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界关口漫游记
(手术住院短记)
庞静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
去年四月我做了一个胰腺和周围器官的切割手术。这个手术被医生们称为微搏 (Whipple), 当年苹果创始人乔布斯第一次上手术台切除胰腺癌的手术就是这个。手术和住院期间的事情我还模糊记得, 就如同到阴界关口走了一圈。
那天星期二早上四点两个儿子阿山和阿海和我开车离家去位于安那堡密西根大学的医学院,距离六十多英里,五点半我们就到了。我先和前台助理清点了一遍几天前签过的文件,有遗嘱, 有意外紧急情况是否进行抢救的意愿书, 有器官捐献意愿书。六点钟我就躺在平台上了。
开始一个中年女护士凱西来告诉我她是我手术的负责护士。接着麻醉师和他的助手来了,他们把一个很长的针往我后背脊椎里轧进并不停地问我的感觉,突然一阵麻痹的感觉袭遍右半边的身体,他们停手了。一根很细的透明输液管留在了体外。前两天西米医生给我讲解手术过程时已经介绍过这根针,它的作用就是在需要时把止痛药注射到脊椎里去。产妇在生孩子时为了止痛常用这个方法。记得当年我在宾州州立大学的同学老华陪他老婆生孩子,见到这个大针当埸晕倒,害得周围的护士们把他老婆放一边,先料理他。
言归正传。麻醉师离去后,凱西就来把输液针扎在我手背上。我平台左右两边用帘子挡着,但可以听到两边都有像我这样任人宰割的病人。摆布人的人们都是轻声细语,有条不紊的。我躺在平台上,原本焦虑的心情也受了他们的感染,逐渐地平静下来。转眼阿山和阿海进来了,坐在我的平台边。阿山说西米医生已经与他们见过面。我问他们起那么早睏不睏,阿山说等我进了手术室,他们就找个地方去睡觉。看上去谁都不焦躁。我接着想问阿海向学校请假的事情,还没开口,凱西就来说可以进手术室了。当时六点半,麻药开始起作用了,我失去了知觉。
周围安静极了,我浑身沉重,一点力气没有。正当我努力地睁开眼皮的时候,我听到一个远远的声音:病床准备好了,OK。然后一个护士的身影俯下身来对我说:你醒了,可以把你送到病房去了。 我费力地问:什么时间了? 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我的孩子们呢? 在病房等你。她已经不是早晨的凱西了。似乎又离开很远,完全不知道如何到了病房,突然有四五个人围住了我,轻声商量着怎样把我挪到病床上。又是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挪到了病床上。阿山俯下身来把脸贴我很近,他告诉我西米医生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出来告诉他手术很成功。阿海站立在阿山身后两眼直直的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并没有真正地看见他。他灼热目光射出的红外线使我判断出了他的位置和神态。阿山当时是大一的学生,正是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的宿舍就在医学院附近。他们很快就回阿山的宿舍去睡觉了。
只剩下了我和护士。护士走近我,拿了一个软枕垫到我的腰的侧面,然后指着我面前的图版说她的名字叫英,写在图版上,这一夜由她照顾我,我随时可以用手边的按钮呼叫她。她个子很小,可能还不到五呎高。看样子像日本人。我又迷迷糊糊的失去知觉。眼前出现了一堆黑黑白白的骷髅,他们手里拿着大骨头,像拿着枪一样,守着一个很大的门。门是敞开的。身体似乎被移动了一下。英又帮我垫了一个枕头,轻声问我:还需要动一下身吗?不用了,我说,顺便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已经两点了。幻觉又把我带到了远处。那些骷髅身后的门里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的花坛,形形色色的影子在花坛四周悠哉悠哉。突然身后有人叫我,不见人影,只听见说同学们要聚会都在找我。英又过来帮我挪动身体。看看墙上的表,两点十五分。才刚刚过了十五分钟,为何象经历了长年累月?这时候我的眼睛睁开了, 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我觉得它像山一样地压着我,我没力气挪动它。我发现身体四周有许多管子。