志总经理,《中国美术报》副董事长,香港《九十年代》杂志专栏作家。出版过文集《从故乡到天涯》和《大雅宝旧事》。
现为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同时在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教授汉语及中国文化。】
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听说许多人在全国各地草棚里、油灯下,一肚子理想,满脑门子深刻。在写着、画着、唱着,做着文艺梦。都是形形色色、不同层次、不同境遇的理想主义者。玩文学的差不多都是这种人。他们琢磨、创作,试图活出个模样,寻找意义。
也许他们就这样歪打正着,一不留神为中国文学艺术传承做了很多事。
在那个年代,大面儿上来看是个文化贫瘠的时光,他们这些活动渐渐形成了文化潜流,在地下交汇着、涌动着。所以,到了八十年代才会有那样一次划时代的文化群体勃发。
我也许是由于喜欢写东西,曾经组织过一个文学沙龙,还在酒后茶余口无遮拦,于是,在那个年代蹲进了监狱。也算是那个年代里间接对文化传承“有所贡献”。大概,正如鲁迅说的:咱萌不了芽,还当不了供天才们生长的泥土吗?那些年头,的确我当的就是最底层的泥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那个午夜,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是在油灯下守岁。不过,大多数人在农村、在农场。而我却在牢房。
平时屋里再冷,今夜炉子一定要火旺。也许,这意味着来年没准儿会转转运。我们这儿的炉子,你一定没见过。这是当地名为“扫地风”的全泥炉子。“扫地风”没有炉膛,没有炉箅子,没有任何其他炉子必备的金属附件。整个炉子都是用土坯砌成的。当地人凭多年经验,知道如何利用炉子内部特别的结构形成空间,还有炉子底部有别样通风口。不用风箱,自来就有风,所以得此名。“扫地风”是当地穷苦人的专利。除夕那晚,“扫地风”威风八面,炉火通红。
那是在河北省饶阳县大狱里。
此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这是衡水专区的一个县,这儿属于一个革命老区,曾经是抗日最活跃的地区之一,老乡至今还记得吕正操、程子华这些当年在这里亮剑的英雄好汉。我们这群北京###,被下放到这里,这是当时副统帅一号命令所决定的。那时全国、全民都在准备打仗。
是得准备,于是我们这些北京犯人被准备成了饶阳犯人。
当时我党应付局势的架势与心态和保卫延安时候一模一样。“要有准备”是多方面的。必然包括对脑瓜子里有问题的文化人进行必要准备。保卫延安的时候,给王实味准备一把斧子就行了。这会儿王实味们实在太多了,全准备斧子也不行。
于是,一批批我们这种人从北京被押送出来。这些脑瓜子里不对味儿的人中,包括“大小刘麻子”英若诚和他太太吴世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杨秉荪,据说还有歌唱家刘秉义、郑佐成、王等等。当然,也包括我和老七这些无名鼠辈。把这些不安分和不可靠的家伙放在老根据地,有利于战时管理。这个地区有革命传统经验。
后来,我听当地的一个老干部告诉我,在打日本那会儿,他们晚上经常的任务是“掏窝子”,就是清除异己的意思。半夜三更,几个县大队的小年轻,就去什么人家把目标人物罩上眼睛、堵上嘴,拉出村。宣布他的罪行,然后为了省子弹,就手工处理了。有一次,他们去某村去掏一个汉奸嫌疑,没掏着,就把他老婆掏出来了。为了打击汉奸,把他老婆扔进枯井也能灭他们的威风。在扔下枯井之前,小年轻们都上下其手“摸摸”。小王是近视眼,也抢着去摸。别的队员笑了,说:“瞎子,看清楚喽,那是你姑啊!”那些村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小王说:我不管,我摸的是汉奸婆!众人齐声喝止:我们都行,就你不行,汉奸归汉奸,也不能乱了辈分。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人家这儿管我们这类人有经验着呢。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所以关的地方还不是监狱,而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一条缅裆裤,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捯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那年代绝不能忘。
饶阳这地方到处都是盐碱地,还非常缺水,真是“咬在瓜把儿上了——苦得厉害”。周边的几个县,从来都不怎么富裕。有些县农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混穷”,去讨饭,把自家的粮食省下来。饶阳县的人,很要面子,丢不起那人。他们也到全国各地去“混穷”,可绝不要饭,他们耍的是本乡绝门手艺——劁猪。就拿着一个劁猪刀子,走遍全国,吃万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
除夕之夜,这个穷乡僻壤的老乡们噼里啪啦放了不少炮仗,好像这儿炮仗不要钱似的。原来,这块大盐碱地产硝。所以“搓炮仗”就成了这儿的重要副业之一。今儿晚上人们放的炮仗都是自己生产的,才能可劲儿地造。
