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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情

(2005-08-10 09:58:39) 下一个

还情

(小说)
魏先修


     洞庭湖滨的河流密如蛛网,条条相通;湖泊多似繁星,湖与湖相毗连。这里所说“河”、“湖”有内外水系之分。即从堤院外流过的叫“外河”,分布在堤院内的水泊称“湖”。外河与内湖有涽闸相通。干旱季节可以引外河水灌溉,枯水季节可以向外河排漬。内河的水是不流动的。
     湖泊深入陆地的狭长部分称为汊或坝,坝大都筑有一道堤,与湖分开。汊和坝里没有不长莲的。这里长的莲叫野莲,它自生自灭,繁衍不息;还有一种家莲是农民种在田里的,春天栽种,秋冬季收获。夏天里到处可以看到绿茵茵的荷叶,姹紫嫣红的荷花,离很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所以湖南有“芙蓉之国”的美称。
     古今有很多描写荷莲的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例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描写的是家莲,它与天然的荷莲相比,只不过是大自然的盆景而已,而王维、王昌龄等人所描写却是天然的野莲,他们的技法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芙蓉国的人们经常教子女诵读的是这样几句:
           竹喧归浣女,蓬动下渔舟。(王昌龄)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水中看不见,清歌始觉有人来。(王昌龄)


     其实,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人并不觉得荷莲是如何美,如何香。大概是长年被鲜花围绕不觉其美,“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吧!

      龙阳县有个大龙湖,湖边有个半岛叫李家嘴。嘴上有户人家,房左房右都是莲荷。这家的第三个女儿取名香莲。有一天,孕妇馋嘴,独自一人撑了一只小船到湖中采莲蓬(荷花谢后长成的果实,里面结的籽,当地叫莲子,商场上叫香莲),在莲荷中忽觉腹痛发作,来不及靠岸就生在船上。好在莲荷似青沙帐一样,没有在过路人面前丢丑。这里有王昌龄的诗的意境:
                 生在舱中看不见,“哇哇”唤出父亲来。
      殷家左边一百米处,有一家姓李,李氏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比香莲大三岁,取名水生。三兄弟早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水生很喜欢香莲,一年四季形影不离。夏季是他们玩得最欢的时候。水生水性很好。香莲站在岸上看水生潜水很开心。忽然不见了,忽然又冒出水面,一不留心她的脚又被人扯了一下。
      夏天湖中有三宝:莲子、菱角,鸡胃包。有一种浮萍植物,叶圆,茎壮。叶、茎、果都长满了刺。它的茎,当地叫鸡荷梗,把刺和皮剥掉后,可以生吃,也可作菜。它的果成纺锤形,当地叫鸡胃包(形状就象鸡脖子上储存食物的囊状物),把它长刺的皮剥去后是一层薄膜包裹着的如黄豆大小的颗粒。儿童们把它放在口袋里作零食。此物清甜可口,但去刺却不容易。小孩们为了吃它,他们的手指头常被刺扎得发紫。女孩怕刺,水生总是给她采来去刺剥皮。插秧除草季节,一种呈圆锥形的东西从水下钻出水面,一两天后变成人字偏旁形,再过一两天人字偏旁形散开成伞状,这就是初期荷叶的生长过程。“小荷露出尖尖角,早有青蜓立上头”就是写这个时候的情景。当小荷呈圆锥形露出水面时,地下的长茎已长至一尺多长,当地称它为藕参,色白肉嫩,孩子们常把它采来生吃,或送给妈妈作菜。最有趣的是,孩子们玩结婚游戏时,女孩子常把藕参当银项钏、银手镯戴,而且每次的新郎新娘都是水生和香莲。
     随年龄的长大,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就减少了,都要帮助家里作事,或上学,但是他们还是找机会在一起玩耍。夏天趁着大人不在家,他们结伴下湖采菱摘莲。水生用竹篙撑船,香莲爬在船弦边采摘。采摘够了,他们并不马上上岸,总是把船撑入荷叶丛中,会心品尝,眉来眼去地说笑。
     “香莲你真好看,脸色就象荷花一样紫红。”
     “别瞎说!我是荷花丛中生的,当然染上芙蓉色呗。”
     “你瞧我的脸象什么?”
     “象雷公,整天在太阳下晒。”
     “你又没见过雷公!”
     “怎么没见过,就在这只船上呀!”水生听了直往香莲身上浇水,香莲为了躲避,差一点儿掉在河里。
     菱角有锋利的角,嫩的尚可用牙去皮来吃,老的则不行。一则老菱角的角刺既尖又硬,用嘴去咬会刺伤嘴巴,另外,老菱角的皮很硬,皮肉不易分离,如果强行把皮咬破,肉也跟着一起破碎,菱皮的苦涩味道和菱肉的香味搀和在一起很不好吃。莲子也是如此,嫩的可用牙剥皮,随口吃下;老莲子的皮比老菱角的皮还硬,用牙咬非要咬掉牙不可。香莲心灵手巧,很会劈菱角和莲子。菱角一般要三刀才能完整地取出肉来,香莲两刀就完事。劈莲子一般人很容易皮破肉碎,可是它能掌握刀的轻重,一刀下去皮破而不伤及肉核。每次采摘回来,她总是把老的带回家中,劈好,分成两半,一半留己,一半送到水生家去。老菱角燉鸡是滨湖的桌上佳瑶,莲子羹更是滋补极品。因此水生的母亲也十分喜欢她。
     冬季草木凋零,生长的莲荷也梗断蓬漂。但快腐烂的荷叶底下却是鱼虾栖息觅食的好地方。每年这时有成群的野鸭从远处飞来,落在这里,每次都是黑鸦鸦的一片,几乎占住了湖汊的整个水面,少说也有百来只。打野鸭的猎手看到这个机会,就会悄悄地划船而来。船很小,刚刚只能卧一个人,船头放着猎枪,猎手躺在船里伸出一只手来划着小桡,慢慢地靠近鸭群,好似微风吹拂着脱缆的小船一般。与此同时,两岸闻讯而来的青年男女、小孩也一声不响地在两侧前进。一等枪响,他们就飞奔向前,抢捡中了弹后逃到岸边的野鸭。运气好的,跑得快能捡上一两只,;运气不好的,又不快的,就是白跑一趟。水生奔跑如飞,空手而归的时候不多。香莲是女孩子跑得慢,当然检到的时候少。不过只要水生检到了,她就不会空手而归。有一次大家都运气不好,就是水生检到一只。香莲扫兴而归。水生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三步并作两步地悄悄追上去,把手中的野鸭塞到她手里。但她撒手不要,也许是不忍心吧!水生不好坚持,以免被人瞧见。他把野鸭不带回去,藏在烂荷叶底下,待到夜幕降临、左右无人时送到她家。野鸭是滨湖的野味上品,味道鲜美,价格很昂贵。就是富豪人家也很少买来吃。他们捡到野鸭是不会随便吃掉的,必须留到春节款待稀客(贵客)。香莲的母亲见到此举晓得水生的用意。
     滨湖的河湖汊坝原本是无主的,到后来它们都变成某姓某族的公产。例如龙阳县的大龙湖,主体部分属姓杨的所有,湖内的狭窄部分都分别属于不同姓,如陈家坝、殷家坝、李家坝、魏家坝、王家坝等等。每年冬季,或把坝水车干取鱼,或招渔民捕捞,提成分红,以作为家族的公产积累。每年清明节各姓人都有清明会,同姓人聚在一起祭祖扫墓,并会餐。对湖中的莲子从来无人问径,任其自由采摘。这里也许有人心不齐的原因。
     有一年,湖内积水很小,荷莲长得格外茂盛,面积也特别大,以陈家坝与殷家坝首尾相连的一片水域来说,恐怕面积达千亩。不过陈家坝因湖泥淤塞,地势抬高,多数面积已开垦为农田,荷莲面积不过几亩。这里的保长姓陈,他儿女成群,家庭并不富裕。他小儿年纪十八九,缀学在家,游手好闲,有时代替父亲带乡兵到各家各户催要税款。有一天他路过殷家坝,见坝内满是荷叶,顿时计上心来。难道这不是钱吗?!这无人管的荷莲要是禁止采摘,待它成熟时不是有几千斤莲子的收获吗!当时伪钞通货膨胀,无法用它来计算。若以莲子折算稻谷,至少有二、三十担谷,这相当于一个中等家庭一年的收成。主意一拿定,他就买木材、请木匠,造了一只小采莲船。此种船的船体很小,只能载一个人。因为荷梗茂密,船大了不能行走,只有这种采莲船能畅行其间。他凭借其父的保长威风,做了一杆红旗插在陈家坝的坝外不远的地方(他不敢插在殷家坝的中央),燃放了一挂不短的鞭炮,以示此处的荷莲有人看管。从此他天天撑着采莲船穿行绿荷之间,丝毫不敢懈怠。荷莲越长越茂盛,面积越来越大,他心里暗自高兴。这时陈、殷两姓的人,对陈银川之举也不置可否。
     香莲家的下面就是殷家坝。有一天香莲在坝边清洗衣服,她的小外甥陪在旁边。那时已近仲夏,有骄阳似火的味道。她为了不让小外甥晒太阳,顺手摘了一匹荷叶罩在她头上。对岸看湖的陈银川看在眼里。他想这正是杀鸡给猴子看的好时机;如果这次放过她,说不定收摘莲蓬时,殷姓一些不安分的青年后生会与他抢收抢摘。何况香莲家是一穷农户,欺负一下不碍事。于是他就一篙把采莲船撑到香莲面前,大声吼道:
     “你眼睛瞎了!没有看到坝中的红旗?这里的荷叶、荷花、莲蓬禁止采摘。你冲了我的坝,要罚款,放鞭炮,写回过书贴到镇上去!”
      香莲毫不畏惧,毫不退让,理志气壮地反驳道:
      “我摘我们殷家坝中的荷叶,又没跑到陈家坝去摘!你狗插鸡毛逞什么雄?”陈银川听了她的话就如火上加油,更加怒气冲天,一个箭步冲上岸,举手就要打,香莲拿起洗衣棒棰就应战。究竟陈银川个头矮小,又赤手空拳,不敢造次。说不定打起来,他打不着她,反挨上一棒棰!他想好男不跟女斗,就直奔她家牛栏牵牛。她父母说好说歹也无用,他硬是把牛牵出了牛栏。这时水生闻讯赶来。
       “你凭什么欺侮人家闺女?你凭什么牵人家的牛?这坝不姓陈,你以为你老子当保长就能霸占殷家的坝!”
        “狗拿耗子,爱管闲事,关你屁事!我就是要,你这穷小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一边说一边争夺牛绳。姓陈那里是水生的对手,被水生一掌推入了牛粪坑。他悻悻地从粪坑里爬起来,就往回跑,还嚷道:
        “等着瞧!”
     银川虽没把牛牵去,但他肯定不肯善罢甘休。香莲的父母感到闯了大祸,心里十分害怕。水生觉得是自己把事态扩大了,他要想办法让他们解脱。他只安慰了一两句,就径自回家找母亲商量。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并没有责备他,她简要地给他说了殷陈两姓在坝上的纠葛后,就要他去找殷老汉帮忙。
     殷老汉家原是书香门第,只是近两代衰败了。他是族长同宗五世兄弟,在族长面前有说话的地位,他听了水生的话后,十分生气,很深沉地说:“两代以前的冤仇又要重演了!”他对水生说起了以前两姓人为坝的事对簿公堂的经过。
     殷家坝以前是没有堤的。在他父亲那一代,有一年湖里的渔很多,为了能多得一些鱼,便在坝口筑了一道堤。姓陈人的祖坆在堤坝的东側,与堤坝只隔一狭长水域,陈姓人认为这道堤切断了他们祖坆的风水。两姓人因此械斗起来,双方打伤不少人。后经县官裁决:一、修堤不插柳。二、清明会殷姓人提前一天举行,陈姓人过正清明。说完他拉着水生去找族长。旧恨新仇,当然一提就响。族长当即表示:死了一条鱼,不能臭了那塘水。一定要收回殷家坝香莲的管理权,并决定第二天采取行动。
     第二天一大早,殷姓人集拢五、六十人,手持长把镰刀,分乘四只船浩浩荡荡地向殷家坝与陈家坝的交界处前进。船头立着一杆红旗,两根竹篙上缠绕着鞭炮,一边燃放鞭炮,一边用长镰刀砍出殷家坝与陈家坝的分界线,最后把那杆高高的红旗插在坝中央。殷姓人这样齐心的行动,并没有在陈姓人中引起反响,因为这件事是保长的儿闹出来的,并不涉及全族人。况且本姓人对保长为非作歹也很不满意。因为这件事,香莲却对水生刻骨铭心,不知道怎样报答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前线吃紧,兵源甚感不足,开始实行抽丁制,即几兄弟要抽一个去当兵;后来又改为“三抽一”,即三兄弟必须有一个当兵。这样还是满足不了,于是又改为“二抽一”。当时的中国自觉服兵役的制度行不通,没有几个人原意去当兵。国民政府没办法,只好不顾章法,实行“抓壮丁”,既不管兄弟几人,只要不是残废,年龄在18岁以上,见人就抓。有人为了逃避当兵,有自己砍出手指的。这样就抓得鸡飞狗上屋,民不聊生。有些地方,为了落个平安,普遍请人当兵,这就叫“买卖壮丁”。卖壮丁的多半是一些穷困潦倒,债台高筑或者身负官司的人,也有一些无家无室的浪荡哥儿以卖壮丁为生的。他们当几天或几个月兵就开小差逃回来,反正保甲长不干涉他们。

