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看着洪亮的面庞，听着他声情并茂的诗朗诵一般的讲述，谭欣先是有一种坠入梦中的感觉，随即她想起来了，除了当年的那个下午，这是洪亮唯一一次如此富有情感地使用诗一般的语言。
“没有人不希望温暖地爱与被爱，只不过很多人失去了释放温暖与感受温暖的能力。”洪亮重复罢这句话，无比忧伤地说，“谭欣，或许你会觉得委屈，或许你会高声抗议，但我还是得说，这些年来你就像一部永动机，时刻不停地消耗着你的温度、我的温度还有我们的温度。”
“或许你忘了，或许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相爱，我们为什么会牵手，我们为什么会走进婚姻的殿堂。”洪亮忧伤地说，“或许，你早忘了那个午后，原本是病人和医生的我们，像两个偶遇的孤儿，又像一对久别的朋友。我们是那么默契地珍惜偶然相伴的机会，我们用心地靠近彼此，又淡然地彼此相对。遗憾的是，那种无所求、无所欲的相伴，始于那个午后，也止于那个午后。”
“你想象不到，那个下午你带给我怎样的震撼！刚刚从一场灾难般的境遇中苏醒过来的你，没有在第一时间怨恨伤害你的人们，没有歇斯底里地控诉生活和生活中的人是多么的无情。你没有怪你的生母抛弃你，你没有怪你的养父抛弃你，你没有抱怨任何人、任何事，而是用你那双清澈的眼睛眺望蓝天白云，用温柔的目光注视花草树木，用感恩的心感受着自然界给予我们的一切。”
“谭欣，你知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么善良，有多么纯美！你知不知道，在花坛边，我单腿跪在地上握紧你的手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有多么温柔？那时的你就像一块美玉！你用最美好的你拯救了最丑陋的我！你让我平生第一次为我内心所怀着的怨恨而感到羞愧，让我为自己学得了张先生和张太太的表面，却忽略了他们纯善的本心而感到羞愧，你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颗美好的女人心。在我触碰到你的手的那一刻，我也变成了一块璞玉。就在那个时候，我不再怨恨我的母亲，不再怨恨我的父亲，甚至不再怨恨那个恶毒的邻家女人。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慈悲情怀！我怜悯他们，怜悯每一个因为迫于生活的艰难、迫于情感的无的放矢、迫于经济的拮据而丧失了尊严、丧失了行使责任的能力、丧失了纯美之心的人们。”
“谭欣，我原本应该感谢你。因为，是你唤醒了我心底沉睡着的爱和感动！虽然，在那个下午之前，我对工作是兢兢业业的，对患者也是尽心尽意的，但那只是类似机械运转的一种状态，只是一种惯性力量促成的结果。坦白地说，我努力工作也罢、善待患者也罢、出国深造时为同学同事收集资料也罢，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修饰自己脆弱变异的心灵、塑造自己高大的形象，让别人对我怀有敬仰之心，让他们从心底臣服于我；一个是想通过绝世论文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让自己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医。”洪亮顿了顿，用力地叹了口气，忧伤地说，“至于取得了知名度后又能怎样，自己被家喻户晓后又能怎样，我根本就没有想过。”
“我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我有自我厮杀的恶习，还有自我开解的本事。当年，刚刚到国外深造的时候，很多人四处打工，省吃俭用，大多数人会在房东那里订伙食饭菜，或者大家一起吃清水煮面。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在国内的时候，贫穷已经成了我的致命伤。好容易只身到了国外，终于有机会与一些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没有知道过我、没有了解过我的人们在一起，我自然要以全新的面貌与他们相对。我要活得骄傲一些，自我一些，与众不同一些。我宁可饿得肚子咕咕地叫，宁可每天只吃一餐饭，也不要加入他们的伙食餐。我并不是虚荣，也不是胆怯，我只是太清醒了。我知道，就算那次学习机会给我镀了一层金，就算我的专业水平得到了提高乃至得到了飞升，只要我回到国内，我就会重新跌入过去的状态。就算有朝一日我赚到了钱，我也还是穷鬼一个！”
“你不是总想知道，我有过怎样的过去吗？好，我现在就讲给你听。”洪亮提高了声音，讲着他的经过，“张先生夫妇的出现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直到如今我都深深地感激他们！可是，你知道吗？卑贱的人从高尚的人那里学到的，往往不是真正的高尚，而是披着高尚外衣的更加卑贱。那次，张先生夫妇和我共进午餐之后，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成了他们早餐店里的一个帮工，以此换得免费的早餐和还算可观的零用钱。我估计，在张先生的眼里我是一个回头的浪子，可是，在我自己的心里我是一粒闪光的金子。面对那些四处打工和合伙煮面的同学，我是那么骄傲地享受着心里的优越感。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委身于微乎其微的金钱，我在早餐店打工则是因为我向往张先生夫妇那善良的心和高尚的灵魂。”
