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回想与老霍的对话,醉再一次超出老霍的想象,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越过爱情,直接恢复了常态。
刚才,醉是多么担心风早已在肖世诚那里知道了她曾给他当过模特;她是多么担心肖世诚看到她之后,对风进谗言,从而破坏她在风心目中的形象;她是多么担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会在风和肖世诚的身上应验。醉是多么害怕想象,如此称兄道弟的两个人,品德上会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现在好了,醉以为自己已经超过了貌似可以叫做爱情的情感。她放松了挺得僵硬的脊梁,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当中。与此同时,她听到了肖世诚和风的调侃。
肖世诚不依不饶地说:“大画家,你还真就等来了你的小仙子。怎么,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吗?”
风为难地说:“世诚大哥,我这酒只能两个人独享,您可无福消受。至于介绍,还是以后吧。到时候,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郑重地给您介绍。”
“为什么要以后?”醉放下酒杯,站起身,绕过卡座,从肖世诚的一侧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笑容可掬地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肖世诚,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右手,大大方方地说:“肖世诚,上次之别再没相见,不知道您一向可好?”
醉的声音太独特。她一开口,肖世诚还没有看到她的人,已经知道了这“小仙子”是醉。他像触电一般,浑身上下一阵痉挛,腾地跳下了卡座,面色紧张地立在醉的面前,支支吾吾地说:“醉,怎么会是你?你们两个?哦,你们两个,可真好。”
醉淡淡地笑了笑,矜持地回应道:“你们两个,也真好。”
“等一等。”风慌张地向前迈了一步,横在醉和肖世诚的中间,瞪着肖世诚问道,“世诚大哥,醉就是您那幅‘风’的模特?”
肖世诚满脸的尴尬,先是垂头丧气地随口应了声“是”,接着摇头摆手地说“不是”,继而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道,“高峰,你听我说,这事儿比较复杂,以前我对你说过的,以后会慢慢地给你细说。醉,这事儿确实有些复杂。你不了解情况,千万别误会啊。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想联系你,可我怕你误会,也就没敢打扰你。”
“肖大哥,我不管事情的经过怎样,我只要您告诉我,醉就是您那幅‘风’的模特,对不对?”风的眼睛通红,语调却沉静下来。他退了一步,让自己既可以看到肖世诚的脸,也可以看到醉的表情。
“是。哦,不,不是。”肖世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哀求道,“高峰,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有关那画的事,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很多嘛。”
听着肖世诚和风的对话,醉感到一阵厌倦。她不等高峰再说什么,微微地一笑,静静地说:“对不起,两位。我对你们的表演没有丝毫兴趣,先告辞了。你们慢慢地理顺情节,慢慢地对台词。”说罢,醉慢慢地转身,欲向楼梯处迈步。
“醉。你听我说。”情急之下,肖世诚一把拉住了醉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我对你的敬重始终如一,从来就没有过想要冒犯你的意思。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醉停下脚步,失望地看了看肖世诚,淡淡地说道:“肖老师,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很失礼吗?您是否敬重我,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肖世诚犹豫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收回手,低声说道:“醉,对不起。但是,我真地没有任何恶意,顶多是男人间吹吹牛皮。”
“您可以有恶意,这是您的自由。”醉冷冷地说,“但是,一定不要用您的恶行来触碰我的底线。否则您会知道,有一种‘名声大振’,是您消受不起的。”
说罢,醉轻轻地迈步,如同一阵清风飘过过道,飘上台阶,飘出迪吧。
眼看醉的身影消失在迪吧的门口,风对呆若木鸡的小鸡仔儿大喊一声“小鸡仔儿,收好酒”,随即像旋风一样冲出迪吧。
“醉,你等一等。”冲出迪吧的风一边追逐醉,一边大声责备道,“不管你和世诚大哥之间存有怎样的误会,也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没有得罪过你,我没有冒犯过你。我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你,就算你心情不好,就算你决意离开,也应该和我道个别,留下联系方式吧?”
醉的心情相当复杂,也相当绝望。醉从肖世诚和风的对话可知,风知道那幅裸体画的存在,肖世诚曾就此对风吹过牛,风很在意醉是不是那幅画的模特。而且,在肖世诚出现之前,醉和风曾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
醉对风霸气十足地一次次地向她下命令颇为不满,可是她不想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她对他的不满。她觉得那样的话会让他误以为她很在意他。可是,当他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说“你必须像我一样高兴才行”时,醉终于憋出了一句自以为很解气的话。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么不配合的对手?”醉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是美梦啊?谁都愿意做你?”
风被醉的话惊呆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瞪圆了眼睛,缄口结舌。
醉哪里知道,这是一句流行于街头的非常有内涵的话。醉更不知道,就在今天下午,在一个小旅馆的门口路过时,风看到了一幕小闹剧。那闹剧里就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你以为你是美梦啊?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做你?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被你做?”
“女孩子还是矜持一些好。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你坚决不能说。有些事别人可以做,你坚决不能做。”终于醒过神儿的风叹了口气,没有了先前的兴致。他冷冷地看着醉,冷冷地说,“你要是愿意呢就陪我喝两杯,如果不愿意,现在就走吧。”
“我为什么要陪你喝?”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她看到风那冷面剑客一样的神情时,又忽地一下坐下去,气呼呼地说,“你凭什么让我走?”然后,她挺直了脖颈,对调酒师说,“给我来一瓶白兰地。要一瓶,不是一杯。”
调酒师一看事情不妙,连忙把两杯酒摆在醉和风的面前。他先对风说:“峰哥,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又对醉说,“姐姐,这支柏图斯和这两个酒杯可是61年的产物,是二三十年前,叔叔和阿姨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给峰哥庆祝满月的。当年,叔叔阿姨和朋友们喝了一支,这支就为峰哥保存起来了。三十来年来,峰哥一直没舍得动,直到第一次遇到您之后,他把酒放在了我这里。峰哥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等到那个他等了几生几世的人,到时就喝了这酒,好好地庆祝一下。”调酒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姐姐,峰哥等的人就是您啊!”