     45年的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香莲因事外去,有四个似熟非熟的人来到了她家。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据他们自己介绍,是香莲外婆家乡的人,和殷家有远亲,是专程亲自上门来提亲的。香莲已16岁了,在解放前乡村已是待嫁的大姑娘了。她母亲早为她的终身大事发愁,听了来人的自我介绍和意图,自然格外高兴。那男青年才18岁,人又老实本份,母女回外婆家时,曾有所接触,配得上她女儿,而且许诺,结婚的嫁妆由男方准备,并且彩礼不减少。虽然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她觉得女儿自己私定终身会遭人非议,加上水生家又穷,又无父亲,女儿嫁过去不但过上好日子,还会受人欺负。因此她和丈夫合计几句,就答应下来了。
     香莲回到家里,客人正在用餐。桌上摆满了菜,中间一大钵莲子炖鸡特别引人注意。按当地风俗,不是贵客不杀鸡。她又看到大包小包的礼物,顿时觉得有些疑惑,但是她不好当着客人问个究竟,她母亲也没向她挑明是怎么回事,怕她听了发脾气,在客人面前失面子,直到客人走了才把她叫到跟前开腔道:
       “香莲,我给你讲一件事哟。”
        “什么事呀!”香莲的嘴唇翘上了天。
        “我给你说人家了(即找对象),他是外婆家乡的……”
         “我不嫁人!你把人家卖了也不事先与人家商量一下!我不是你家的牲畜。“香莲不让她母亲把话说完就霍地站起来,扭头甩辩地跑到自己房间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妈妈赶到她的房间安慰香莲:“儿呀,娘都是为你好。王家又较富裕,王永贵人又老实。”但香莲不作回答,只是哭泣。妈妈无奈,只好由她去了。姑娘找婆家闹别扭是常有的事,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因此,她还是照计划准备订婚的事。
     那知香莲脾气倔强,硬是不同意。她睡着不起床,试图与母亲抗争。
     第五天是双方商定的订婚的日子。香莲见反抗无效,一大清早就跑出门去了。临走时她呛了她妈一句:
     “妈,你不是在为女儿营造幸福,而是在为女儿挖掘坟墓!”
      这一天,男方请香莲的大舅作大媒,送了红红绿绿、大大小小一大堆订婚礼,男女双方都摆了订婚宴,填写了庚书(既订婚书)。当地把这种仪式叫合庚。
     订婚一月之后,男方就要求成婚,并且双方商定了日期。这使香莲感到措手不及。婚期一天天逼近,她象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水生自她订婚以来,不再主动找她,因为他妈是一个知分寸的人,她已给他打了招呼,叫他别破坏人家的姻缘,免得人家戳她的脊梁骨。姑娘本来有些羞怯,大祸临头也顾不得了。一天她约水生出来商量。
     “你这几天都见鬼去了!”香莲首先向着水生开腔道。
      “都快木已成舟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家又穷,又没势力。”
      “没良心的,胆小鬼!我人没还嫁过去呢!”
      “我妈不准……”
       “没出息,你是三岁的孩子呀,还在我妈我妈的。”香莲抢过话头。
     ……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象一座火焰山,没有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是过不去的。他们想到一起私奔,想过两人用绳子捆在一起投湖,来过生不能同床,死同穴。但要都没有结果。