“你看看，我是一个多么虚荣的人，我有一颗多么虚伪的心。我所生发出来的骄傲是多么空洞，又是多么丑陋。可是，如果连这样的骄傲也没有了，我真地不知道我能够在孤独与困苦中坚持多久。我所说的困苦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我知道我的生命中缺少一些什么，我也曾努力地去寻找。可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们不辞劳苦地与命运抗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养父在世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高兴，让他感到骄傲。养父去世以后，我把生命的支点放在了‘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疯’上。我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做试验，只是为了用有力的事实来破除原有的对母亲的评价。天知道为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母亲之所以会疯，只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爱我。我想，只要她的心中还有我，她就不会允许自己因为思念我的父亲而精神崩溃。谭欣，现在我告诉你，过去，我之所以憎恨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女人，那是因为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自私和贪婪的。”
“那个美丽又可爱的下午，你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当我跪在地上握紧你的手的时候，我是多么想拥抱你，我是多么想告诉你，你是我的病人，同时也是我的医生。你让我相信了，女人的心确实如书上所说的那样，是博大的、宽容的和充满爱的。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为了报答你，我要竭尽全力地医好你的病，让你做回健康人。谭欣，你能想象得到吗？当时，我的感情有多么强烈，又有多么干净。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娶你为妻，我没有奢望你会爱我，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感慨，这个世界上有你存在，真是太好太好了！真的，你让我意识到了活着是美好的事情。为此，我要报答你，我一定要报答你。”
“在你出院的时候，我让你答应我，如果遇到了麻烦要来找我，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有我惦记着你。可是，毕业后你悄悄地跑掉了，没有和我打一声招呼就躲到了小县城里。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在你‘失踪’的日子里，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你。我并不是想拥有或占有你，我只是担心你的病情会反复，我只是担心在你发病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照料你。你是一块美玉啊，你美得让人心碎，自己也是容易破碎的。我想，这一点只有我才知道，因为我们互为医生，又互为病人。”
“那个时候，我整天生活在忧虑当中。我会忍不住地想，在你遭遇危机的时候，谁会来保护你呢？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绝望到底！接下来我就会劝导自己，不要有不好的想法，要默默地为你祈祷，让上苍保佑你健健康康，保佑你平安、顺利，就算万一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定一定要让我遇到。”
“谭欣，过去我是不相信上帝的，因为在我孤苦无助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帮助过我，也没有指引过我。可是，当你被那些人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忽然就相信了上帝的存在。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他一定非常非常疼爱你。所以，当那些人要陷害你时，他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让我来保护你。你可能没有注意到，那天接诊的时候，我的身体和我的心一直在颤抖，我根本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当安顿好了你，当目睹那些人的车子驶离医院之后，我一个人跑到办公室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感恩不已。我不知道我到底应该感谢上帝还是感谢苍天，所以我只能匍匐在地，在心里不停地说感谢所有！感谢所有！感谢所有！”
