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地方媒体｜说说美国媒体的问题（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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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媒体被认为是除了立法、行政和司法之外民主的第四个支柱。而地方新闻是大型主流媒体的基石。当地方新闻消失时，主流媒体的质量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更重要的是，地方新闻的很多功能是主流媒体无法替代的。例如，地方报纸最擅长的对公职人员或机构的监督报道。

一个不那么为人所知的秘密是，地方政府的效率始终与地方报纸的活跃程度成正比关系。当地方新闻报道减弱甚或消失时，市政借贷的成本就上升。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证明了其因果关系。一项研究发现，当报纸报道污染情况时，与未报道的工厂相比，这些工厂的排放量减少了 29%。

当地方媒体无法派出记者出席地方会议，或者出席了却因不堪工作负荷无法写出有质量的分析和报道时，这样的地方媒体已经是名存实亡了。现在美国太多的地方或者已经没有地方媒体，或者是失去了具有传统功能的地方媒体。

更让人担忧的是，在新闻沙漠，误导信息趁虚而入，以地方媒体的“身份”填充新闻空白。

为了解决地方媒体危机这个问题，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媒体人开始接受政府资助的想法。所有的研究都表明，投资地方新闻媒体，比媒体为政府省下来的钱要少得多。

何况，这一投资还有一个极其奢侈的副产品：拯救民主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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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美国媒体（下）：地方报纸的消亡是对民主机制的威胁

在美国，新闻报纸曾经是一个盈利不错的行业，但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数字广告逐渐取代报纸广告，但数字广告又大多被 Craigslist、eBay 和 Amazon 等大型网站吸引去，媒体赚钱越来越难，2008 年的金融危机更是几乎使报纸的广告业务灭迹。

自 2005 年以来，美国已经失去了近 2900 家报纸。根据美国西北大学 Medill 新闻学院去年年底的研究报告，到今年年底，美国将失去三分之一的报纸。目前还剩下大约 6000 家报纸，其中绝大多数是周报。

报告还显示，损失最大的是地方新闻：在美国的 3143 个郡中，有超过一半的郡，即 1766 个，要么完全没有地方新闻（204 个），要么只剩下一个新闻渠道，通常是一份周报。2023 年，地方报纸的流失从 2022 年的每周 2 份上升到每周平均 2.5 份。在过去的一年中，有 130 多家报纸被证实关闭或合并。

美国各郡拥有的新闻渠道数量，其中浅黄色为没有一个新闻渠道，浅灰色为只有一个，深紫色为两个以上。来源：Local News Initiative 2023 年Database

新闻媒体被认为是除了立法、行政和司法之外民主的第四个支柱。而地方新闻是大型主流媒体的基石。当地方新闻消失时，主流媒体的质量也会受到很大影响。更重要的是，地方新闻的很多功能是主流媒体无法替代的。

曾担任《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和《纽约时报》公共编辑的玛格丽特·沙利文(Margaret Sullivan)所著的《被替代的新闻》(Ghosting the News)一书，就是专门讲述美国地方新闻媒体所遭遇的凋零状况。地方报纸曾经的经营模式已经难以为继了。

地方报纸的作用不容忽视

人们总说媒体是民众的千里眼，顺风耳，有了媒体人们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但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个千里眼，顺风耳的第一道关口是地方报纸。很多大新闻是从地方报纸的报道开始的。

还记得新泽西州 2013 年那个差点把当时的州长克里斯·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拉下马的政治丑闻“桥门”(bridgegate)吗？

这个新闻就是新泽西博根郡(Bergen county)的地方报纸 Record 首先报道的。当时，州长克里斯蒂几个部下试图对 Fort Lee 的市长进行政治报复，就在连接新泽西和曼哈顿的华盛顿桥上做文章。华盛顿桥新泽西这边就在 Fort Lee，那几个人在没有事先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连续几天故意把 Fort Lee 通往华盛顿桥上层的四条道关掉三条，造成 Fort Lee 市交通瘫痪。