     仲夏之夜,月明星稀,万籁俱静,那湖水一动也不动,恰似一面巨镜,好象要洞察出秋毫,映出世间沧桑、兴衰轮回。殷老汉正坐在鱼船的船头上,一面抽旱烟,一面凝视着那面巨镜。他祖父的七柱瓦屋红檐白脊,家中宾客迎门,良田八十亩,每年稻谷满仓。到父亲手里时家道中落,到他手里竟然只剩一间茅屋,一只鱼船;尤其是他老伴去年去世以来,更感到贫困和孤独。哎,往事不堪回首。想到这里他不敢再看湖面了,便缩回舱中去,躺了下来。刚刚入睡,忽然湖中“扑通”一响,他伸出头来一看,原来是有人投湖自禁。
     “有人跳湖,快来人呀!”他一面大喊,一面起身撑船。
爱得很深的人,真有心灵感应。这时水生正在作梦。他梦见,香莲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他眼巴巴地偷偷跟在后面。途中要过一座单拱桥,桥的两边是湖。当花轿抬上这座桥时,忽见香莲冲出轿门……水生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过来。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一定是香莲出事了。他顾不得穿上衣服,飞步直奔湖边。
     那里湖水很深。香莲一点水性也没有,因为女孩子下湖学游泳有伤风化。殷老汉把船撑过去时,还有气泡从湖底冒上来。老汉纵身跳下去摸。但他毕竟是年过花甲之人,潜入水中的时间不能长,第一次打捞没有成功。这时湖底已没有气泡冒上来了。情况十分危急。当老汉缓了缓气,准备第二次潜下去时,水生赶到了。他一个鱼跃动作,头与手同时插入水中,飞快地向老汉方向游去,不一会儿,他就把香莲托出水面,老汉忙把船撑过来,和水生合力把她拉上船。
     当船靠近香莲的屋前时,她父母才赶到湖边。还好,只吃一肚子水,没有生命危险。她母亲提出一口大锅,底朝天地放在晒谷坪上,让香莲俯卧在上面,然后轻轻地挤压,水从口中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没一会儿,香莲就醒了过来。此时她的体力已消耗怠尽,只静静地躺着流泪,并没有哭出声来。到第二天早晨时,大概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开始号淘大哭,谁也劝不了,端来的早餐也不吃。香莲的父母心如火燎,十分焦急。如果这件事劝到男方耳中,怎么得了!说不定人家要退婚的。退婚,多不光彩呀!左思右想没有办法。有个邻居给暗中出主意,要她找水生来试一试。解铃还需系铃人呗。没法只好讬人去请水生。
     水生开始不想来,心想,劝说自己的情人嫁别人,是什么事!但是香莲的哭声就如利箭一样穿透他的心。他怎么能忍受!他心想,爱她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关心她,为她排忧解难。现在她妈讬人来请,这是明正言顺的好机会。这样他就迈进了香莲的闺房。那知,他刚一靠近,香莲就猛地爬起,一把抓住他又哭又捶,闹得更凶。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逐渐平静下来。果然水生有如“贫嘴张大民”的工夫。不过他还是稍逊张大民一筹。张大民捡回来从前的情人,可是水生没有,只是说服了情人平静地嫁给他人。到底水生是怎么说服的,至今是一个谜。

     “壮丁”又紧张起来了。为了完成壮丁任务,乡政府的兵丁日夜抓人。他们趁农民熟睡之后,揣门进入抓人。因此青壮年都不敢睡在家里。那时稻谷已长得齐腰深,他们大都把凉竹床放在不当大路的稻田小路上睡觉。湖区的蚊子多如牛毛,伸出手掌可以抓住十几只,一夜下来满凉床都沾的是血迹。有船的把船停靠在避静的地方,睡在船上过夜。有一家的一个独子,以为独子不在抓丁之列,放心大胆地睡在家里。一天过半夜,乡兵揣门而入,向床上扑去抓人。揭开蚊帐一看,原来是一对老年夫妇,那独子睡在另一间房里,听到父母房间里的响动才夺后门逃跑。
     水生年满十八,正是抓丁的对象,加上保长的儿子陈银川伺机报复,时常带乡兵夜间围捕他,弄得他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晚间别人睡在稻田小路上,他却百倍小心,要把稻谷扒开睡在稻田里。有一次被围追堵截到湖边,眼看走投无路就要被抓住,这时香莲闻讯划来一只小船,把水生渡到了对岸,等乡兵绕田间盘跎路赶到湖边时,已不见踪影,只见一只在湖边摇曳的小船和对岸一片齐腰深的苎麻园。
     水生愈来愈感到,这样下去不是事。而且香莲不几天就要去嫁了,他不愿意看到那个令人心酸的场面。他睡在稻田里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还是卖壮丁去。这样,一方面可以断香莲的后顾之忧,又可以得到一笔钱。如果被抓去,一分钱也得不到。于是他请殷老汉要甲长转达保长,他愿卖壮丁。保长听了自然高兴,因为有人交差了。很快就办好手续,在香莲出嫁的前十天,水生就被送往兵役局。

     按照当地风俗,出嫁的前一个月,母亲和女儿就要开始哭嫁。每天天刚朦朦亮就开始,照哭不误,或母亲开始,女儿接腔;或女儿开始,母亲接腔,好似对歌一般。内容多半是:母亲与女儿难分难舍,母亲嘱咐女儿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母亲回忆女儿的成长过程,女儿思念父母的养育之恩等。香莲出嫁前一个月一声没哭,只是她妈天天哭。
     可是在上花轿前却痛哭不止,一直到离男方家不远的地方才在陪娘的劝戒下停了下来,因为这是规矩:女儿哭嫁可以延续到途中,一旦进入男方家乡就必须停止。沿途的人们听到花轿里的哭声,都交口称赞香莲,说她对母亲感情很深。
     进入婆家她不得不强装笑脸,应付宾客。
     第十天新郎新娘回门。那天红日高照,香莲和丈夫王永贵提着礼品盒来到香莲家。丈母娘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款待新女婿,还请了族长作陪。太阳偏西的时候,王永贵偕香莲提着回礼动身回家。当走到一个苎麻园边时,突然从园中钻出两个乡兵,一前一后,不由分说地把王永贵捆绑起来。香莲跪在地上向他们求饶,说他们结婚才十天。乡兵哪里肯听她的哭诉,押起人就走。她从婆家哭到娘家,终是无用。第二天王永贵就被押上县交给兵役局了。原来是陈银川设下的陷阱,她怎么救得了呢!
     香莲心想:“我的命多苦啊!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人不能嫁,屈从包办婚姻结婚才十天,丈夫又被抓壮丁。十三天前水生卖壮丁去了。如今我既没有合法丈夫,又没有心中情人。苍天作事真绝啊。砍脑袋的陈银川害得我好惨啦!”
     她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起来。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她不得不住在婆家。有什么办法呢,天垮下来只能自己扛。从此她夜间落泪,白天含泪在地里干活。这样苦撑苦熬,不知哪天才有尽头啊!