我们这伙人,是1969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著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现象是,这伙人里连大小伙子们都不会跑马了,的确也没马可跑了。甚至连生病都不会发烧了。人们开玩笑说,咱们都成人干儿了,细菌也全饿死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正好四个窝头,一天两顿。在北京,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文革”中,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就一碗菜汤。什么菜便宜,就是什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每天倒是三顿,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刚进来的人,胃酸都劲儿大。
我们喝的稀饭可以当镜子照,身体也都和那粥差不多,饿得快透明了。可是当地人,比我们招儿多,他们很快就找到“抗饥”的窍门,那就是,越饿越得有存粮,中午那两个高粱面的饼子,最多吃一个。一定得咬牙留下来一个,到后半夜饿得无法睡眠的时候,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品。那就可以减弱胃酸对你的折磨。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每晚牢房里的犯人都得轮流值班,每个人两个小时。房上值班的解放军也是每两小时一班,他们在房顶上踱来踱去,随时都可能点名。
这个县城,竟然没有起脊的大瓦房,一码儿的平顶黄色土房。机关或有钱人家才是砖房。我们监狱因为重要,是砖房,但也还是平顶房。房顶可以当场院用,可以晒粮食,还可以放哨。
这样的款式让值班解放军看守方便,来回踱步。他们在房上叫到几号,那个号值班的犯人就立刻站到门前大声喊道:“二号五个犯人,一切正常。某某某值班。”
你想想,这时候要不是有存粮钉着,你怎么熬过那漫长黑夜里的两小时?
我们这屋“扫地风”比别的屋子也大一号,给的煤饺子也比别的屋子多一倍。这儿的煤球不是用筛子摇出来的,所以不是圆的,这儿是把煤末子和黄土和成了煤泥之后,就用我们的饭碗当工具做煤饺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煤泥,往地下一磕,就齐活了。一开始,这活儿都把我们这伙人看呆了,那煤泥绝对是煤少土多,那颜色一点儿都不黑,快和新四军的军装颜色差不离,灰不拉唧的。我们想,这成色的煤饺子,有法儿着吗?没想到,这儿的煤还挺好烧,就这种灰色煤球着得旺着呢。
为了节约,我们屋一个星期才分给一百个煤饺子,平均每天只能烧十四个,而其他小号每天只能烧七个。二十四小时都烧,绝对不够。所以一到傍晚我们就必须封炉子,一直封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打开火。封火的时候,把半块煤饺子研成细粉再用水和成煤泥,糊上炉口以后,再用一根磨细了的筷子扎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洞。从那洞口,隐约见到煤火的红色,这样才能耗到第二天。
所以,每夜下来,我们碗里的剩水都结了冰,口嘴边那儿,都有一块由我们整晚哈气形成的白霜。每个值夜班的,都冻得只能坐在炉台上。所以,每个犯人棉袄的背后都有一绺如屋漏痕般的焦黄——那是封火后的微小火眼升腾出来的热气所为。
那时候,我和拉小提琴的杨秉荪正好在一个房间。我们那个房间是个把角儿的大屋子,住了十来个人。别的小号才有五六个人。我们屋连炕都没有,在地上铺了些麦秸算是我们的铺位。所长对我们说:这些麦秸在这里也是“稀罕物”,麦秸比稻草隔寒隔潮,是打地铺的上好材料。话是这么说,对我这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来说,这地铺再“高级”,在这不见的阳光房间里地气阴潮,照样让我忐忑不安。
当然,这儿也有这儿的好处。北京倒是住楼,还有电灯,还有够分量的窝头,还干燥爽朗。但那儿管得太严了,每天除了改造自己,就是批斗别人,其余时间都得坐在那儿学习,还得坐得笔管条直。你连找个人聊个天,都得和地下工作者那样机警,才能偶尔进行。
这里物质条件差多了,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你。你爱看书就看书,爱聊天就聊天,爱干嘛就干嘛,只要你别打架闹事,他们只要求你老实呆着就行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杨秉荪万万没想到,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饶阳县,见到了上一次在莫斯科见到过的老朋友李友钿。你想想那年头儿,有几个人出过国?老杨人家是苏联、匈牙利双料留学生,在那儿学的是小提琴。老杨和我属于一个大案子进来的,都是因为传说了文化旗手的笑话。
老李从来不说政治笑话。他本来是上海的一位名厨,阴错阳差被外交部选中,派往国外常驻,在莫斯科和布达佩斯都呆过。在“文革”中,有人在国外揭发他买菜中间可能有猫腻,北京外交部造反派就勒令把他押解回京。他一听脸就白了,那个火红年代押解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天生慈眉善目温顺的他,半夜就逃出使馆,企图“叛国投敌”,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
当年,老杨是使馆请来的艺术家,给国际政要献艺。老李则负责演出后给大家准备上好的佳肴。你想想,那时候他们是什么架势,什么派头?吃什么?喝什么?