华盛顿桥的交通对新泽西和纽约市都至关重要，因华盛顿桥流量极大，影响范围也很广。纽约港务局官员说，类似这样的关闭，需要在半年前就做规划。临时做出这样的决定，表面看只是交通堵塞，实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几天 Fort Lee 的正常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学生无法按时上下学， 居民几乎无法做任何事情。一个心脏病突发的居民，在打了911电话一两个小时后死亡，而那时救护车还堵在路上。

后来，下令交通改道的三个当事人被定罪，其中两人坐牢。

“桥门”的后续报道是大牌媒体《纽约时报》唱重头戏。但如果没有 Record 将事件曝光，这个轰动全国的政治丑闻很可能就不会被人知道了。别看 Record 只是个郡级报纸，也得过普利策奖呢。

不过，地方报纸的主要功能并不是这样的高光时刻，而是其无处不在的监督。地方报纸最擅长的，也是电视新闻和广播新闻（即使在地方层面）传统上不太关注的，是那种让公职人员承担责任的监督报道。地方记者出席每一个市政委员会的会议，他们甚至出席学区每一个校董会的会议。用记者的话来说，哪怕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去出席会议，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就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这是一个你知我知的游戏。

2000 年代，在当地报纸停刊数年后，加利福尼亚州贝尔市（Bell，一个低收入、绝大多数为拉丁裔的社区）将城市经理的薪酬提高到了 787637 美元，警察局长的薪酬提高到了 457000 美元，成为全美国同级别官员中工资的最高。《洛杉矶时报》最终揭露了这一贪腐行为，几名市政官员锒铛入狱。检察官指控他们疯涨工资，使纳税人损失了至少 550 万美元。这些工资是在市政会议上批准的，也就是说，哪怕有一名记者出席会议，市政府就可能会节省数百万美元。这件事现在维基百科上都有一条输入，叫 City of Bell scandal （贝尔市丑闻）。

这还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中间没有什么七弯八拐的猫腻。一个不那么为人所知的秘密是，地方政府的效率始终与地方报纸的活跃程度成正比关系。沙利文在《被替代的新闻》中披露了一个现象：当地方新闻报道减弱甚或消失时，市政借贷的成本就上升。哈佛大学的附属机构 Hutchins Center for African and African American Research 一个 2018 年的研究报告指出：“报纸停刊后，市政借贷成本会增加 5 到 11 个基点，致使市政当局每笔债务额外损失 65 万美元。”【注】并且，“这种影响是因果关系，而不是由潜在的经济状况驱动的。”

（【注】1 个基点等于贷款金额的百分之一。所以，贷款成本增加 5 到 11 个基点，就等于贷款金额增加了 5% 到 11%。）

一项针对 4 万家工厂有毒气体排放的研究发现，当报纸报道污染情况时，与未报道的工厂相比，这些工厂的排放量减少了 29%。

一个地方报纸影响到华人社区的故事

我曾在“正义补丁”公众号讲过一个华人团结起来抗议 No Chinese Allowed 的故事，而华人发现这一辱华事件就是因为负责任的地方记者有足够的敏感，抓住了一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新闻。

那是 2003 年秋天，辛辛那提市(Cincinnati)计划大规模改造越莱茵河地区（Over-the-Rhine，通常缩写为OTR）的一条主商业街。当时的一个市议员约翰·克兰利(John Cranley)希望能参照田納西州孟菲斯市(Memphis)著名的比尔街娱乐区(Beale Street)来打造这条商业街，所以特地邀请了比尔街娱乐区的主要建筑设计师约翰·埃尔金顿(John Elkington)到辛辛那提来。

埃尔金顿在当地一个商业午餐会上向与会者介绍做娱乐性商业街的成功经验时说道，做商业街开发的第二条规则是：“永远不要租给中国餐馆”。

几乎所有人都被埃尔金顿这样极具侮辱性的语言震惊到，以至于没有人记得他的第一条规则是什么了。但没有人对此说什么。如果不是当地报纸 CityBeat 开始采访 OTR 主街的商人和居民，了解他们对请一个外地专家来拯救他们的街道有什么看法，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

但是，CityBeat 抓住了这个敏感话题，并采访了埃尔金顿，要求他解释他第二条规则的意思。埃尔金顿试图说这只是个玩笑，但他又补充道：“我只是把它作为一项规则。中国商人是讨价还价者(hagglers)。他们使用不同的数学方法。”