     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毛雨淅沥,伸手不见五掌。香莲又哭得象泪人儿。因白天劳累,哭着哭着就打起旽来。突然,“咚咚”,有人敲门。开初她以为是地方上的那些浪荡哥儿想占她的便宜,没有理采,只管打她的盹。接着又是“咚咚”,并传入叫门的声音。她只得站起身来仔细地听。“咚咚”,“是我,永贵!”这声音是从嗓子里压出来的。她与王永贵只相处了十天,究竟是谁的声音她还是不能辩认。她还是不敢应声。“我是王——永贵,我逃回来了,快开门呀!别让人知道了。”这时她才壮着胆,右手拿着一根木棒,左手轻轻地拉开木闩。闩子刚拉开,就挤进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缕的跛子进来,她以为是乞丐,举起木棒就劈头盖脑地打去,并随口大叫,“救命啊!”王永贵一把抓住木棒,又说:“别打,我真是王永贵呀!你不认得了?”这时父母已惊醒,也手持锄头赶到。究竟还是父母能辩认儿子,一到跟前就认出来。“香莲,是永贵,是永贵。”并扑上去抱着儿子,泣不成声。“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了。”王永贵小心关上门,给他们讲了他开小差的经过。

     我被抓去后,被押解到长沙大渡铺新兵营,进行操练。操练非常辛苦,整天在烈日下练步伐队形,口渴了不能喝水,饭也不让吃饱,实在忍受不了。心想,反整是一死,不如寻找机会逃走,也许能捡个命回来。
     有一天半夜,漆黑漆黑的,几个新兵同时出来解手,我故意呆在厕所不走,哨兵在灯光反射下看不清楚,以为解手的全回来了。我趁哨兵不注意,溜出了厕所,悄悄向陡峭的悬坎爬去,那边没有设哨,地势险峻,无法逃走。我选择稍缓的坡,顺势滚下去,不料坎太高,我的右腿跌断,万幸的是没有惊动哨兵。我忍着剧烈疼痛爬呀,爬呀,怕了许久才爬出哨兵的视力圈。然后在路边找到一根树杈作拐杖,一跛一跛地向一单家独户走去。这里住的是两个孤老,他们很同情壮丁的遭遇,给我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用家中的手推车把我送上渡船,过渡后我逃到平塘镇,然后沿途乞讨,日夜兼程,向龙阳方向奔来,走了二十天才走到家。
    
