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11年6月,我离开学校到美国。临行前,我们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就像每天下班时挥手说再见一样。小汤是个阅世很深的人,我也算洒脱,这样的方式我们都觉得挺舒服挺自然。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两条河说不定哪一天就相遇了,何必自寻感伤。
来美国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孩子。为了她能多些时间在草地上奔跑,为了她长身体时能吃到安全的食品,为了她能享用最丰富的教育资源,为了她成人后能在男女平等的环境下寻求发展机遇。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所谓的文化蜜月期、冲击期,直接就进入了适应期。事情几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和所有的新移民一样,不比别人更好,也不比别人更糟糕。我是个善于独处也善于生活的人,离开家人和朋友,也没有太多的不适应,有时候还觉得自己多了很多时间,可以做些以前没时间做的事,比如写作。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拼命地想念汉语。给孩子讲一首古诗,就能把自己讲哭了,词语、格律、意境无一不令我陶醉。我开始讨厌听到英语,尤其是被夸张了的R和L,听起来就和北京话里的儿化音一样,都是“奴才发音”。我盼着我的耳朵有特异功能,能屏蔽掉英语,好在心里和自己说汉语。
我们住的小城,每周二下午有农贸市场,我和孩子每次都是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买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然后坐在街角的一间咖啡馆的露台上,吃冰激淋喝咖啡看热闹。有一天,我正在发呆,忽然感觉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异常安静,我的耳朵真的听不到英语了!可回过头来,孩子说的中文听得清清楚楚。我心头先是一喜,可接踵而来的却是惊恐,原来耳朵听不见的感觉是这样的,静得可怕,静得令人发冷!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汤。在看不到的世界里,他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做朋友这么多年,我从不敢问这个问题。其实,就算是问过,我就真的能明白吗?
回到家,我就给小汤拨了一个电话。到美国三个多月了,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我们俩都挺激动,只寒暄了几句,就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他的世界无疑是黑色的,但又不完全是,40岁以前,他的世界还是彩色的,这个世界的美和丑,他都有记忆,这或许是他的幸运。可是,比起天生的盲人,他的其他感官却是迟钝的,比如,他不会盲文,他无法读书。我们见过很多盲人会弹奏乐器,可他曾经是那么出色的乐手,现在却弹不成一首完整的曲子。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长得是什么样的?我用文字描述了半天,他还是想象不出来。我说,那我就豁出去一次,你用手摸一摸我的脸吧!他忽然就很伤感地说,其实我摸不出来,我和先天的盲人不一样。
就是说,他用眼睛认识了这个世界,学会了生存和交流。可是40岁以后,他被迫要换一种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
对一个全盲的人,这个世界有义务为他们提供一切保护和保障,可是小汤完全不需要这些。人生的大灾难就像一块试金石,有的人沉沦了,有的人更坚强了。而小汤,是超越了。
30岁到40岁,本该是男人一生最华彩的篇章,可他每天面对的日子却是:每一个清晨,太阳都更暗了些。他一定有过恐惧和茫然,可显然,是他战胜了这些,而不是被打垮。他够聪明,也很务实,很快就收拾起暗淡的心情,直面看起来惨淡的人生。他选择了坚强,他选择了一个人的战斗。我们经常说要享受孤独,其实,不要说享受,克服孤独感都是很艰难的,可小汤做到了,他享受着孤独,他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他独与天地往来。
看看他30岁以后的作为,就能感觉到,他好像抓紧一切时间,拼命地在折腾。他做过的事,他做成功的事,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多。每次我们和他在一起时,听他的故事,了解他的思维方式,其实也在感受他的坚强。他能给予我们的,显然比我们想要得到的更多。
一个人,不管曾经失去过什么,都会更加懂得珍惜。而最大的珍惜,莫过于珍惜天赋的才华,珍惜生命的给予,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就像小汤的故事,你能说哪一部分是幸运,哪一部分是不幸呢?
曾经,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听他讲故事。四年,就像读了一个本科。可是我真正明白这些故事,却是在我离开他,独自面对陌生和孤独的时候。就像当年,我听老师讲课,也曾得到好成绩,可是真正悟出那些道理,却是在长大后。看过世事无常,才懂了老师讲过的诗歌:生命总是“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在美国的日子里,听小汤的歌成了我最大的享受。虽然我的耳朵迟钝,但我有一颗敏感的心。点一只薰衣草蜡烛,捧一盏香茗,梦醒之间,你的歌声,让我美丽而坚强。
我知道,那些专门送给我的歌里,有你的祝福和鼓励。我知道,你拿起放下了十几年的吉他,只为在中秋团圆夜,让我不孤单。我愿沉醉在你的歌声中,伴着那首不够完美的《乡愁四韵》,细数“上帝的慈祥”。
倏忽而过的美丽时光,在去国的日子里凝结成了醇厚的回忆。托付太平洋的风,把心底的敬意和遥远的思念,送给我永远的朋友------汤远生。
春暖花开时,我面朝大海——
你就在海的那一边。
2012年10月19日,蒙特雷,薄雾锁海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