在饶阳这里,他们大眼瞪小眼,喝着白开水,等着下顿的黑李逵饼子。这儿的饼子刚下锅的时候是黑红黑红的,近似巧克力颜色,等凉了下来就黑得像铁疙瘩一样。这是全高粱面的饼子,所谓全面就是在磨面的时候,把能磨的东西都磨进去。不出麸子不出糠。这样的粮食实惠,所以才那么黑。
老杨和几个同屋的人,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本子,各种各样的笔,一本正经围坐在老李的周围。老李用他无锡口音普通话给大家讲解一道道名菜的做法。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固然,越写越饿,越饿越写。别看老李已经饿成细脖大脑壳了,可讲起菜谱来,还是当年著名大厨的谱儿,言简意赅,形容准确,细细道来,不紧不慢。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他口中的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无论中餐还是西餐都可以录入顶级的菜谱。就这样,我国的饮食文化得到了一次成功的传承。
我这人虽然也喜欢吃好的,但绝不是一个美食家,所以向来对饮食文化就兴趣不大,这会儿又饿得要命,他们还一本正经坐在那儿进行精神会餐,那胃脏一定更加难受。所以,我不去听。老杨说:不会,精神会餐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胃脏的痛苦。再说,你学好了这些手艺,出去以后一定大显身手,自己彻底伺候自己一把。
当时我们屋子里大概有十二三个人,七八个人都参加了那个精神宴会。
我呢,正给几个小年轻侃故事。当我侃完一个故事,他们正七嘴八舌争辩的时候,一位叫段铎的小伙儿突然说:“你别就光给我们穷侃了,干脆教教我们,也玩玩文学、写写诗。”
段铎那时候大概还不到二十岁,饿瘦了更显年轻。原来,他发现我在牢房里靠侃故事就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在这儿,这也算一种本事,要练别的本事,这里边儿没条件。要练文学,就是练嘴、练笔,在饶阳绝对有这条件。不练白不练。
他话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年轻人都同声附和,齐齐嚷嚷要拜我为师。段铎学习的根底很好,因为出身问题,没被大学录取,只好上了一个中专。虽然他一直喜欢文学,可没机会玩文学。另一个同号叫王涛,是青龙桥的一个著名玩主,那片儿住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于是,他们就开始听我侃诗。
年底之前监狱进行调号,把老杨和老李他们都调走了。
我和这些北京来的小伙子们还留在这个大号里,就开始一起写诗、评诗。段铎是个非常聪明的青年,他本来是在中专学电机的。我先教他背一些新诗、旧诗,让他体会诗的意境是什么,优美在什么地方,如何在文字里寄托笔者的情愫。
从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柳永的《雨霖铃》,从普希金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到艾吕雅的《你好,哀愁》等等,我给他瞎背一气,他就瞎记一堆。
别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瞎背。为了记得清楚,他就把刚趸来的货都抖搂给王涛。不用几个月,他和王涛,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去的二手诗作。
后来,以小段为首的这伙孩子,一人钉了一个本子用来抄诗。后来,把我搜肠挖肚的所有零七八碎都背完了,就只好一起命题自己来写诗,每个人都写。他们各有千秋,全都进步神速。你想想那个王涛,本来是个玩主,现在居然和我们一起写诗。小亓喜欢写古诗,写完后也和我们切磋一番。小段两样都试试,虽然他是浅尝辄止,写的诗味还是很浓的,对一个学理工的孩子来说,就很不容易了。
除夕那一夜,我们都没睡觉。除了留下来中午的一个饼子以外,我们还把晚饭稀饭里的胡萝卜,也留了下来当年夜饭。我们把胡萝卜围放在
扫地风”的火口边,真都烤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吃起来有点咬劲儿,还香甜无比。后来,看到莫言的小说里描写的透明胡萝卜,似曾相识。那天晚上,我们约定在一小时内各自写一首诗。
王涛写了一首自由体的新诗,题目就叫我们大为惊叹——《我是流氓!》。他生动热情地标榜自己就是一个流氓,谈到流氓的快乐,流氓的自由,流氓的流浪,流氓的超越。我们纷纷叫好,每个人还都和了一首——可惜我不是个流氓!》、《我心里就是个流氓!》、《我也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我们轮流朗诵,笑得满地打滚。那时我们非常快乐。我们把这几首诗钉在一起,封面上我用美术字写上《流浪者之歌——一群快乐的流氓》。我看大家越来越上瘾了,写作热情高涨,就说:干脆咱们办个报纸,当年在渣滓洞人家陈然还办了个《挺进报》,咱们也在这里办个解闷儿的文艺报,怎么样?