     被撤散的夫妻又团圆了。
     丈夫因残废只能在家里学做篾活,香莲里里外外都要管,日子过得十分费心。七个月之后,她生了一女,取名翠花。49年解放,50年土改。他们家划为富裕中农。这个成分在农村里不是一个舒心的成分。搞合作化,入农业合作社是后补社员——最后一批参加;割资本主义尾巴、抓冒尖户、斗争新富农又首当其冲,就是妇女们因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有理也占不了上风。
     54年湖南沅水流域发生特大洪灾,这个水系的堤院几乎全部潰决。农民一年的收入全部付诸汪洋。刚刚建立不久的人民政府无力救济数目巨大的灾民。每人没天政府只供应半斤的口粮。当时半斤不够三餐稀饭。这里的农民就以百合粉(一种野生植物,如藕粉状,政府从山区运来卖给农民)充饥。特别是洪水退出后,农民要靠如此少的口粮开展生产自救和搞第二年的生产十分艰苦。因为那时,政府穷,人民也穷。真可谓有钱无处买,有亲朋无处借。
     那年香莲已是八口之家,全家的吃喝全压在她肩上。
     冬季,洪水退后,那里的农民倾巢出动大搞兴修水利。在那里可以敞开肚皮吃。凡是能劳动的男男女女(还包括六十岁上下的老头)都上了堤。香莲家没有一人上堤。因为她家只有她一人够资格,但是她若去上堤了,全家人就要饭锅上壁(无法生火作饭,意即无法生活下去)。有的妇女为了解饥饿之馋,借口给丈夫送东西,到工棚火房偷饭吃。有饿极了的,一人一次竟吃了一面盆饭。香莲不仅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且还要想方设法弄钱找吃的。就是弄回家一点吃的,还要让老让小。
     湖区的鱼业资源的管理,一般是自春季起禁捕,到冬季约定时间集中捕捞。
     前面说的国家供应灾民每人每月半斤口粮,只是指标,还要自己拿钱去买。农民一年的收入全靠一年的稻谷收成,现在稻谷被水淹了,那就一年的收入也完全泡汤了。香莲家不仅没有买口粮的钱,也没有买百合粉的钱。没有办法她只好违禁下湖偷捕鱼。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由她八岁的女儿作伴,睡在自己的小鱼船上,十一点钟左右下网,第二天拂晓前收网,然后要八岁的女儿挑到镇里去卖。女儿卖回的钱交给母亲,再由母亲到镇里买回口粮和百合粉,日子就这样免强对付着。
     一天早晨,翠花刚把小鱼担放下,就被一个横不讲理的人把鱼连两只小蓝没收了。翠花见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好大一阵那人没有反应,后来还是好心的人给她说:“小姑娘,别哭了。没收你东西的是鱼业主任。他说你的鱼是偷捕的。回去吧,你妈不会打你的。”香莲知道后并不改初衷,照旧每夜下湖下网偷捕。后来她的鱼网被没收了几条。但是她还是不思悔改。她丈夫劝告她,她也不听。这样持续十天半个月。最后留守的干部决定要她每晚到村里去反省。对于干部的命令她也服从,也承认错误,但回来后仍然和女儿照样下湖,她女儿翠花很害怕,她对她女儿说:“别怕,有妈在呢!有什么可怕的,饿死才可怕呢!”
     富裕中农本是农村中善经营、又勤劳的阶级,他们有生产资料,有牛,农具齐全,有丰富的种田经验。人民公社化,土地变为公有,农具、耕牛、鱼船都成了集体财产,富裕中农的优势已不复存在。大家出集体工,吃公共食堂。出工如拉纤,收工象射箭,出工不出力,一年下来,整个生产队的稻谷没有从前队里一家地主的收成多。人口多、劳力少的成了超支户,连口粮也买不回来。一个劳动日才一包沅水牌香烟(两角钱)。这时香莲已是九口之家了。开初还可以顶得住,因为家里有些陈货(即有存粮存钱)。但到59年时,已是桶空、缸空,家无隔夜粮。公共食堂的定量只能吃个半饱。旧称十六两一斤,每个劳动力每餐4两,小孩平均定量二、三两,老人定量二两。劳动力往往走到田里肚子就饿了。收工吃晚饭后,一般都躺下来睡觉,以免消耗体力。
      可是香莲不愿意钝刀子割,拚命也要千方百计为孩子、老人找点东西充饥。那时正是冬季,湖汊已干,正是挖野藕的季节。她小睡一会儿后,肩扛一把铁锹,手提一只土簊,悄悄地到殷家坝挖野藕。野藕埋得很深,挖开湖泥一米多深才能取到藕。解放前,这本是无田无地的穷男人们干的活。由于又累又饿,有几次竟晕倒在泥坑里,但醒来后,她稍事休息又继续干。挖完后又把湖泥填回泥坑,以免被人发现。一个晚上也能挖上十来斤。挖回来就炖了全家吃。由于野藕含有丰富的铁,淀粉含量又很高,既能充饥,又能滋補身体,渐渐香莲也能适应这种生活了。但是好景不长。有人半夜上厕所时发现香莲家的厨房在冒烟。办公共食堂不准自家开火,各家各户的炊具都被队里没收了。另外,白天香莲出工时总是无精打采。还有重要的一条,有些细心的人发现殷家坝有挖过野藕的迹象。于是队里开会,决定搜查。结果从她家里搜出前夜挖来的生藕。接着就开批斗会。
     “香莲,你为什么破坏公共食堂?明文规定,不准私家开火,你为什么要在夜间偷偷煮东西吃?”公共食堂的牛大嫂首先发言。
     “你给我戴的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能力破坏共产主义的公共食堂,我只听老人说过,民以食为天。孩子饿了,夜里煮点东西吃,依我看不为过!”
香莲很镇静地说。   
     “  咳!你还不认错。我问你,现在一切都归公有,你为什么要挖公家的野藕?”又一个积极分子发言。
     “野藕历来是野的,谁都可以挖。你们肚子饿了,也去挖呀,别眼红人家。”香莲毫不退让。
“你诬蔑三面红旗!谁说肚子吃不饱,我们都吃得饱饱的。”食堂会计反驳道。
“是的,不仅你吃饱了,而且你家里也吃饱……”有人发出底底的哧哧声。
     一晚、两晚似乎还有斗争的兴头,到第三晚就呼噜一片,无人发言了。因为他们实在是又累又饿,叫醒了又睡着了。队长无法,反映到大队部。大队长发下话来,不要批斗了,各队专门组织青年劳力下湖挖野藕,以解腹中之饥。想不到香莲的过失倒给队干部想出了个渡荒的好主意。湖区的野藕取之不尽,用之不绝。专门组织人挖野藕,的确在三年困难时期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富裕中农想致富,就如锥子放在布袋里,想堵也堵不住。割资本主义尾巴,如割韭菜,越割越生。有人说,勤劳致富的农民,不是饿死在床上,而是累死在田间地头。香莲虽是女流之辈,但却是治家立业的一把好手。她在她家的后山种了水竹,因连年培土施肥,竹子长得十分茂盛,最大的有茶杯口大小,根根成材。她要丈夫学会编织多种篾活,如蓝子、筛子、筲箕、鱼濠等。丈夫编好后,她不等天亮就挑到街上去卖,然后赶回来出早工。有时卖不完,就存在熟人那里或讬人代卖。她一年到头在队里出工,口粮还称不回来。可是自编自卖篾货却每年至少增加四、五百元的收入。她家里逐渐富裕起来。
     那时与资本主义斗争有句名言:“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你穷,我穷,才好。”香莲的资本主义尾巴愈长愈长,能不引起队长的注意?能不使有红眼病的人红眼吗?当然香莲又要遭殃了。这次她一改过去的态度,不硬顶。她利用她人际关系好的优势和善于摆平的本事,向队里哭诉:她丈夫是一个残废,家里八九口人靠她一个人跳上跳下,连年是队的超支户,不想这些主意,怎么还队里超支款呀?一面向队长求情,一面私下与队长交好。
     这是一个新任队长,他是一癩头,妇女都远而避之,不愿与他接近,因此打了十几年的光棍。自他变成一队之长后,也就是年近四十岁的时候,才勉强找了一个二婚。但他自恃手中有权,不甘窝在妻子怀里,要在外面找野食。他以为手中有生产队长的大权,妇女会改变对他的态度。哪知那些妇女并不买他的账,有好几次都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因此心中十分脑怒,想寻机报复她们。香莲的事被揭发出来后,他本想好好地整她一下,解一时之恨。不料香莲主动接近他,讨他的好,这就使他改变初衷,对香莲有了邪念。他想也许她丈夫是一个残废,嫌弃她丈夫的原因。这样好事是求之不得的呀!于是他就捂着盖子,不准让一些人发乱,这样风波才逐渐平息。
     既然有生产队长的庇护,她的胆子就更大,干得也更隐蔽。她要丈夫晚间编织,白天睡觉。编好的成品藏在楼阁上。那时政府明令禁止投机倒把,可总有少数人敢于铤而走险作经纪人,从事长途贩运。邻乡有个“不法之徒”看上了香莲家的篾货。他们经过讨价还价,签定了合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批提取货物。香莲家住在外河堤边,便于密秘水路运输。每次买主夜深人静后划一只船,停靠在外河堤边,全家一起动手,很快就能把货搬上船,然后买主立刻把船开走,这样真是能作到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香莲搞地下篾工场却瞒不过队长,他不仅知道买主姓什名谁,是哪里人,而且每次把蔑货运上船时他都暗中作了详细的登记。他这样作倒不是为了批斗她准备材料,而是为了占有她积累筹码。
     有一天他去香莲家,一进门大叫大喊:
     “老板娘到哪儿去了?”
     “队长来了,请坐!”香莲听到队长的声音忙从内室走出来迎,并给他泡一杯茶。
     “我是来给你吹风的。”
     香莲听了心猛的“咚咚”地跳了起来,莫不是又来了麻烦,但她还是镇静自若地应付着。
     “队长真关心我们家。”
     “不是看在你一家老小、丈夫又是残废的份上,我才不管那样的闲事。”
     “队长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家的儿女们长大成人后,一定要报答你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是这样的,有个社员把你告了,说你们家开地下篾工场,还和外乡的投机倒把分子相勾结,”
     “嚼舌头的,尽冤枉人。队长要给我们作主呀!我们家是没有生路才让孩子他爹编点篾货,换点油盐钱,哪里是开地下工场。我认识哪个投机倒把分子?”
     “别着急,有我顶着。你放心好了,只要我当队长,他们就是抓到你们的把柄也告不响,就是告到大队部,也要我给他们落实嘛。没事,没事!”说完他就准备走。“我今天只是给你通通气而已。”
     “别走,队长。既然有人告发我们,你就趁此机会检查一下,看我们家的地下挖了地下工场么?”
     她把身子往门口一挡,想阻止他出去,不料队长有一个向前的惯性,正好碰在她的左胸上。这本是无意,但是队长却看作是香莲故意挑逗他,心里痒索索的,感到别有一番滋味,这滋味甚至胜过了过夫妻生活时手直接触摸的感觉,如果不是大白天,如果不是怕她丈看见,他会下手的。
     “不是那个意思,人家是说你开秘密工场。”他笑眯眯地解释道。“好,要我看,我就看一下,也好堵人家的嘴。”他扫视了一下堂屋,就往她的卧室里钻。卧室收拾得干净利索。他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停地摸她的枕头和床单,深有感慨地说,“比我那个老婆会收拾得多!”说着用他的腿碰了香莲一下。
     “还看一下我公公、婆婆的卧室吧!”香莲心中明白她是引狼入室,马上退出自己的卧室。
     “不用看了。”他见到她退出了卧室也只好退出来。
     “还到屋后面看看,看那里挖得有地下工场么!”香莲故意抓住“地下”两个字不放。
     “不用看了。当检查的地方我都检查了,包括楼阁、屋后在内,这足以证明他们是诬告。”
     队长走了以后,香莲想了很多。到底是有人告她的状,还是队长掌握她家的内情?刚才既没看楼阁,又没有提到楼阁,他为什么要在话中故意加上楼阁?这是不是话中有话?是不是知到她的秘密所在了?她后悔不应该栏阻他,以致造成了不应有的碰撞,使他产生误解,以致他才在她卧室里有那些暗示性的动作和话语。哎,都是自惹的麻烦。本来是虚张声势,证明自己没有什么地下工场,哪知把自己乳房正好撞在他身上。作女强人真难!硬碰硬不行,施软化手段也不行:自己的贞洁难保。她清醒地认识到,目前面对的是一个张牙舞爪、诡计多端的大色狼,弄不好是要上大档的,她想到这里十分惶恐。因为这人实在是令人恶心,满脑壳癩疮,与他讲话就能闻到那股腥臊味道,与他作爱哪有快感可言,那是活受罪,还不如去死呢!
     有一次队长与她在途中不期而遇,他趁着前后无人,小声问香莲道:
     “香莲,你那天说要好好地感谢我,怎么感谢法?”
     “我那天不是说吧,等我的子女长大了,要他们感谢你。”
     “那怎么等得?”
     “很快,不要几年他们就长大了。”
     “不,我要你感谢我。”
     “我怎么能感谢你?我一家老小,养也养不活。”香莲故意装着不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女人用什么方式感谢男人?”
     “我不明白。”香莲故意摇头。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敷衍我。好多人把你告了,我是硬着头皮顶着的呢!”
     “那是要感谢你。”
     “感谢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实际行动!”队长的话中明显地带有愤愤的语气。
就在这时临面走过了一个人,香莲急中智向那个人大声地打招乎:
     “大哥,你停一停,我有事要问你。队长,你先走一步,我听说他家里有早稻种,我要与他商量怎么换法?”
     这样才甩脱了色狼。
     以后队长还来过她家几次,但由于不是有老就有小,无法下手。
这年的中秋节王玉贵的老表娶媳妇,她本来是想叫儿女们陪他们爷爷奶奶去的,但他老表死活要请他去吃喜酒,并在他们家里多住几天,因为自他残废之后就没有到过他们家了。他走路不方便他们就派人拉了一部板车来接他,她觉得盛情难却,就劝她丈夫去,自己留在家里料理鸡鸭猪。
     第二天晚上因为没有人干扰,她安心落意地作了很久的夜活——衲鞋底,直到深夜才停止,准备脱衣睡觉。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立刻意识到麻烦来了,必须有所准备。她首先手脚敏捷地到了厨房一趟,然后才去开门,果然不出所料是队长听到了风声,趁虚而入。门一打开他就往里面钻。香莲问道:
     “队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
     “事闹大了,有人告到大队部了。”队长一脸严肃地说道。
     “那天你不是上上下下都检查了吗?”
     “这回人家说得有凭有据,大队秘书把材料给我看了。”
     “材料上都说些啥呀?”
     “材料上写得可详细!你那个地下篾工场的货是通过外河运走的,某月某日一船,某月某日一船,写得清清楚楚。我想那个人是暗中作了登记,不然写不得那么具体。”
     “那不是凭你队长一句话,说有就有,说诬告就是诬告!”香莲听到队长的话后,知道走漏风声,隐瞒不住了,只好虚情假意地说道。
     “到这分上可难说了。如果告响了,明天晚上就要开斗争会。到那时你就免不了要被揪上台了!”队长欲擒故纵,故意把事情说得没有定准,吓唬香莲。
     “队长,你不是说你特别关照我们家吗?这次请队长一定高抬贵手,帮我一把!”香莲的说话声音有点变调。
     “哎,这次恐怕帮不了咯!”他用腿碰了一下她的臀部,表示试探。香莲对他的举动只好报以微笑。
     “那一定要请队长帮我一把!”
     “帮了你,你怎么表示?”
     “感谢呗。”
     “现在就要兑现。”他说着伸手摸她的头发,香莲没有躲闪,他接着又摸她的脸,她还是没有躲闪,他接着摸她的乳房,进而双膝跪在地上,包着她的两只大腿哀求道:
     “我想死你了!今晚就让我睡在你这吧?只要让我睡了,一切都太平无事。”
     “完全可以,不过我要有言在先。”香莲冷冰冰、慢悠悠地说道。“我今天正来潮。你听说过吗:男人们碰了正在来潮的女人,要倒一百辈子霉?女人正在来潮时不能进佛殿……”
     “你骗我!”
     “我骗你?”她顺手伸进裤档里摸出一块血淋淋的月经带,递到队长的跟前。“你看,你看。你要不怕晦气,我们马上就上床!。”
     “晦气!”队长见到那散发着血腥味的东西,掩鼻转身就走,“真背时!等月经完了我再来!”
     但是队长很不甘心,他暗中下定决心:今晚硬要找个女人睡一觉。于是他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最后把一个才死男人的寡妇强奸了。那寡妇性子很刚烈,一状告到公社,第二天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就把抓她到公安局。香莲听到这个消息,好不高兴:终于摆脱了色狼。其实那天她并没有来潮,那月经带上的是黄鳝血。她厨房养着她儿子抓的黄鳝,在开门之前她跑厨房里就是为的宰黄鳝,涂抹黄鳝血。

