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洪亮早就确诊谭欣是特殊的精神分裂症病人,所以,四年前,在谭欣第二次被人送进精神病院的三个月后,他从她的主治医生变成了她的保护神,她的合法同居者。对,他们只是合法的同居者,不是好炮友,也不是情同鱼水的恩爱夫妻——虽然,他们彼此间有着鱼对水和水对鱼一样的意义。这个事实,是谭欣半年前读了洪亮的日记后才知道的。
在结婚之初,谭欣认为他们的感情可谓稳定,他们的婚姻可谓美满。虽然,洪亮以他的专业知识为理论依据,以不能将病患遗传给子孙为由,剥夺了谭欣生育的权利,使她平添了痛苦和忧伤,但是,洪亮对后代认真负责的精神和对谭欣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她对他产生的敬仰和感激之情足以抵消她的痛苦和忧伤。
可能是特殊的成长历程和特殊的情商所致,谭欣始终觉得孕育生命是极其神圣的使命,也是男人女人性爱的前提。她时常偷偷地想,如果她和盛军恋爱之前就拥有了这样的理念,一定可以避免那些悲剧的发生,也就可以改写她的青春史、改变她生命的走向。对她来说,这个想法就像传说中负责行刑的魔鬼,每一次到来都会带着千万只活力十足的蚂蚁,让它们在她的心头爬来爬去,挠来挠去,刨来刨去,啃来啃去。直到她不堪折磨,直到她痛不欲生,直到也几欲撕开胸膛,扯出心脏,让自己死而后已的时候,魔鬼才用紫黑色的舌头舔着腥红的嘴唇,心满意足地背转身去,统领浑身是血的蚂蚁们渐渐地远去。谭欣从来没有对洪亮说过这件事,但她想,他一定深深地了解并理解她的痛楚,所以才会附和她的想法,成全他们这一场少性的婚姻。
随着时间的推移,谭欣越来越觉得,洪亮不够睿智,也不够大气。她觉得他不该以要好好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为名,让她成为一只被圈养在婚姻中的小白鼠,他更不该以感谢杨阿姨把她当作女儿为由,让她糊里糊涂地成了他和杨阿姨密切交往的纽带。如果洪亮直接告诉谭欣,她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中一个举世难得的特例,他希望通过对她病情的研究突破精神分裂学现有的局限,写出骇人听闻的论文,获得一鸣惊人的效果,谭欣一定会全心全意地配合他的研究,并和他一起记录、分析和总结,以取得真正的第一手资料。如果洪亮直接告诉谭欣,他对杨阿姨的感情超越了感激的范畴,他是把杨阿姨当作他的梦中情人来对待的,就算她会吃醋、就算她会嫉妒,也会因为既热爱杨阿姨也热爱洪亮而包容和体谅他,并为他对杨阿姨的不欲而爱而感动。
谭欣深知,她这样想,不过是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她的心里明明白白,洪亮不是不够睿智,也不是不够大气,他只是不够爱她。说得更直白一点,他只是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谭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被父亲抛弃、被盛军欺骗、被肖局长和黄总编送进精神病院更加让谭欣无法忍受。被父亲抛弃时,她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开家;被盛军欺骗后,她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开他;被肖局长和黄总编陷害后,她可以毅然决然地奋起反击。被洪亮狠狠地伤害后呢?她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比先前更加努力地关心他、体贴他,甚至主动要求做爱。与此同时,她还要更加虔诚地为杨阿姨祈祷,期待她的胃癌奇迹般地消失,期待她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洪亮的日记让谭欣知道,杨阿姨不仅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既信任又热爱的人之一,更是联系她和洪亮之间的纽带。所以,谭欣在为杨阿姨祈祷时难免夹杂一些不够纯粹的念头。她一边为自己的不够纯粹而感到羞愧和自责,一边又为自己寻找各种理由,以此来安慰自己。
在此之前,谭欣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如此的懦弱和卑微,她也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够在商海中踏浪高歌,叱咤风云,都是因为有她和洪亮的婚姻作强大的后盾。当她意识到婚姻对她的重要性之后,她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和卑微;当她发现自己的懦弱和卑微之后,她对洪亮的怨恨变成了她对他的紧张和依赖。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坚决不能感情用事!坚决不能失去婚姻!要顾全大局,要努力地让洪亮爱上自己!
一向趾高气扬、自信爆棚的谭欣,此时才明白,活了三十多年,除了这场婚姻,除了小白鼠的身份,除了大把的金钱,她竟一无所有!除了怀恨在心和忍气吞声,她竟一无所能!