他们三个齐齐喝彩,我就开始主办这个报纸了。其实,每次只是一张大纸,那是我们用粥把几张纸粘在一起。这张报纸只有正反两面,一共两版。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所以我先画好了版样,他们的稿子,也都由他们自己抄写在预留给他们的版面上。我还给每首诗都画了插图。用了两个下午,我们第一期就出版了。
当然,我们很小心。每次出版以后,大家悄悄传阅。当然,只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多一个人看了,我们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不止一倍。不是特别近的朋友,绝不传阅。我们本来商定,看完就毁掉,可是,每次大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分别保存着。我们说好了,谁的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写着玩的,别人就尽快销毁。
大年初二,又调号了。这次我分到一个只住五个人的小号,和杨秉荪分在一个房间,我很高兴。就在半夜他值班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我保存的那份报给他看了,他看了非常快乐,拼命忍住笑声。不过,他抹抹眼睛,叹口气,说:“别舍不得,快点儿销毁了吧。这地方,这件事就可以算是重新犯罪。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为这种罪折进来的。于是,立刻把它塞进了火炉,眨眼间,这张报纸就化为一缕青烟。这也是在县大狱的好处,这里没有暖气,冬天只好生炉子,要是在北京看守所要销毁点儿什么就没这么容易了。这里销毁一篇文章之类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原始环境有原始环境的好处。
二
我本来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们仨,都销毁了才保险。可计划不如变化。
大年初四(1970年2月9日),监狱里人们前两天遇上了难得的改善,肚子里终于有了点儿宝贵油水。混了个肚儿圆,大家心情就爽朗了起来。
刚喝完早饭的粥,张所长就提了镜面盒子炮上了房,解放军也在房上架起了机枪。这里的犯人们,非但不会为此而紧张——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反而都兴奋起来。人们嘀嘀咕咕:“有戏!今儿肯定有戏!”哪出戏并不重要,有戏就有得看。
老张头看各路人马都布置齐了,在房上开始发话:“田寿鹏,出来!打开库房,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把行李搬出来,再到库房把自己东西都拿出来,在当院打好铺盖卷,然后都就地咕嘚着等叫名字。叫谁谁出来。”人们都兴奋无比,人挪活、树挪死。再不挪,我们耳朵后头该长青苔了。
“索家麟,王涛,宋惠民,朱章涛,田树云,张郎郎……”老张头儿这么挨个点名,接着他还点了我的同案老七等等。我同屋的其他人都对我拍拍打打,表示祝贺,说:好啊,你小子发了,别忘了我们哥儿几个。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发什么发?纯粹是骑驴啃烧鸡——这把骨头指不定扔哪儿呢!”人们纷纷说:挪就好,挪就好。
干净麻利快,没过几分钟,被点名的这七八个人收拾好了,都蹲在院子里。然后,老张头一个一个往外叫,间隔大约五分钟。
轮到我出去,到了外院儿一看,头皮顿时就麻了。先出来的那几位都已经加工过了——被砸上了死铐、死镣,傻大黑粗还都带着铁链子,和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死囚的行头差不离。我被命令坐在地上,两个警察叮哐几下给我砸上了死镣,又给我带上了死铐。我想:也许这是为了押解安全,所以才搞了这么大的阵势。
然后,我们这些人被命令起立,走向大门外。大年初二的饶阳县城响起一片清脆的脚镣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没想到我这宁静的七十年代刚拉开幕,就闹这么大一个响动。我们走到监狱大门口,这条街已经被封锁了,远处街口堵满了翘首以望的好奇市民。我们自己提着行李,走到车边交给警察,他们和当地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我们的行李绑在汽车顶上。我们这些叮叮当当的人,陆续上车坐在指定的位子上。过去听老狱底们说过,这种捯饬的犯人被戏称为“哗啦棒槌”。
一位警官在开车前宣读了一篇什么文件,那文件并没说为什么要挪动,去哪儿,干什么,只是警告我们在押送途中,必须老老实实,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他们从来不说要紧的,光说万一的。