     有一年队里搞包产,准许部分人外出搞副业,如捕鱼、捞贝壳等。一年要保证交一定数额的钱,亏损部分自己赔,多得归己。香莲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篾货冬季销路不好,而捕鱼正好在冬季。她决定包产捕鱼,把卖篾货赚的钱全部拿出来,租(实际上是买)了两只鱼船、40条丝网。丈夫和儿子,她和女儿,各用一只船,一起下湖捕鱼。一个冬季过后,除了交队里的产钱和扣除成本之外,还能赚个七八百一千。继包产之后,她又扩大家庭编织场的规模,要丈夫收两个亲戚的儿子作徒弟,买进一些楠竹,增编晒垫。因为湖区晒谷子都用晒垫,有销路。为了搞好队里的关系,一年无赏地送给对里一、二床晒垫。
     新换的队长有些脑筋。他想,冬季放些人外出搞副业确实是个好办法,既不影响生产,又能增加队里和社员的收入,何不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此基础上搞长年包产,反正田亩不多,不需要全体社员终年捆在田土上。香莲听到这个消息后,首先找队长,表示她愿意长年包产。不过这次是编织业与鱼业并举。丈夫在家里搞编织,她带领儿女并雇一人,下湖捕鱼。随即一些有条件的社员也纷纷外出包长产。不过有条件的并不多,因此没有影响队里的农业生产。这年年终结算,每个劳动日由原来的两角提高到一元。大家心里十分红火,当然香莲的致富梦做得更香。
     但是好人总是多劫难,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犹如洪水猛兽,糟蹋人间苍生。农村中,除斗走资派、挖漏划的地主、富农之外,还有一个内容,就是打击投机倒把、暴发户、划新富农。造反派贴大字报:“龙王村(香莲所在村)是资本家主义的黑窝,殷香莲是吸人血汗的大暴发户、新富农。”他们抄她的家,批斗她,给她戴高帽子游村,并把同意她长年包产的大队长楸来陪斗、陪游。乡政府的造发派还专门举办了“暴发户殷香莲展览”,展品是两只鱼船,一百条丝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竹器,还有人民币。展览过后,展品全部没收。
     在第一次批斗会上,一个解放前是赤贫,解放后仍然穷得响叮噹的造反派二赖问香莲:
  “香莲,新社会了,你为什么还剥削人?”
  “我没有剥削人。”香莲回答。
  “不老实!我问你,你家雇工、收徒没有?”
  “我家是雇了工、收了徒弟,但是我付了工钱呀。而且雇工是我家的亲戚。那能算是剥削吗?”台下一阵狂呼:
  “香莲不老实,打倒殷香莲!”
  “你承认你家是暴发户、新富农?”二赖指着鼻子问。
  “不是。土改时我家划的是富裕中农。政府鼓励农民劳动致富,难道辛辛苦苦争点钱犯法,好吃懶做、专靠吃国家的救济就革命吗?”
台下又是一片怒吼。二赖的老婆听出来是影射他们家的,一箭步登上台,楸住香莲一把头发直往后拽,但香莲支撑着不屈服,硬着脖子不放松。香莲这次斗得真惨,头发都拽掉了几束。以后的斗争会,她听她女儿的劝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再开口了。