CityBeat 以“No Chinese Allowed”（中国人不得进入）为标题对此事做了报道。许多主街的商家对该报道很有意见，因为排版的效果是他们和埃尔金顿的合影与“中国人不得进入”这样的标题紧挨在一起，这让他们不高兴。他们说，他们不是那么偏执的人。而在华人社区，这件事直接发酵成了一个爆炸性事件。

华人们很快就成立了“（辛辛那提）美国华人理事会”（Chinese American Council，简称CAC），一个由七、八个小型华人组织联合形成的临时组织，专门负责这件事情的抗议活动。CAC 首先要求市政厅举行听证，并写了一封给市长、副市长和所有市议员的信。

CAC 在信中给出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华人移民是这个社会中努力工作和守法的纳税人，他们是辛辛那提丰富多元文化结构的贡献者。对华人任何形式的语言或行为歧视都是不能容忍的。该信中还有一个带示威性质的承诺：会有大量华人去参加那个市政厅听证会。

2003 年时的辛辛那提华人真的不多，根据 CityBeat 的报道，辛辛那提市总共也就 500 左右华人，听证会那一天，没有工作的华人几乎都去了，有工作的人，也利用午餐时间去捧场。年纪大的华人，只要有能力走出家门的都被动员起来，CAC 还为没车或自己不会开车的人提供接送服务，方便他们去听证会。最后大概有 300 华人出席了听证会。特别有意义的是，CAC 还联系到了犹太人、黑人组织以及一个欧洲商会派代表一起来参加听证会并上去发言。

华人的这次抗议活动集中在三个诉求上：约翰·埃尔金顿必须对华人社区道歉；市政府不能雇埃尔金顿做 OTR 主商业街的改建；以后该市在中国新年期间搞中国文化周活动。最后，华人的三个诉求全部得到了满足。以“沉默”著称的华人在这次抗议活动中展现了一个“醒来的狮子”的形象，说震撼了辛辛那提一点也不过分。市议员吉姆·塔贝尔(Jim Tarbell)称这次听证会是他在议会工作的五年中看到的“会议厅中最不寻常的团结表现之一”。

不要以为华人要的只是人气。人数就是选票啊，那些政客都看在眼里。但是，如果不是 CityBeat 派记者去参加那个商业午餐会，如果不是记者有足够的敏感以“No Chinese Allowed”为题做文章，这件事情就不会被华人社区发现。这件事情上，CityBeat 这个地方报纸功不可没。

地方媒体的名存实亡不容忽略

瓦尔(Ware)是马萨诸塞州西部丘陵和尖塔环绕下一个正在颓废的磨坊小镇。2013 年一个潮湿的夏日傍晚，在砖砌的堡垒式市政厅内，市政经理斯图尔特·贝克利(Stuart Beckley)向选择委员会（瓦尔的理事会）的五名成员通报了一项重要提案。在该镇使用了几十年的水系统面临繁重维修和不可避免的数百万美元系统升级的情况下，一家公司提出购买瓦尔的供水和污水处理服务，这些服务需要数千万美元进行升级。对于一个每年预算为 3600 万美元的一万人小镇来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出售将为该镇注入 970 万美元的资金。但私营公用事业公司通常会提高费率，这使得瓦尔的许多贫困和老年居民可能会面临沉重的账单。

选择委员会当晚并未达成共识。相反，其中一位成员基思·克鲁卡斯(Keith Kruckas)斥责贝克利在市政规划师职位自三月以来一直空缺的情况下仍推进私有化。然后，讨论就变成了克鲁卡斯和贝克利之间的争吵。

几十年前，至少有三家媒体会派记者参加瓦尔管理委员会的每次会议：一家社区周报、一家当地广播电台和马萨诸塞州第三大城市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的《每日新闻》。《每日新闻》的记者报道整个马萨诸塞州西部和康涅狄格州北部的城镇。该报有一名通讯员主要报道瓦尔和附近几个镇的情况，他会参加从评估委员会到公墓委员会的所有官员会议。