肚子两边各有一个像手雷一样的塑料瓶子,里面是黑红色的液体。我正在想办法脱离毯子的压迫时,英又走过来了。她把两个手雷型瓶子拧下来,去旁边的洗手间倒空里面的液体后又拧上。清干净众多瓶子之后她帮我挪动了一下,把腰下垫的枕头变换了支点。这样动了一动,毯子的压迫似乎减轻了。四点钟之前,英每十五分钟来一次,帮助我挪动身体变换腰下垫枕的支点。我的幻觉时远时近,我似乎一直在走近那个大理石的园的花坛,周围的绰绰的影子们不是躺着就是卧着,行走着的都是皮毛非常光亮的动物。除了门口的那些骷髅卫士稍显冰冷严峻之外,整个情景非常安静逸人。每当幻觉消失的时候,我就会感觉有生以来真正的无力。我连稍稍挪动一下都必须借助英的帮助才能实现。
后来神志清醒了之后,阿山告诉我,刚开始我大部分时间在昏睡,醒来时神志是否清楚也很值得怀疑。我病床前面墙上有一副画。我曾经几次指着墻上的画对阿山说这幅画真棒,那里面的人物到处走动。你也得炼出这等功力,把人物画活了。阿山看着墙上那幅画一头雾水地听着我讲,既不敢发问也不敢争辩。
早晨四点,英下班了。今天应该是星期三。一个个子高高的年纪三十岁左右白皮肤黑头发的女孩子把挂板上英的名字涂掉,写上了杰西卡。她转向我告知她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说完她就开始给我量血压。很快时远时近的幻觉又把我的意识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海已经坐在我病床边上了。他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海走了,阿山又来了。大约晩上十点钟的时候,我似乎知道自己的存在了。我问阿山看什么书,他说是有机化学,明天考试。我让他回去睡觉。
这一夜阿山离去之后我也睡着了,没有再被幻觉带走。夜里朦胧知道有人来看我帮我挪动身体。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很多人进进出出为我做检查。杰西卡又来了。隐隐约约听人们在讨论血压太低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自己说不出话来。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告诉他们不用着急,我的血压本来就低。当年生阿山时低压曾低到只有二十几。当时医生就告诉我再遇到这种情形要告诉人家曾有过这种状况,不要急着输血。但当时我无力说话只能听天由命。好在他们并没有急于输血。杰西卡一直重复地说止痛针取出来血压就会好了。但似乎没人理她。早晨六七点钟的时候阿海来了。杰西卡走近我说她和阿海要扶我起来走路。阿海六呎三吋,杰西卡也至少有五呎十吋。两人一边一个把我架起来了,还各自拿着杂七杂八的管子瓶子。从病床到病房门口大概有五步之遙。我只是覚得昏天暗地的被人架着挪到了门口。杰西卡说非常好,这次先练习到此,下一次要争取走出门去。现在先坐到沙发椅上,她为我整理床铺换床单。我自己也很高兴,今天应该是星期四,灵魂出壳的感觉荡然无存了。我告诉阿海这里有杰西卡,他最好先去歺厅吃早餐。
我坐在沙发椅上很晕眩,无法形容的难受。我唯一盼望的就是杰西卡把我弄回床上去。杰西卡好像故意让我体验痛苦,只见她东摸西摸就是不碰我的床。我一分一钞都在盼望着躺到床上去。过了大约五分钟,杰西卡走过来帮我挪了一下垫枕。我告诉她我想躺下来,她把沙发摇到了半躺的位置,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别着急,多坐一会对你有好处。然后她还是不碰我的床,但她一直在我身边。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以前常常听忍字是心上一把刀。现在全身上下左右似乎都架着刀,心已经麻木了,不忍都不行。
大约过了半小时,杰西卡终于把我的床清理好了。帮我躺到床上之后她拿起一个呼吸训练器,要求我马上就开始呼吸训练。我当时连一个格都吸不起来,而且是尽了凭生最认真出力的努力。杰西卡站在我床边,不停地鼓励我,如果当时我有气力的话,最想做的事就是轰走杰西卡。直到一个护士把透视的X光机推过来要照胸片,杰西卡才罢休。照完X光片,两个麻醉医生又来了。其中一个看上去是亚裔,很像中国人。他对杰西卡说,你总抱怨这个麻醉针造成血压过低,我们现在就把它取出来。如果不能控制疼痛的话,我们再想其它办法。麻醉针取出来了,我当时还不知道疼痛,但仍然没有力气挪动。