     80年代的一个夏天。晴日当空,微风吹拂,稻田里一片金黄,处处飘溢着荷花的清香。中午时分,马路上驶来一两出租车,车开开停停,左转右转,开过去了又开回来,最后在一路口停下,然后从车里走出一个头发斑白、约六十余岁的老头来。他从车后座取去出一个大行李包挎在肩上,站着定神地左右前后张望,不时询问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他在寻找记忆中的家乡和亲人。可是时间已过去40年,故乡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公路四通八达,灌溉渠纵横交错,河边、渠边绿树成荫翠柳成行。解放前散居的单家独户不见了,眼前展现的是排列整齐、设计美观的居民点,屋后都有后山,而且树、竹都生长茂盛。他的家无影无踪,殷老汉的茅屋也无处可寻。他找不到一个认识、知道他的人,彷彿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一个拄着手杖的老头,年龄大约70岁左右。他住在邻村,是来看女儿的。他迎上前去,很礼貌地问道:
     “请问王灵秀(他母亲的名子)家在哪儿?”
     不巧老人不熟悉邻村妇女的名子,只知道某嫂某婶的。老人要他讲个男人的名字,于是他改口说他哥的名子字:“土生?”“啊!”老头突然豁然开朗,“是他家呀,他妈早已去世,他入赘在太和村,你二哥移居他乡了,好象是马井村。”
     龙阳是诗歌之乡,解放前全国闻名的诗人有易顺鼎和易君左父子,解放后新诗、旧体也在这里很流行,尤其在农民中,这是很难得的。“诗刊”2000年第1期有龙阳青年农民旧体诗专页。这老头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情不自禁地随口套用贺知章“回乡偶书”念道:
              逼卖壮丁年暮回,茅屋陋室已成灰。
              中年相见不相识,请问先生哪里来。
     在老汉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他大哥的家。他大哥感到非常意外,因为水生自卖壮丁以来,一直外杳无音信,他们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活着回来。他大哥把消息通知他二弟,三兄弟终于团圆了。
     他告诉两位兄长,国民党军队潰退时,他被迫从大连去了台湾。他一直是士兵,待遇很底;退伍后,蔣介石没给退役金,等到蔣经国上台后,才补发了退役金。台湾的大陆兵很多,兵又穷,没有办法成家,所以他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他这次是回大陆定居的。他接着向他哥打听了香莲的情况。他哥简要地讲了她过去的遭遇和现在美景。他大哥开玩笑地说:“你还惦记着香莲啦!”他告诉水生,她过去打成暴发户挨了不少整,现在可好了,成了乡里的万元户、企业老板了。
     水生从台湾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香莲的耳朵里。开始她以为是那些不安好心的人拿自己开心,没有在意。水生一去就杳无音信,早已死了,怎么能会来了呢?过了几天,娘家有个同庚的好友叫荷花,在路上遇见她,附在耳边对香莲说:
     “水生确实回来了。是回来定居的,现在正筹划盖房子呢!”
     “真的?我以为有人和我过不去,还恨我呢!——不过回来了就回来了呗——”
     香莲开始很激动,接着就着意控制自己。不过回到家里,她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她六神无主,思绪万端,旧景又一幕一幕地呈现在眼前。她一个人站在屋里发呆。早已熄灭的爱情之火,这时在她心里渐渐死灰复燃。她想去看他,但又不好意思。怕丈夫知道自己的隐私,引起家庭不和;怕儿女们知道母亲的过去后在外面不好为人。她心里矛盾重重,左右为难。最后决定密秘会见。
     她讬那个同庚好友带口信:她想见水生,但不想在他家里见。水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安排。
     会面地点定在县城得月楼。水生早已在包间等候。香莲那天借口要上街买东西,迫不及待地来到那个酒家,一掀开包间的帘子,就泪如雨注,差一点儿扑到水生怀里。水生很理智,顺势扬手,说:“请坐!”香莲不好意思地慢慢落座,两人互相凝视着。香莲的头发仍是乌黑飘柔,脸上泛着羞怯的红光,两个眼角有几道不明显的鱼尾纹;她身着薄薄的夏装,透露着中年女性的丰腴和魅力。水生穿着一套芝麻色的西服,系着花领带,足蹬红棕色的皮鞋,头发花白,但背很直。过去在香莲眼里,他是一个雷公,如今却儼然象个绅士。因为她还没有见过如此气派的西服。水生吩咐上菜,然后叫服务员退下。
     “作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命大呗!”
     “我真对不起你,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再提了。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
……
     从此香莲就不断借口回娘家,给水生送这送那。水生的哥嫂和好朋友都劝他成个家,但他都以人老了为由,婉言谢绝。他心想,只要能经常见到香莲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香莲走多了,自然被丈夫发现。她丈夫原来不知道她的过去,日子虽不过得不美满,但也凑合。他现在知道,他妻子过去不但有旧情人,而且还深深地爱着他,作为男人,这是无法忍受的。于是一个安宁的家庭变得不安宁,三天两头的吵架,有时丈夫还动手打她。开初吵架还封闭于夫妻之间,但是由于丈夫是个醋罈子、小心眼,而香莲的性格较刚烈,她想,她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够屈的了,现在还忍受着这种恶气,因此就不顾一切,门户开放,以致全家、全村乃至邻村都知道。
     她的大女儿翠花,算来也有40岁了。她看到父母吵闹感到很不安。她千方百计想使她家恢复往日的安宁。一天她来到水生家,很诚恳地希望他劝止她妈别到他这里来。水生当然很痛快地答应了。然而她想错了,不是水生要她妈来,而是她妈执意要经常去看望水生,因为她要偿还她欠下的感情债。
     以前,因为村里的中青年之辈,特别是那些长舌之妇,既不知道水生和香莲的过去,也不知道水生长得啥样,所以翠花来太平村从不引人注目。可是现在,水生的相貌就在眼前,而且他们往事已家喻户晓,被议论得沸沸扬扬。因此翠花每次出现在太平村就引起那些细心观察、善于联想的人们的目光审视。他们发现,翠花的轮廓很象水生,特别是那双眼睛和嘴巴,就象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这种议论很快传到水生耳中,但水生并不感意外,因为那天翠花来他家时,他也注意了她的相貌,也有同感。不过他很狐疑,那可能吗?真有那种一碰就着的事吗?他记起曾经看过那样的电影,电影上确实有一次怀孕的。哎,电影是虚构的,那能作依据!他问过香莲,她也不能确切地回答。本来农村妇女对妇产知识就知之甚少,自己怀孕两三个月还不知道,往往是婆婆先知道。不过她承认翠花不象她丈夫,倒有几分象水生,而且她也有与水生同样的想法,仅仅一次而已,从来没有往这茬上想。水生是一个稳重而不愿意伤害他人的人,他虽想过此事,但是不准备提出来。万一翠花不是他的女儿,那结果不堪设想,不仅自己很难堪,而且香莲和她丈夫的情份就会彻底完蛋了。