“如果说，在我们的婚姻问题上我有什么错，那就是我太爱太爱你了！田笑光曾骂过我，说我帮助那些人陷害了你。可是，谭欣，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啊！如果我不接诊，他们会带走你，把你送到另一个医院。我怎么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医生？我怎么忍心让他们带走你！”
“我向你保证，从当初让你住院到后来我们结婚，我只是为了保护你！如果说，我想实录你的状况，我想写出最棒的论文也算私心的话，那么，我只有这么一点点私心。”
“过去的日子，我太爱太爱你了！我爱到不敢说爱！结婚之初，每当我想热烈地拥抱你时，你都会满脸厌恶地避开我，然后反复地对我说，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你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你，我顺从地对你说，‘好，好，咱们就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可是，谭欣，你是一个能够安于平淡的人吗？帮杨阿姨打理生意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要另起炉灶，做自己的公司。杨阿姨是真心喜欢你、真心疼爱你，她不但竭尽全力地支持你，还竭尽全力地劝说我，让我支持你做事业。她对我说，你和她一样，是一个不甘沉寂的人，要活就活得风风火火，活得漂漂亮亮！她说，她看到你就看到了当年的她自己，她希望我能像她的先生那样，义无反顾地支持你！有一次，她又劝说我时，我忍不住问她，‘活得风风火火、漂漂亮亮又能怎样呢？’她愣了一下，幽幽地说，‘对于一些人来说，沉寂就等于死亡。所以，纵使不能怎么样，也还是要活得漂漂亮亮。’就因为杨阿姨这句话，我彻底地收起了我的反对意见，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就算你深夜而归时满身的酒气，就算你与合作伙伴亲密接触，我也没有质疑过你。因为我相信你，再怎样风风火火、漂漂亮亮，也是值得我信赖的女人。还因为，如果你愿意活得风风火火、漂漂亮亮，那么我就不愿意让你沉寂。谭欣，你能感受得到‘死亡’一词在我心中有多么可怕吗？我宁可无条件地信赖你，也不愿意让‘死亡’和你有丝毫瓜葛。”
“我不能和你谈情说爱，我得支持你去活得风风火火、漂漂亮亮，我还得时刻密切地关注你的精神状况。这些，我都可以做到。可是，有一天夜里，你在睡梦中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大声地呼唤着盛军的名字。我听不清你都说了一些什么，可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谈情说爱，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相偎依。从那之后，我就从天堂搬到了地狱！是的，你依旧在天堂里，依旧活得风风火火、漂漂亮亮，我却蜷缩在地狱里，卑微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你会想起我来，再度把我拉回天堂。可是，我一年一年地盼，你始终没有向地狱里的我望上一眼。”
“那一天，不知道你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想过夫妻生活了。于是，你终于想到了我。你是怎么对待我的？纵使再卑微，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也需要被尊敬，我也需要尊严！我不是工具，想用了就拿来，用罢就搁置一边。你说对不对？”说到这里，洪亮猛地低下头。但是，谭欣仍然看到了他的泪水。
“谭欣，我一直在努力，希望我能合上你的节拍。可是，我太无能了！我总是跟不上你的节奏，我总是不知道你下一支曲子什么时候响起又什么时候结束。久而久之，我像报废的老机器一样，再也没有丝毫动力。记得有一次，我毫无尊严地对你说，谭欣，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地保养一下自己。你惊愕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不过是在舍命陪君子。从那以后，我们两个算是真地完了，任我再怎样努力，也没能弥合我们间的裂痕。”
“或许，你已经想到了，我是有意让你看到我那本日记的。我没有想到我会弄巧成拙，我更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痛恨我。谭欣，半年多来我一直想问问你，当你读到那本日记时，你的内心没有一丝感动吗？难道，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难以找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对你好的人吗？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但不感激我，还要对我恨之入骨，不惜燃烧了你自己来毁灭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