如今，瓦尔几乎成了新闻沙漠，贝克利对非营利新闻机构 ProPublica 说，镇上的人们抱怨媒体已经遗忘了他们。那天会议上看不见一名记者。

其实，具有 4200 份发行量的周报 Ware River News 的一位记者保拉·奥伊梅特(Paula Ouimette)确实通过 Zoom 参加了选择委员会会议。因为她太忙了，无法亲自到场。奥伊梅特同时还是该报的编辑、文字编辑、校对、摄影师和办公室经理，她还负责撰写警方日志。她还在另一份周报 Quaboag Current 上担任类似的职务。这些报纸一共覆盖了九个镇，奥伊梅特说她几乎跟不上。她说：“如果我告诉别人我（每天）的工作时间有多长，没有人会进入这个领域。”

奥伊梅特写了一份会议摘要，但她说自己没有时间或资源来全面了解私有化的利弊以及其他城镇的经验。一般，一个私有企业设法取代公共服务时，往往会同时在不同地方销售。地方报纸的记者会采访已经采用同一个私企服务的临近镇或郡，以便对打算后来跟进的地方政府提供有价值的信息，也可以帮助地方政府与那个私企进一步讨价还价。很明显，瓦尔镇的选择委员会并没有做好功课，而作为地方记者的奥伊梅特，也因为工作负荷过重无法承担分析、评估的任务。最后，奥伊梅特只能遗憾地说：“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就是说，当地方媒体资源贫乏到记者的工作量超出其负荷能力时，这样的地方媒体已经是名存实亡了。但还有另外一种地方新闻名存实亡的情况，比这样的资源不足更糟糕。

2020 年 8 月，俄亥俄州有 1.7 万人口的芒特弗农山(Mount Vernon)已经有85年历史的地方报纸《弗农山新闻》(Mount Vernon News)被 Metric Media LLC 收购。

弗农山市议员坦纳·萨耶斯(Tanner Salyers)说他给 Metric Media LLC 的老板布莱恩·廷波恩(Brian Timpone)发邮件询问该公司对该镇唯一的报纸有何计划时，廷波恩回电说，他现在拥有《弗农山新闻》，并将重建该报。然而，萨耶斯对《纽约时报》说，自从易主后，该报裁减了很多员工，印刷发行量也从每周六天减少到每周两天。萨耶斯说：“我是第一个承认《弗农山新闻》不是获普利策奖的报纸。尽管如此，它还是地方性的、独立的。你去杂货店买东西会偶遇那些记者。”他说，现在，一位驻亚特兰大的记者负责报道当地发生的事情，报道得不好。不久前发生水管破裂，镇上居民不得不烧开水，《弗农山新闻》却只字未提。

这也是一种地方报纸名存实亡的例子。但这个例子的情况更糟糕，因为购买这些地方报纸的布莱恩·廷波恩在短短几年内就将其触手扩展到了全美 50 个州。他不仅让地方新闻消亡了，而且还让这些以地方新闻名义存在的媒体充斥了误导信息。廷波恩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比新闻沙漠更糟糕的是其取代物充斥了误导信息

《纽约时报》2020 年 10 月的一篇报道：“地方新闻消亡，付费网络取而代之——一个由近 1300 个地方网站组成的全国性运营机构发布由共和党团体和企业公关公司订购的报道。”（《纽约时报》截屏）

2020 年 9 月初，伊利诺州的一个网站“伊利诺山谷时报”（Illinois Valley Times）连续发布对共和党州参议员候选人Sue Rezin的报道。这些正面报道大多来自于一位记者——有关Rezin的40多个报道中，34个是他写的。但当《纽约时报》试图采访他时，他说公司不让他讲话。

媒体连续发布对共和党州参议员候选人Sue Rezin的报道。（《纽约时报》截屏）

也是 2020 年，居住于纽约州北部的自由记者安吉拉·安德伍德(Angela Underwood)通过电子邮件接受了一个 22 美元的任务：写一篇攻击缅因州民主党参议员候选人萨拉·基迪恩(Sara Gideon)为伪君子的文章。安德伍德联系了基迪恩的竞选对手共和党参议员苏珊·柯林斯(Susan Collins)的发言人，并根据其对基迪恩的指控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大量引用柯林斯发言人的话，却没有对基迪恩做采访，也没有对其竞选做任何报道。文章发表后，安德伍德很快又收到编辑的电子邮件，说“订购”该文章的“客户”希望添加更多细节，而《纽约时报》的调查显示，该“客户”是一个共和党运作人员。