硬膜外麻醉针取出来之后,医生开始给我吃止痛药。第一次开的药片吃进去之后,我身上出了很多红疹子,是过敏反应。医生换了药。这一段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是后来孩子们告诉我的。他们还告诉我,在医院的时候我对走步的练习十分配合,但是对呼吸器的练习非常赖皮,故意藏匿呼吸器,不肯练。我自己的记忆里已经没有这段让孩子们形容为赖皮的行为了。现在看来病人无能为力时的表现和受过教育的主观意识并不吻合,有些甚至是无意识的行为。
当天中午的时候西米医生和她的助手来了。西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痩高的白种人。她坐在我的床边,很轻松愉快的样子。她对我讲手术很成功。细胞活检报告也出来了。从报告来看,细胞刚刚开始变化,还没有形成癌细胞。细胞都在不停的新陈代谢。简单地说新生细胞靠基因调节来承继原细胞功能。如果这些基因在调节过程中出错,原细胞功能就会损失一些。出错越多功能损失越多。错误发生到一定程度,新生的细胞就是癌细胞了。西米医生说我胰腺中长的这个囊肿早晚会变成癌的。现在把它清除干净就没有后患了。但不好的消息是这种囊肿再发的机会是百分之五十。我的囊肿切下来时有四厘米大。四年前发现时还不到两厘米。四年中我每六个月做一次检查。这次手术医生终于把它除掉了。胰腺大约六吋长一吋宽。样子就像鱼肚子里的鱼子袋。里面是一粒一粒的腺体。实际上胰腺里有许多小袋子。这些小袋子分两类:一类是包围着血管,另一类是包围着接着小肠的管道。包围血管的袋子里有两种主要细胞,一种增加血糖另一种减少血糖。包围连接小肠管道的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酶细胞帮助消化。两年前这种手术在美国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八十五。现在全美国统计死亡率是百分之十五。我问西米医生她每年做多少这样的手术,死亡率是多少。她告诉我她每星期都做两至三个这样的手术。她手术的死亡率是百分之零点五。她是我眼中的巾帼英雄。那么多细微的管道她一个一个的连接修复,这种耐心和细致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中午时听到楼道里送饭车和盘子磕碰的声音,我依然只有水喝。下午五六位医学院的学生在他们老师的带领下来査房。他们仔细看了我的刀口,从胸前一直伸延到肚脐下,大约有十吋长。刀口很直很干净,是用像订书钉一样的小金属钉联合到一起的。肚子两边手雷形的塑料瓶是各自从肚脐两边的小洞孔由塑料管引出来的,它们把内脏伤口处的液体和血水引流出来,以防止伤口感染和愈合困难。这些学生中有一个很出众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在我前面的图板上划了三个园圏告诉我每出门走一次,就划掉一个圏。今天的目标是走三次,每次要比前一次多走几步。他们与坐在一边的阿山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当天没有吃晚饭。掌灯时分,阿山建议扶我起来走几步。我让阿山先涂掉一个圈,早上走到门口应该算一次。阿山也同意。阿山把我的病床放到斜靠并离地面最低的位置,然后把我两脚挪到沾地,再托着我的后背帮我站了起来。我们一步一步从病床走到了门口,一共五步,从门口又往出走了两步。每一步之间都停下来休息一下。我跟阿山说我剩下的力气只够走回病床了。阿山说那咱们回去吧。这样往返十几步我们用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我实在没有能力完成当天走三次的目标了。阿山星期五上午有有机化学考试,我让他回宿舍了。这是手术后的第三天,除了喝温水什么食物也没吃。这一天没有强烈疼痛的感觉,但是没法形容的难受和无力一直主导着我。