我们路过冀县,那里也有一批犯人上来,上来的也全是“哗啦棒槌”。打头儿的是位名叫孙秀珍的女犯,在监狱学习班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了。她可是这儿的第一大美女。后来,我又和她的同案犯田树云大夫关在一起,可以说,我和他们俩都是老熟人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微微一笑,看来,她在冀县也关烦了,也觉得只要挪动就好。
你别听她这个名字简直俗不可耐,可她那个人,绝对清纯出众。我们进了监狱学习班,第一次集合的时候,她的身影就吸引了我。那时候,我在监狱里已经关了一年了。人们说:这时候男犯眼里“母猪都赛貂蝉”了。可我到底还是美术科班的,别看她一点儿不张扬,一点儿不打眼,低眉顺眼,说不出的温柔而迷人。在铁窗水泥块中,更透出了一股不凡。那会儿,多数男犯的目光都被外号叫“馅儿饼周”那位女士给吸引住了。她的确是北京著名老字号馅儿饼周家的嫡孙女。可能因为是回民,所以皮肤白里透红,浓眉大眼,人也爽朗、大方,必然抓住了众人眼球。
当时,孙秀珍的风度与众不同,是典型的知礼小女子。我误以为她是个日本女孩儿。在听别人叫她的时候,听错了,以为她叫“库里”或者“库里娃”。我同屋的薛新平是国际关系学院日语系学生,他悄悄告诉我:“如果发音是库里的话,那就是黄昏的意思。这名字真的很符合她的形象,那么迷茫,那么优雅。”原来,他也和我一样为她晕菜了。薛新平就在自己的板凳上,用毛笔写了类似“暮扎”两个汉字行书,这在日语里读作库里,意思是黄昏。每次开会,他就故意亮着板凳上的字样经过孙秀珍的身旁,可她视而不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小薛以为,这是她应有的矜持。
后来,我和老七不知天高地厚,似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半夜我俩推心置腹,发现我们俩心仪的对象并不重合,都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馅儿饼”周,我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库里”。我们俩反复商量如何向她们表白——在铁窗中照样有热烈真诚的爱慕。
有一天开大会。周姑娘带领女犯队伍入场,她是小组长。看得出来,她这种长相的人,单纯大方,心地善良。老天有眼,那天,周姑娘正好就坐在我前面。好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连忙写了个纸条:“周同学,你好:请问,坐在你后面第三位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张郎郎”我把纸条叠成了团,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低声说了一个字“信”,手一垂,就扔到她鞋边儿。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直视前方认真听讲,还一边儿记着笔记呢。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糟了,要是她不接这茬儿,我不就现了吗?我心如大鼓一样咚咚响。再仔细一看,那纸条已不见踪影。我松了一口气。老天爷,行,这姑娘真够麻利的。我又回头假装四处张望,人们都在认真听讲呢。她自言自语咕哝说:“小心有狗。”嘿,她真是胆大心细,还不忘给我提个醒。
散会时,她站起来整队,带队退场。路过我跟前,她望着前方喃喃说:原来意在沛公啊!”哎哟喂,原来已经看了字条,还不大高兴。但愿这误会别让她就此跟我翻脸吧?心里继续打鼓。
直到下一次歌咏活动,路过我身边,她也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是这样写的:“张同学,你好:她叫孙秀珍。这样通信太危险了。以后,你把信用图钉钉在土箱底下。”回去和老七看了这封信,喜出望外。嘿呀,这孩子真聪明,简直是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于是,我们俩赶紧分别给她俩各写了封信。傍晚倒土,我们俩自告奋勇,抬着土箱把垃圾送到院外的垃圾站。信就钉在箱底儿。把土箱就留在那儿,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取回土箱。
我们就这样建立起来秘密的通信渠道,我和老七天天帮男犯院子倒土。女犯那边呢,是由周姑娘和学生李世倒土。后来,李世告诉我,小周很聪明,知道孙秀珍案情严重,而她和小李从进监狱就关在一起,信得过,决定让小李跟她一起倒土。刚开始,小周没想到老七会给她写信,有点儿意外,犹犹豫豫,但老七勇往直前,坦诚热情。很快他们就进入白热化。我和孙秀珍的通信也迅速升温。当然,这一切都在虚拟幻想的世界中。但在那个年代,谁都没想到会在监狱里发生这样的童话故事,我们四个人都非常珍惜。在监狱学习班,几乎所有犯人都发现就我们四个精神抖擞,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时不时旁敲侧击。而我们俩只能装傻充愣。