这些简短的文章都发表在《缅因商业日报》(Maine Business Daily)上，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新闻网站。但是不少媒体深挖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传统的地方新闻媒体，而是一个快速发展的网络的一部分，背后的操作人物是由记者转为互联网企业家的布莱恩·廷波恩，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在 2020 年收购《弗农山新闻》的人。

《纽约时报》通过对 30 多名现任和前任员工及客户的采访，以及记者和编辑之间跨越数年的数千封内部邮件，发现了这一操作的细节。该网络的员工分享了电子邮件和网站发布软件中的编辑历史记录，这些记录揭示了是谁要求发布数量可达几十篇的文章以及如何发布的。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廷波恩这项工作自 2012 年起到 2020 年，所建立的网络系统已包括近 1300 个网站，遍布美国所有 50 个州。哥伦比亚大学陶氏数字新闻中心(Tow Center for Digital Journalism) 2021 年 10 月发表的一个研究也发现，全国至少有 1200 个网站与廷波恩有关联。

他们的网站名完全就像一个普通的地方新闻网站，如 Des Moines Sun，Ann Arbor Times 和 Empire State Today，其内容也很像任何地方报纸，但是，这些网站建立的基础不是传统新闻，而是根据幕后数十名保守派智囊团，政治人员，企业高管和公共关系专业人士的指示进行宣传，许多故事都是由政治团体和企业公关公司执导的，目的是为共和党候选人或机构做宣传，抹黑竞争对手。可以说，这些所谓的“地方媒体”不具备传统地方媒体的任何功能。

该网络的非传统运作方式尤其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1）“客户”订购故事。编辑将写作任务分配给遍布美国和国外的自由职业者（外国写手用假头衔发表文章），每篇文章付费一般在 3 至 36 美元。一般写作任务都附带精准的指示，如采访对象和具体写作内容，有时候，这些“指示”就是由“客户”提供的，而“客户”就是报道的对象。订购故事有单个也有批发。比如，倡导保守理念的“伊利诺伊机会项目”(Illinois Opportunity Project)就向廷波恩的公司支付了 44.1 万美金，“订购”了几十篇有关伊利诺伊州几个特定共和党政客的文章。

在廷波恩近 1300 个网站中，只有几十个网站披露了宣传团体的资金来源。按规矩，一个网站的“关于我们”这一页必须对金钱关系做公开透明的说明，因为从法律上来讲，联邦贸易委员会要求将被资助的商品清楚地标记为广告。付费投稿其实也属于这个范畴。

2）传统新闻媒体报道有争论的议题，都要同时采访对立的双方。报道竞选也必须同时给双方发言机会。但廷波恩操作的网站的共同特点是，对共和党人做正面报道，对民主党人或者不报道，或者做负面报道。

3）地方新闻向来是一个政治上比较中性的地带，因为大多数新闻都是地方的学校有没有扩建，消防队有什么新消息，警局有什么新通知。让地方新闻带上浓厚的政治色彩会带来不稳定因素，营造不健康环境。

必须特别说明的是，左派或其他右派组织也有资金投入去填补地方新闻的空白，但其运作与廷波恩完全不是一回事，如自由派捐赠者建立的由八个网站组成，专门在摇摆州报道当地新闻的 Courier，或者保守派活动家在田纳西州、弗吉尼亚州和明尼苏达州运营的 Star News 等。

第一，那些机构或组织往往是由新闻专业人员独立做新闻，以真正的新闻媒体的形式去填补地方新闻空白。虽然廷波恩的网站一般不会发布彻头彻尾的虚假信息，但其运作根植于欺骗，摒弃了公平和透明等新闻报道的标志，极具欺骗性。第二，那些机构或组织一般只是运营几个、十几个网站，与廷波恩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而这两个区别，也造成影响程度的天壤之别。