     香莲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她和他丈夫过去虽没吵过架,但生活并不幸福。爱生情,情生欲,在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他们虽同床共枕,但夫妻生活就如同动物间的交配,不言不语,草草了事。她只不过是一架生育机器。他们只为钱奔忙,其他别无趣事。她心中总有一个影子抹不去,明知不能再回来了,可还是心里想着他,她深深地记得那情窦初开、巫山云雨的时刻,因为那才是人间的真正幸福啊!水生回来后她想了很多,甚至幻想,如果发生在今天,那就好了,不会作封建婚姻的殉葬品;要不,来过返老还童,与水生重结良缘,生儿育女,也不虚度此生。但是幻想总归是幻想。幻想是不能成真的。
     她还想过与水生作露水夫妻,两方面都兼顾,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样名不正言不顺,怎么作人呐!再说水生也不会答应。最后她想到离婚,与水生结为老年夫妻,重续旧日爱情温馨之梦。但别人会指着她的脊梁骨,说自己行为放荡,不道德,好虚荣,贪钱财,把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丈夫都甩了,死皮赖脸地要跟一个从台湾回来的阔老(富翁)。据说水生带回来了两三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大数额,那时花七八千美元九能建一栋住宅楼),香莲虽是万元户,但用人民币计算只有一二千美元。
     人言真是可畏呀!她现在与水生还是清清白白的,毫无越轨行为,但是,自从她和丈夫吵架的事被村里人知道后,村里一些长舌之妇就添油加醋、风言风语,现在若是公开提出来与丈夫离婚,还不知他们怎样编排她、骂她?她怎么受得了!她最担心的还有儿女这一关通不过。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会拚命反对。几天来,她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
     但是,自那天听到水生问起翠花的事后,她的想法好象一下找到了支撑点。的确她不能断定翠花是谁的,但是仔细想一下那一次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水生不愿提出来诉诸法律,把是非澄清。万一翠花真是水生的血脉呢,那不是永远割断了他们父女情么!水生本来是有后的,结果不是变成永远无后了!不,他应当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不能再失去。否则,她的遗憾就更大了。如果翠花真是水生的后,她的内疚会少一点。想到这里,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翠花的问题,不管社会舆论是多么可怕,子女是多么难堪。而要弄清翠花的问题,首先必须提出离婚,因为只有解决了离婚的问题,才便于提出翠花的问题。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水生。他听了她的分析后,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也许是在外边多年闯荡、经风雨的缘故罢。他过去较软弱,顾虑重重,前怕狼后怕虎:如今他变得很坚定,敢于担风险。他说:他过去失去的东西,今天一定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把它捡回来。主意已定,立刻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香莲很快把离婚诉状递交乡人民法院。该法院很快作出判处:为了维护社会安定,不撤散多年形成的家庭,不同意香莲与王永贵离婚,劝他们重归于好。
     她不服,又上诉到县人民法院。县法院的判决是:维持原判。因为那时人民的恋爱婚姻、家庭观还处于变革的前夜,所谓“阴阳大裂变”还没正式开始。然而香莲决不肯善罢休,在水生的支持下,决定聘请律师上诉地区人民法院。地区法院当然首先还是庭下和解。和解不成,法庭于是作全面的庭审调查。
     法官问原告:
     “你和王永贵是哪年结婚?”
     “1945年。”
     “你们结婚多少年?”
     “40年。”
     “你为什么要与王永贵离婚?”
     “我与她结婚完全是父母包办。”
     “你当时表示反对没有?”
     “我曾以投湖自尽表示坚决反抗,但是在那个时代一切反对都无效,儿女的终身大事乃至生命都牢牢地攥在父母手里。”
     “你们有几个子女?”
     “三男二女。”
     “你们的婚姻已经延续了40年,应该是患难夫妻,又生了五个子女,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应该也有天伦之乐。你这在这时提出离婚,考虑到后果没有?”
     “考虑到了。我与被告虽同住在一个屋顶下40年,但从未产生过爱情。我们虽生儿育女,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生育机器而已。我是旧封建婚姻的殉葬品。旧的封建礼教使我痛失青梅竹马和相爱至深的情人。他为爱我付出的太多,他被迫自卖壮丁就是因为我的原因,并且他把卖壮丁的一半钱送给我。这钱是由他妈亲手交给我的。我养育子女、搞家庭副业,有一些是从这里开支的。他在台湾一直未婚配,回来以后他还是不愿成亲,这说明他一直爱着我、等着我。解放前,我不能嫁给他,那是封建婚姻所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新的婚姻制度。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自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虽然现在有五十多了,但仍然燃烧着爱情的烈火,渴望新的幸福生活。在旧社会丢失的,我在新社会要捡回来。至于子女问题,我会妥善处理。我请求法庭准于离婚。”
     香莲的庭审回答,使她的律师大吃一惊。他虽然给了一些帮助,但他想不到一个农村妇女竟能在庄严的法庭上,口若悬河、立论有据,连“被告”一词都用得很顺当。法庭询问被告之后,原告律师发言。他说现在正值改革开放,人们的观念正在更新。我们要支持新的婚姻、家庭观念,不要勉强维持没有爱情、感情破裂的婚姻。他提请法庭注意,殷香莲与王永贵的婚姻已无法维持,他们终日吵架、打架已将很久,全村人乃至邻村人都知道。为了使法院顺利作出判决,律师不失时机地提出了翠花的问题。
法庭审理翠花的归属问题。
     法官问王永贵:
     “你在哪年哪月哪日结婚?”
     “45年6月21日。”
     “什么时侯被抓壮丁的?”
     “45年6月30日。”
     “什么时后逃回来的?”
     “45年8月1日。”
     法官接着问香莲:
     “王永贵讲的都是事实吗?”
     “是。”
     “翠花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
     “46年3月28日。”
     “你有什么理由和根据认为翠花是水生的?”
     “样子长得象水生。”
     “样子长得象的多。你还有什么理由吗?”问到这里香莲不好启齿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横下一条心,慢慢地说道:
     “45年6月11日,也就是我出嫁的前十天,水生卖壮丁的前一天。那天夜晚乌风黑浪,我约水生划船与她在殷家坝的荷花丛中见面。我很舍不得他,更不忍心他卖壮丁。我知道,卖壮丁意味着什么。那是有去无归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他为我牺牲的太多了。在即将分别的前夜,我无以还报,又不能亲自为他送行,见面时我只有抱着水生的头伤心地哭泣……最后我提出,我要以我的身体表示反抗。包办婚姻撤散我们,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提前结婚。开始水生极力反对,说我破了身,男方会知道的,那样对我很不好。我说我有办法对付。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就在船上拜了天地,直到拂晓我们才分手先后回家。我与被告新婚的那一夜,并没发生肉体关系。后来在被告答应我的条件下,我才同意与被告过夫妻生活。那天夜晚,我在母亲给我的新婚专用床单上滴了几滴鸡血,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故意洗了这张床单。因此被告和被告的母亲都没有发现我的秘密。”
     “你最后一次月经是几月几日来的?”
     “不记得了。”
     “你对家庭财产的分割有何要求?”
     “分文不要。”香莲很干脆地回答。
     法庭宣布休庭。半小时后,审判长宣判:
     准予殷香莲与王永贵即日起离婚。家庭财产全部归王永贵及其子女所有,香莲自动放弃分割家庭财产的权力。原告提出翠花问题,本院不予支持。理由是,45年6月21日结婚,46年3月28日分娩,其间共计281天。妇产学给妇女怀孕期的科学概定是40周,即280天。民间所说的十月怀胎也是280天,即每月以28天计。所以,从45年6月21日到46年3月28日这断期间足以完成受孕、怀孕、分娩。而在这期间,李水生当兵远隔千里之外,不可能回来。如果翠花是李水生之女,那怀孕期就超过了10月(每月以28天计)。
     这场官司,香莲又赢了,又输了。她在心里暗暗自责。律师因年青没有结婚,不知道这个常识,情有可原,水生也是如此。但要自己是几个孩子的妈妈,连这点常识也不曾考虑到,竟然吊死在一根茄子树上——一心只往“长得象”上想。嗨!水生女儿没争到,倒把自己的隐私暴露无遗,真有些难堪。不过她还是不服气。
     太平村有个“秀才”,平时爱读书,古今中外的书读了不少。他听到这个结论也不服气。一天他来到水生家串门,给他们夫妇两讲了古代老子的降生故事。他说:
     “老子出生时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呢!你们想他在母亲肚子里怀了多久?明代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王守仁也是在母亲肚子里怀了14个月才出生。根据妇产学计算的预产期,在实际生产中提前拉后是常有的事。据最近的报纸披露,计算预产期只有百分之二十一的正确率。听说现在有亲子鉴定的技术,也就是说,通过验血可以断定亲缘关系。你们不妨向法院申请复审,要求作亲子鉴定。”
     “秀才”的话给他们很大的鼓舞。他们接受他的建议,到法院申请亲子鉴定。法医从水生、王永贵和翠花身上抽取血液标本,送省检测技术中心作DNA(脱氧核糖核酸)检测。通过DNA检测发现,水生的DNA能在翠花的DNA中融合,但王永贵的DNA则与翠花的DNA有排斥反应。这证明,翠花是水生的女儿。
     接到判决书后,香莲欣喜若狂,想不到她真给水生留下了后代,真是天不该灭李家的后。从此水生不但有黄昏美景——幸福家庭,而且还老有所靠。
但是判决书对翠花来说,却是晴天霹雳,横生枝节。堂堂正正、有父有母的40岁的人,一下子变成了私生女,叫她怎么抬得起头!叫了40年爸竟然不是生身父亲,而40年后才见面的陌生人却是骨肉亲。她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啊?然而现实是客观存在,想否认、廻避也不行。她心里真苦恼啊!
     思想感情的转变总得有个过程。作父母的只有耐心等待,切不可操之过急。翠花究竟是不惑之年的人,对待问题没有青年人的浮躁、偏执。她静下心来想:私生女是一个事实,无法否认,只有硬着头皮顶,这样也许会得到人们的理解与同情。生身父有骨肉亲情,理所当然应当认,但养父也有养育的恩情,不能丢弃。在亲朋好友的耐心劝说下,她终于思想通了。她和丈夫携带儿女,提着礼品,一起去认爸爸、岳父、外公。“秀才”见到此情此景,感慨万千,特赋诗一首,赠与水生。

                   隔海相思四十年,情人驱散又团圆。
                   水生真有亲生脉,种玉何必夜夜眠。

     她的同庚好友、女农民“秀才”荷花闻讯特意赶来助兴。她撷取杜甫的“客至”中的两句诗,稍加修改,挥笔写下对联一副,送给香莲贴在卧室里。

                   花径已然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从这首诗和这副对联,我们可以领略龙阳农民的诗才。这里的“种玉”、“花径”和“蓬门”并非实指,而是另有一番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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