在学习班认罪阶段,孙秀珍做了发言,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有
里通外国”的罪名,而且她案子里还有一位男性的主犯。我想,那一定是她的男朋友,生死相依呀。即便如此,也不影响我给她写情书的热情,她和我的通信中对那个主犯一个字也没提。
那时候在监狱,早已告别了社会上的生活与身份,交换这柏拉图式的情书,我们都很愉悦,读得脸红心跳。那是黑暗的日子里最艳丽的一道晨光,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可惜,在一号通令下,我们并没被分配到同一个地方。
我们是邻县,她和英若诚、吴世良两口子、学生李世等人都被发配到了冀县。她从冀县上车来,即便她变成了“哗啦棒槌”,可举手投足还那么风韵万般,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低头笑了。依然那么天真,那么动人心魄。
然后这车就撒开了往北开,路边的城镇飞速后退。深州、安平、献县、河间……我知道了,这车离北京越来越近了。我兴奋了起来,本以为在这备战时期,一时半会儿绝回不了北京呢,这一大挪动还真不赖,心里就涌现出小学课本里的诗句:
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啦!祖国,我的亲娘。”在我心里改成了:“北京,我回来啦!北京,我的亲娘。”可惜,那时候的汽车可没现在的那么快,还没飞起来。
一直到凌晨2点,我们的车才开到北京。轻车熟路,又开回了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半步桥四十四号。
几辆大轿车停在看守所的大操场上,操场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警察,而在警察外面,还有荷枪实弹的军人。那时候的警察也都穿着军服,不过他们没枪。在这地方,我们管警察都叫队长,管军人都叫班长。从这些大轿车里涌出了几十个全套打扮、上下一起砸的“哗啦棒槌”,在队长们的指挥下,我们稀里哗啦地走向操场的西北角的小门。
我顿时明白了:今天的“戏”是要命的戏!
在北京看守所半步桥这个大院里,关押犯人的建筑一共分为二十四个筒。所谓筒,就是建筑物里的筒道。分属于三个部分。K字楼,三层,每层四个筒,从一筒到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五角楼,两层,每层五个筒,从十三筒到二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第二十三筒,官称死刑号。就在西北角的这个小院儿里。二十四筒,是后来新盖的,也在这个小院儿里。这两个筒是死刑号,也被犯人称为“枪号”。
我关押在看守所里学习班的时候,有机会出去劳动,也来过这个小院里干活。一次是打扫新盖的二十四筒牢房,二十四筒里有几间牢房“设备先进”,那就是所谓的橡皮监狱,四面的墙都钉满了泡沫塑料,和沙发差不多,关押一些特殊犯人,让他们没法自杀。另一次是去清理房间,就是拉一个小车把刚刚腾空的枪号里所有东西都堆到小车上,推到库房那个院子里。据说,事后会有犯属来这里领取遗物。当我看到那双皮鞋,心里就感到非常别扭,因为我知道昨天这双鞋的主人还活着,而现在,说没就没了。
还有一次,是帮这儿的警察冲洗死铐、死镣。上面确实有主人生前留下的血迹。冲洗干净后,帮警察装箱,留给后人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万万没想,竟然会轮到自己。
我们这些人一字排开,面对小院儿的高墙蹲在地下。这里的强光灯明如白昼,连我对面老墙上的青苔一丝一毫都历历在目。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现代化的大院儿里竟然还保留着这么一堵历史性的老墙。那些砖缝都磨凸出来了,每块砖的风化程度不同,因此各有各自的风姿。我听说过,这里曾经关押过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的汪精卫,还关押过著名的川岛芳子——金璧辉,据说她就是在这个小院里被处决的。
我们身后的警察开始叫名字,叫到谁,谁就到院子中间的桌子那里去登记,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进入筒内。
我被“扭送”到北京公安局已经一年半了,被提审了几十次了。一会儿说要宽大,一会儿说要从严。时间长了,人也就皮实了。后来知道了,无论他们和颜悦色还是横眉竖眼,无非是要我交待背后“长胡子的人”。逻辑很简单,我讲的那些笑话和“反动谣言”,如果交待出“谣源”,我的罪过不过是个传谣者。如果交待不出来,我就是个造谣者。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是个传谣者,也许只判个三年、五年。如果我是造谣者,就可能判个无期,最少也得二十年。这年头儿数字,对我说来都差不多。要是为了从宽,交待出来别人,我关了三五年出去,照样还是个现行反革命,还得内疚一辈子。再说,在里面二十年也不一定比在外面难过,何况,二十年后指不定怎么样呢。所以,无论他们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还是那样,我心里有底。每次,我都会自问:最坏又能怎么样?自己触触底,心里反而踏实了。