鉴于廷波恩的网络在伊利诺伊州影响力不断扩大，伊利诺伊州新闻协会于 2022 年发表声明（上图为声明截屏），点名那些与廷波恩相关的“媒体”，说打着那些旗号出版的报纸不是伊利诺伊州新闻协会的会员，也没有资格成为协会会员。该声明警告说：“技术已经大大降低了进入出版业的门槛，”“这使得区分合法新闻和政治宣传变得极其困难”。声明还警告人们，“要努力确定他们收到的新闻和信息背后的来源，并质疑来源和信息的合法性、完整性和意图。”

扶植地方媒体的出路在哪里？

虽然廷波恩的网络只是一个例子，但类似的事情不止这一个。而且，他的网络遍布全国，负面作用不能低估。如果新闻沙漠都是被这种品质的东西填充，美国民主的寿命怕是难以长久了。所以，用真正合格的媒体去与虚假信息抗衡，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也许最说明问题的例子就是，“伊利诺伊山谷时报”这个网站背后的猫腻首先是由密西根州的地方报纸 Lansing State Journal 报道的，后来才成了几个大媒体共同跟进的大新闻。如果没有了地方报纸，很多新闻监督的第一道关口就失守了，这个损失将是所有人的。

现在大媒体做得好还能赚钱，或者即便不怎么赚钱，还有可能有金主愿意“养”，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买下《华盛顿邮报》就是一个例子。关键是，金主不干预，让专业媒体人去运作。如果媒体被收买后完全变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样的例子不少，比如拉斯维加斯当地以其对赌场业的调查报道而备受尊敬的 Review-Journal，被赌场大亨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收买后，就变成了对其拥有的资产企业做粉饰报道的哈巴狗，而且在运营上背弃了报业的基本原则，比如，当 Review-Journal 背书某个选票上的项目时，却没有公开阿德尔森是那个项目的受益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贝索斯没有表现出任何试图干预的迹象，这是好事。

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过世时，Review-Journal 发表的社论文章标题是“谢尔登·阿德尔森，勇气、天才、灵感和正直”。（Review-Journal 截屏）

可是，在目前情况下已经无法赚钱的地方媒体出路在哪里呢？

沙利文在《被替代的新闻》一书中对地方新闻报道消失的现象忧心忡忡，又因为找不到解决方案心急如焚。她甚至开始考虑一个看似不可想象的方案：由政府补贴这些地方新闻媒体。不夸张地说，她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政府资助有两个问题，每个都关乎到自由媒体的立命之本。（1）在美国，政府不允许有自己的媒体。（2）接受政府补贴的媒体，还会有独立性，还能够起监督作用吗？

走投无路之际，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媒体人开始接受政府资助这个想法了。致力于解决地方新闻衰落问题并加强地方民主的无党派非营利宣传组织“重建地方新闻”(Rebuild Local News)的创始人兼总裁史蒂文·沃尔德曼(Steven Waldman)去年 8 月就在《大西洋月刊》发表文章说，地方新闻危机很容易解决，因为投资的钱比媒体为政府省下来的钱少得多。他举了很多很多例子。

地方新闻危机很容易解决——恢复过去 20 年中失去的新闻工作岗位不仅成本低廉，还能收回成本。（《大西洋月刊》截屏）

• 《坦帕湾时报》(Tampa Bay Times)发现，一家电池回收商使其员工和周边社区暴露在高浓度的铅和其他有毒物质中，监管机构因此对该公司处以 80 万美元的罚款。

• ProPublica 对一家公司有问题的支持证券抵押贷款的调查促使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展开调查，并最终对该公司处以 4.35 亿美元的罚款。

• 对调查记者和编辑奖的 12000 多份参赛作品进行审查后发现，大约每 10 份作品中就有一份引发了政府的罚款，而引发审计的作品数量是引发罚款数量的两倍。

• 田納西州孟菲斯市(Memphis)的一家地方新闻机构 MLK50 与 ProPublica 合作，报道了卫理公会乐邦赫医疗保健公司(Methodist Le Bonheur Healthcare)起诉 8300 多人拖欠医院账单，其中许多是穷人。结果，这家机构消除了近 1200 万美元的债务。