半夜值班的医生来检查时,正赶上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医生告诉我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声音。星期五早晨了,一个矮个子的黑人医生带着那几个学生又来了。医生说我可以吃食物了。那个漂亮的女生在画版上划了五个园圈,告诉我这是今天的走路目标。同时她建议我去冲个澡。他们走了一会,一个食物助理拿着一份单子让我选食物。我当时非常想吃新鲜的橘子,但单子上只有各种各样的果冻。我选了一个苹果冻。很快就送来了。我吃完后不到五分钟,肚子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大口的酸水涌上来。我恨不得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上午阿海陪我走了两次。第一次走了十几步。第二次走了二十几步。打电话告诉恪怡我的手术已经完成了。她开车到医院来了,坐了十几分钟。我中午饭没吃。晩饭吃了一小片玉米面包。阿山考完试就放假了。阿海是高中最后一年了,已经拿到了密西根大学的录取通知,下星期是期末考试。我让他先开车回家,顺便把阿山宿舍里该搬回家的东西都带回去。等我出院再开车来接我。下午走了两次,每次都是十几米的距离。晚上又走了一次,有二三十米的距离了。这天的行走任务算完成了。
下午两个学生来拔钉子。两个都是印度人,一男一女。他们俩一人各站一边,一个从上,一个从下拔钉子。女生手巧,取钉时一点也不痛,胶带贴得也很平整。男生就手拙一些。每个钉拔得都血淋淋的。最后还是女生帮他完成的。晚上晓敏带着女儿来看我。她带来了从自家花园剪下的郁金香,紫红色的,春意盎然。她们也坐了十几分钟。
我晚饭吃了那小片玉米面包之后,肠胃里的酸似乎要把肚子烧穿了。半夜里医生来看我,我告诉他我肚子里的酸快把内脏都溶解了。他说有办法。一会护士送来一粒药片。吃过后肚子果真就不折腾了。后来阿山给我解释了一下酸的问题。通常当胃消化食物时,胃里非常酸,pH值可达到1。但小腸里是偏碱性的。小肠里的酸碱度是由肝和胰腺调节的。小肠和胃是由十二指肠联接的,联接过程也进行了酸碱度的过渡。我的十二指肠和胃的底碗被切了。新修补的胃底碗和新接的一段小肠要和周边器官共同担任十二指肠的功能,这需要一些调整磨合的时间。功能没有奏效之前胃里的东西不经调控就流进小肠,酸碱度当然不可能调整好。若没有防酸的措施,肠壁肯定受不了。医生给我开了药,吃东西前先吃药,就是为了在肠胃壁上形成一层防酸的保护膜。
星期六一早各种检查照旧是从四点钟就开始。然后食物助理来向我交待,为了便于消化,吃完食物后半小时都不要喝任何的汤汤水水。早上医生检查时那个漂亮的女生很高兴我昨天完成了走步的目标。她这次划了七个圈。她又一次鼓励我去冲澡。他们走了之后,我发现今天的护士是男生,叫艾得。他一来就告诉我他有东西可以干洗头发,和水洗的效果一样。他问我愿不愿意试一试。我当时头发很长,连续几天不能洗,我估计一定有味道了。我最后悔的就是手术前没把头发剪短。听艾得这样问我,我决定冲一个澡。厕所里淋浴设施是专为病人设计的,用起来很方便。这个澡冲完,我也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星期六这天我吃了三顿饭,走了七次路,感觉上我应该可以回家了。
星期天病房很安静。时不时阿山陪着我到楼道里走步。现在我已经有了完全康复的决心和信心,很心切地希望找回失去的能量。躺下来的时候若睁着眼阿山就给我讲他英文课读的故事,都是欧洲远古时的征战。若闭着眼,阿山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在画板上画画。
星期一早晨医生检查时我向他要求出院回家。他告诉我不要着急。他走后不久就有一个病房助理来询问我家里的情况。当她听说家中只有我和两个男孩子时,她告诉我光靠这两个孩子是不行的。我说阿山已经十九岁了,很能干。不知道她信了没有。她问我下车后到进家门有几步路,需不需要上台阶? 从门口到我的卧室有几步, 需不需要上台阶? 我来医院前已在楼下书房摆了一个床,不需要上楼梯了。但是从车库进房门要上一个台阶。她出去一会,请人搬来了一个木制台阶。她让阿山扶着我上下这个台阶。虽然抬腿很吃力,但靠阿山撑着,我还是成功地上下了两三次。我想我应该通过这个考试了。中午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学生来把连接两个手雷塑料瓶的管子取出来了。中午吃了一些糙米饭和清煮胡萝卜扁豆。吃完后,肠胃也没有抗议。阿山扶着我在病房周围走了许多。原来这一区都住着我这类手术的病人。看着那些满身插滿管子的病人,我猜想前两天我也是那副慘状。
下午护士来向我和阿山交待回家后的护理和注意事项。然后阿海就开车来把我们接回家了。
(在家康复短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