这次,我蹲在那里又想用以往模式那样来思考,最坏又怎么样?突然发现,心里没底了。最坏?那就是玩儿完了。“杂耍要收场了——没戏啦!”正这么想着,警察就叫我的名字。
他们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册,然后让我打开行李。只让我拿了一条被子,一个脸盆,一条毛巾,牙缸、牙刷、牙膏,一个饭碗,还有一本《毛选》。其他衣物,连褥子都不许带,就挥手让你进号。前面一个警察领路,自己稀里哗啦跟在后面。我心里想,进去以后赶紧问问同屋老犯人。进屋以后才知道,每屋只有一个犯人。心里没底,照样没商量。
我像一个麻包一样,“咕噔”一声坐在炕箱上。也好,终于可以自己安静一会儿,放松下来。让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稍微缓一把。
三
死刑号里的炕箱高度不到半尺,还是封死的。犯人无法钻到床下去,也无法把东西藏到床下。炕箱占了整个屋子的四分之三,只是在靠门那边留出了一条水泥地,那里还有一个抽水马桶。在普通牢房里,绝没有这个设备。在马桶后面的墙上有一个观察孔,上面嵌了玻璃。另一个观察孔则在牢门上。这和其他牢房一样,那观察的小窗户旁边有个按钮,如果你有事情找看守,可以按这个按钮。和医院一样,你房号的那牌子就会翻下去。这里的牢门有两道。里门是动物园那种铁栅栏,外门则是厚厚的铁皮木门。在木门的底部有个猫洞,原来可以从这里把饭递进来。人们想得很周全,一个犯人锁到这里头以后,不用打开门,吃、喝、拉、撒、睡全都解决了。
我心里没底,更要想下去。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听见有人打牌儿找看守。我忙屏住呼吸仔细听来:“报告班长,和我一批进来的犯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因为我有重要的问题要交代,才留了下来。你们怎么也不提审我呢?”一听到这嗓音、这腔调,我就知道了:这是遇罗克,他是利用报告班长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一句话:每个人都要准备走上刑场。
这就是遇罗克,这就是他的风格。他在监狱里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主动,那么从容不迫。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大约在我进监狱半年左右的时候,官方安排调号,把我们俩调到六筒同一个房间。那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非常有名,人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一篇轰动全国的《出身论》而被捕的。
前,在“血统论”笼罩下发生了“八·一八”后的###,当时,全国出身不好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后来遇罗克借着形势的变化,横空出世——一篇《出身论》如彗星划破漆黑夜空。而出版这篇文章的《中学文革报》,一时洛阳纸贵,风行全国。每天,遇罗克和这个报纸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得用麻袋来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简直形成了一个类似狂热会道门似的旋风。
中央文革注意到了,有关方面注意到了……最后,决定抓捕遇罗克。
遇罗克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有屈服过,他似乎就是个天生盗火者。他把入狱当成必然的结果,这里是和当局智斗的现成平台。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人数众多“被侮辱被损害”弱势群体的精神领袖,先行者,也是个殉教者。
而当时,我的罪行中还有所谓“联动思想后台”这么一条,因为我当时的许多小哥们儿都是联动的骨干。其实,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我却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个血统论对联。我认为,这和德国法西斯的人种优生”一说,没什么区别。
我是在他们被江阿姨耍了之后开始思索、最不得意时候,才和我成了哥们儿。他们还救过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