很多时候，地方媒体“产生”或“省下”的钱是隐性的，本文前面提到的没有媒体监督时，市政借贷成本会增加 5 到 11 个基点，就是这种情况。还有另一个例子，因为媒体监督，工厂有毒气体的排放量减少了 29%，居民健康问题自然就会减少，这反过来又会降低医疗费用，减少误工时间。这里，减少的损失就是变相的收入，只是我们看不见，也没有具体数字。斯坦福大学教授詹姆斯·汉密尔顿(James Hamilton)就做了研究，试图量化这样的情况。

在其《民主的侦探：新闻调查的经济学》(Democracy's Detectives：The Economics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一书中，汉密尔顿研究了洛杉矶 KCBS 电视台的一个系列节目，该节目揭露出当地的餐馆检查项目存在缺陷。该报道促使洛杉矶郡要求餐馆公布其检查得分，这反过来又使洛杉矶郡因食物中毒入院的人数下降了 13.3%。汉密尔顿估计节省了约 14.8 万美元。

在另一个案例研究中，汉密尔顿分析了《罗利新闻与观察家报》(Raleigh News & Observer)的系列报道，发现由于北卡罗来纳州刑事司法系统没有充分跟踪受监管者的情况，2000 年至 2008 年期间，该州有 580 名缓刑犯在缓刑期间杀了人。该州实施改革后，缓刑犯的谋杀案有所下降。汉密尔顿运用美国交通部使用的“人命价值”统计方法得出结论，仅在政策改变后的第一年，社会就节省了约 6200 万美元。这一系列报道的制作成本仅约 20 万美元。

所有的研究都表明，投资地方新闻媒体，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看不是一个赔本买卖，只是，投资人未必直接获得经济利益，所以，谁来投资，谁会愿意投资，就是一个问题。

沃尔德曼认为，理想情况下，对地方新闻的投资应来自联邦政府，同时他倡议注重高影响力捐赠的具有公民意识的慈善家也做资金投入。他说，要准确量化恢复地方新闻的健康将为政府和消费者带来多少收益是不可能的。但几乎同样难以否认的是，这项投资会带来丰厚的回报。而拯救民主则只是一个附带的奢侈品。

最后重复一遍我一直强调的话：订报、读报的人，是在为所有人付出。订报是支持报业的维持，读报是为大家守护一个信息窗口。让我们都努力做订报人和读报人。

 

参考资料

https://www.medill.northwestern.edu/news/2023/more-than-half-of-us-counties-have-no-access-or-very-limited-access-to-local-news.html

https://www.cjr.org/tow_center_reports/metric-media-lobbyists-funding.php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ity_of_Bell_scandal

https://www.theatlantic.com/culture/archive/2020/07/ghosting-news-margaret-sullivans-alarm-bell/61401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utlook/local-journalism-has-collapsed-can-anything-save-it/2020/07/09/ad489264-af2c-11ea-856d-5054296735e5_story.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0/07/26/books/review-ghosting-news-local-journalism-democracy-crisis-margaret-sullivan.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0/10/18/technology/timpone-local-news-metric-media.html

https://www.justicepatch.org/2022/09/20/cincinnati-chinese-counci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why-is-the-stars-and-stripes-military-newspaper-on-trumps-chopping-block/2020/06/26/f3d649f2-b65b-11ea-a8da-693df3d7674a_story.html

https://www.illinoispress.org/Home/tabid/105/ArticleID/191/Official-statement-of-the-Illinois-Press-Association-Board-of-Directors.aspx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local-newspaper-legacy-springfield-massachusetts

https://www.masslive.com/news/2023/11/wares-public-water-system-needs-millions-in-repairs-along-came-a-private-company-with-an-offer-to-buy.html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3/08/local-news-investment-economic-value/674942/

https://www.mediamatters.org/las-vegas-review-journal/sheldon-adelson-owned-las-vegas-review-journal-endorses-adelson-backed

本文为非营利调查新闻编辑室“Information Justice（信息正义）”原创作品，与“美国华人杂谈”联合发表。

撰文：溪边愚人

编辑：新约客，溪边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