其实,谭欣无数次幻想过,用洪亮的日记扇他的鼻子,笑着对他说:“洪亮,恭喜你!你亲手培育的小白鼠已经成精了,她要替所有被你残害过的小白鼠向你讨个公道,你将为你的恶行付出惨痛的代价。”她要极其暧昧地把那本日记塞进他的怀里,再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胸膛,然后奋起一脚,将他踢出家门。
可是,实上,每一次“奋起一脚”之后,她都会浑身颤抖地瘫倒在座椅上,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无助地呻吟:“不行,不行。我不能没有洪亮,我不能没有家。”
谭欣确实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家、没有了洪亮做她的后盾,,她还能凭什么在姜行长之流的面前淡定自若地摆出女王的架势,让他们望而生畏,让他们满怀敬意。
谭欣一边对自己的懦弱、卑微和不自信深感不齿,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所有的女人都是懦弱和卑微的,都会为自己深爱的人放下所谓的原则和尊严,除非她一点也不爱他时,她才不得不成为不可一世的勇士。我成不了勇士,说明我还爱他。有爱就好!人世间,还有什么比爱更值得让我们放下自己,还有什么比爱更值得让我们委曲求全呢?
为了爱,谭欣可以忍气吞声,可以委曲求全,甚至可以假装痴迷地骑在洪亮冰冷又僵硬的身体上,用纤细绵软的手指挑逗他那毫无活力的男根,用自以为温热的气息去传递她从来就不曾有过的欲望,再用被自己咬得生疼的嘴唇在他的脸上、眼睛上、耳朵上甚至是头发上探测他的反应。虽然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看不到洪亮的表情,但她的心明确地告诉她,他的表情中充满了对她的抗拒和无奈。洪亮曾对谭欣说,谭欣的性冷淡让他对他们的性生活感到无力和恐慌;他还对谭欣说过,他们的婚姻里,无性要比有性有趣一点儿。谭欣没有细想过洪亮这话由衷不由衷,她也不敢去细想洪亮的内心是怎样的感受。因为,她既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也没有能力帮助洪亮解决问题。
突然,洪亮的男根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谭欣的心也就跟着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每一次小圆圆发病被送进抢救室里抢救,谭欣在抢救室门外焦灼地等待了好久,突然,通往抢救室的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天使一般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如上帝的使者一样向谭欣宣告,“小圆圆又一次战胜了死神,暂时没有危险了”,谭欣就在喜极而泣中瘫软下去,又在瘫软的同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充满了期待。
谭欣手中的男根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再猛地摇了一下,随即便傲然挺立起来。谭欣的心跟着刺痛了一下,又刺痛了一下,再猛烈地震颤了几下,随即便哗啦啦地碎掉了。此时此刻,她的手中握着的是一面旗帜,一面胜利的旗帜。遗憾的是,这不是她的胜利,而是洪亮的胜利。于是,黑暗中,她看到自己举着一面纯白的小旗子,满脸媚态地对洪亮说:“我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只是为了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你。”她深深地懂得,这个时常出现的假象,正是她肉眼看不到的真相的真实写照。它是她的耻辱,是她必须像对待荣耀一样去面对的耻辱。
它让谭欣知道,他们这场婚姻有多么悲哀;它也让她知道,为了让这场悲哀的婚姻能够稳定和持久,她必须加倍努力。
“不要这样,这和你的理念不相符。”洪亮原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许多,他轻轻地抓住谭欣的手,喘息着说,“你说过,我们之间最好不要做爱。”
听到“做爱”两个字,谭欣的心好像瞬间中了乱箭一般,先是剧烈的痉挛,然后一滴一滴地殷出血来。那血滴又圆又亮,每一颗血滴上都映照着她鲜红的眼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睛和她的心在一起流血。哦,还有她的灵魂。灵魂是没有血肉的,她却分明地看到了她在一阵胜过一阵的疼痛中,静静地向外渗着血滴——无色的血滴。谭欣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对“做爱”一词如此过敏,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洪亮曾在猛烈地运动之时,忽地翻下身去,恶狠狠地说了好多好多脏话。当时,谭欣一下子就懵了。她呆呆地看着温暖的灯光下洪亮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心脏便绞痛起来。她觉得洪亮的脸就像镶嵌在她心头的螺丝扣,洪亮每扭曲一下,都会令谭欣痛苦万分。