“小鸡仔儿,别说了。”风低沉地说,“你不是总说我喜欢做梦吗?现在,梦快要醒了。”
“小鸡仔儿?”不知是调酒师的话触动了醉,还是风对调酒师的称呼正合了醉的意,总之,她的心情大为好转,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也叫你小鸡仔儿?上次我来的时候就觉得你特像一只可爱的小鸡仔儿啊。”
调酒师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姐姐高兴的话就叫我小鸡仔儿好了。我挺喜欢这个雅号。有人叫我小鸡仔儿,说明我是有人疼的人。”他推了推风的胳膊,小声说道,“峰哥,这事儿和你画画不一样。有时没法按照你的构思向下发展的,你要随时调整步骤才行。”
见风不再言语,醉有些尴尬,连忙对调酒师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要走要留随你的便。我没有兴趣让你做我,也没有资格让你被我做。”见小鸡仔儿挪到了吧台的另一侧,和其他服务生聊了起来,风低沉地说,“你去做你喜欢做的梦吧。”风把“做”字咬得特别重,“嘎登”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咸咸的血腥味充盈了满嘴。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嘴巴。
“你是画画的?我喜欢画家,还阴差阳错地当过人体模特。”醉没有理会风的话,换了话题。可是话一出口,她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加一句,“当然了,我是非专业模特,也是非裸体模特。”
风捂着嘴巴,呆呆地看醉,无言以对。这个被身边人誉为比高山冷峻、比大海静定的高峰,已经彻底地被醉给颠翻了。
见风不说话,醉的心中冒出一丝小得意。她若无其事地对风说:“这酒,真是当年给你庆生的酒?”
“不。这酒是我事先准备好,用来泡妞用的。”风满脸的不悦。
醉的心情霍地好了起来。她假装认真地问:“你总是花这么大的本钱来庆祝什么几世轮回?你果真是花冥币的?”
“你说话、做事就是这么随便?一会儿做不做的,一会儿又去当裸体模特?”风气乎乎地问。
醉想再次解释说,她当的不是裸体模特,可她不想让风觉得她很在意他的看法,于是梗着脖子,轻轻地说:“对啊,我就是这样。您可是大画家啊,怎么会反对裸体模特?”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风瞪着眼睛,认真地说,“别人可以当裸体模特,我的人不行。”
风是一个保守的家伙,他不允许他的人当裸体模特。可是,肖世诚偏偏就那裸体画向风吹过牛。回想先前风说过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醉的心里越来越凉。她想:既然和他的相遇已经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那就适可而止吧,以免两败俱伤。
打定主意后,醉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瞟了风一眼。
橘黄色的路灯下,黑色的休闲风衣和白色的围巾,把风那白皙又消瘦的脸庞衬托得温暖而又柔和。他额头上那缕长长的头发,随着风轻轻地飘动,一会儿露出了他那饱满的额头,一会儿又遮住了他那双幽深的眼睛。这情境,让醉一阵恍惚,禁不住想起了那个她从年少时无数次做过的梦,还有梦里的那幅朦胧又温馨的画卷。
醉无法欺骗自己,即便她从来没有做过那个梦,即便风与她梦中的那个少年毫不相干,眼前的风也足以将她吸引。如果不是半路杀出来个肖世诚,今晚很可能会成为一场浪漫而又难忘的真实的梦境。
可是,梦醒之后呢?想到梦醒之后,醉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她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心情,故作洒脱地对风说:“我和肖世诚之间发生过什么,关你什么事?你等了多久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为你的等待负责?至于联系方式,我想,有缘的话自然会再次相见,无缘的话又何必勉强?”
风半垂头,抬起眼皮,默默地注视醉。醉眼前的那幅油画,马上就溢出了忧伤的味道。
“醉,我不相信,我等到的是这样的你。”说罢,风扭转身,在路灯的抚慰下,艰难地向远方走去。
看着风忧伤的背影,醉很想追上去,很想告诉他,自己确实不是这个样子。可是,看着风的脊梁越挺越直,脚步越来越快,人越来越决绝,醉感到极度的疲惫,心里刷地一凉到底,泪水瞬间就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挺了挺脊梁,傲慢地目视风的背影,故作洒脱地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说罢,她大摇大摆地下了人行道,拼命地挥舞手臂,想要拦截过往的车辆。一辆辆车像幽灵一般从她的身前漠然地驶过,没有一辆肯为她停留,这让她忍不住惨笑起来。她放下手臂,对着偶尔飞速驶过的车辆,幽幽地如同诗朗诵一般地说道:“醉,你真地是个幽灵,是个醉鬼,是个孤独、忧伤而又不安分的醉着的幽灵。”
发过疯之后,醉重新踱到人行道上,悄悄地扭头望向风离去的方向。空旷的人行道上,不见了风的影子。那些橘黄色的路灯,孤独地彼此映照,使得整条街道像张老照片一样充满了想念和忧伤的味道,这想念和忧伤的味道又反过来,把街道衬托得孤独而又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