谭欣一边为自己严重的性冷淡感到内疚,一边为洪亮的粗鲁感到屈辱,泪水“哗”地就涌了出来。她轻轻地扯过被角,还没来得及抹一下泪水,洪亮像射毒箭一样向她射出了几个字,“当年,和盛军上床时,你也像僵尸一样吗?”登时,谭欣内心的愧疚与屈辱全部化成了愤怒。她想扑到他的身上,疯狂地抓他、挠他、啃噬他、撕碎他。可是,她的身体就像一块新鲜的豆腐,仿佛稍一动弹就会破碎、就会散落。她不敢轻举妄动也不能轻举妄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的情绪终于有所稳定之时,她已经没有了运用蛮力的想法。她低沉地、冷冰冰地、决绝地像回敬洪亮毒针一样吐出了几个字,“洪亮,如果再敢从你的嘴里说出盛军的名字,我就杀了你。”
毒针的威力大过了毒箭的威力。谭欣的话音刚落,洪亮像被恶魔逐出了噩梦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向前挪了两步,贴着她的身体跪下。他扇自己的嘴巴、捶自己的胸膛、抱着脑袋痛哭,然后,他说了好多好多如天空一般空泛的悔过之言。谭欣没有关注他的忏悔,因为她的心已经因触礁而搁浅,她关心的是自己的死活。直到他一边摇晃着她赤裸的身体,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谭欣,我错了,真地错了,可我是被你憋坏了啊。你要相信我,都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才会失去理智。我向你保证,以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再做爱。只要你真地是因为心理障碍才不喜欢做爱,只要你不是心里想着他就行。”洪亮没有提“盛军”两个字,可他说的“他”和“盛军”一样,深度地刺痛了谭欣。她猛地坐起身来,抡起胳膊向洪亮扇去。洪亮被她扇愣了,他捂着疼痛的脸,惊愕地看着她,一头扑向她的怀里,伤心地大哭起来。
谭欣不得不承认,她这种女人是奇怪的动物。洪亮的忏悔和自罚没能打动她,也没能唤起她的同情心,她自己扇出的一巴掌和他惊愕的表情,竟再一次激活了她内心的愧疚,也激活了她的委屈。她情不自禁地抱住洪亮,一边捶打他的后背,一边和他一起痛哭起来。她越哭越痛快,越哭越想哭,直到她狠狠地叨住了洪亮肩头的肉,直到洪亮如得胜的将军一样呼号着占领了她的私地,她才停止了哭声。是的,她只是停止了哭声,并没有停止哭泣。而且,就在她停止哭声的同时,她的心里又一次开始滴血。
战斗结束后,洪亮心满意足地对谭欣说:“你说我有多傻啊?竟然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是个雏儿。从此后,我要竭尽全力地培养你。我坚信,你一定可以战胜心理障碍,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人。”他紧紧地抱着谭欣,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踏在他刚刚占领的领地上,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这片领地的蓝图。
当谭欣的心滴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洪亮被自己描绘的蓝图打动了,他怀着比前一次更加高昂的激情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谭欣说:“这不是做爱。”
洪亮说:“是的,不是。做爱是什么狗屁玩意?我们是在战斗。”
谭欣说:“关了灯吧,以后睡觉时都不要开灯。”
洪亮关了灯,陶醉地说:“好,以后都不开灯。黑暗中,我们会战得更加疯狂。”
洪亮不知道,自从关了灯的那天起,谭欣就对他关闭了心灵之窗。因为,谭欣确认了,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她也确认了,她对他的感情,只有感激,没有爱。
只有感激,没有爱?谭欣被自己的结论给吓着了!既然没有爱,我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要委曲求全?难道,是为了感激吗?可我感激他什么呢?感激他把我当作小白鼠吗?如此思量着,谭欣有些迷茫,不禁转过头看黑暗中的洪亮。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洪亮一直握着她的手,帮她摇晃着那旗帜。发现她在看他,洪亮用极其委屈的腔调说:“谭欣说了,这不符合她的理念。”
理念。洪亮说的那个理念,就是谭欣对性的看法。她认为,以生育为前提的性才是圣洁的,才是有意义的。理念。结婚四年多了,这个理念第一次以另外一种姿态出现在谭欣的脑子里。我为什么不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呢?洪亮说我曾经是特殊的精神病人,特殊的精神病人和天才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什么要害怕把病患遗传给后代?洪亮不想要孩子是他的事,我想要孩子是我的事啊!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一件性事,满足各自不同的需求,何必只满足一个人而让另一个人当陪衬呢?
理念。感谢理念。
打定主意后,谭欣握紧了旗帜,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她就看到了红色的旗帜,看到了属于她的胜利。她向前凑了凑身子,把嘴贴在洪亮的耳朵上,又温柔又害羞又放荡又大胆地说:“谭欣的理念不能改,那咱就把谭欣给改了。”
“把谭欣给改了”几个字就像圣旨一样,先是让洪亮惊喜得浑身颤抖,既而为他注入了勇气和力量,随后他便肆无忌惮地照旨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