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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妾

(2005-09-25 08:59:34) 下一个

                             

                                    

                                   (小说)

                                   

 

    水明县是沅水上游的一个苗族集居县,它的县城就建在沅水与它的支流同河的交汇处。县城两面环水,背靠大山,只有西边沿同河而上有一条平地。这个县的最高学府是水明简易师范(简称简师),全县的小学教师大都从这里毕业。辛亥革命后,在一个留日学生的倡导下,改简师为水明县县立初级中学(简称县中),简师改为附属班。不料县中成立不久,第一任校长就因病去世。

    接任校长是一个家学渊源很深的高师毕业生,他在县中任教已好几年了,深受同事的拥戴和学生的欢迎。他叫高山文,个子高挑,眉清目秀,举止文雅,经常着一件玉兰色长衫,显得风流倜傥。学生都愿与他交往,尤女生最甚。他常教的科目是国文,由于他国学底子厚实,能把文字艰深的古典文学,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对联、诗词是他的兴趣所在,常常出口成章,语惊四座。他习一手颜体字。所以经常来请教诗文、求写婚丧乔迁壽诞对联的接应不暇。

    有一次他为本校一个中年女教师招赘写了一副集句对联:

                   花径已然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这是撷取杜甫的《客至》中的两句稍加改动写成的。不懂其隐含意义的人,当作一副普通对联,一眼扫过,没有引起联想。可是文化素养高而又富于联想的人看了却哑然失笑。

    有一些女生经常光顾高先生的寓所,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请教诗文只是借口,觊觎先生本人才是真正意图。那时的女生年龄都偏大,多数在十七八九。而且大都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毕业后不想继续深造。有些人已在为自己的未来焦虑不安。高先生的男性魅力好像对那些女生来说简直不可抗拒,有的甚至到了魂牵梦绕的程度。她们明知先生已有妻室,并且已结婚多年,感情一直很融洽和睦,但还是火烧冬毛不死心。她们想一夫多妻是社会时尚,像高先生那样有学问有地位的人有个通文墨的偏房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怕高先生看不上或者他们争不到。

高先生家里有产业,由他妻子住在家里管理并奉养高堂,而他则常住学校,通常她妻子一个礼拜才来校团聚一次,他只有过年过节或放寒暑假才回家。这就给那些女生以可趁之机。少数胆子大的争着在生活上照顾他,帮他打扫房间,洗衣洗袜,星期天给他做好吃的。可是表面上看起来风流倜傥的高先生,内心里却十分正派,严于律己,很珍惜与妻子的感情,从不为身边的窈窕淑女动心。有时有的女生设下圈套,故意诱惑他,在他房子里更衣换装,有意识地露出含苞欲放的胸部,在他眼前晃荡。高先生的房间平时是不上锁的,离开房间时随手把门带上,只有回家或上街是例外。他一般是在校长办公室办公,一般老师晚上下班要比学生下自习要晚一个钟头,他因要处理学校的事比一般教师下班还晚。因此有的女生常在他房间里复习功课或开晚差。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因与教导主任研究教学上的事他回来得很晚,这时一般教师多半都已熄灯就寝。可是他推开门一看,却发现床上正正当当躺着一个人。一本书打开放在身边,头发梳理得特别整齐,一丝不乱,蓝上衣,黑长裙,十分得体,隆起的胸部随着轻柔的鼻息声上下起伏。他知道是陷阱不能往里跳,轻轻地拉上门,佯装回家去睡觉,把身子藏在黑暗中,注意观察。果然他离开房间后不久她就悻悻然地离开了房间。

    直到解放前两三年,他还是洁身自好,不拈花惹草,严守教师职业道德。可是就在这一年,师范部一女生闯入了他的生活。这个女生在肄业阶段从未光顾过高校长的房间,高校长也没有兼过她的课。一般来说,学生自从入校起就认识校长,但校长未必认识学生。但高校长是例外。他有非凡的记忆力。凡是水明县中的学生,不论毕业与否,他都能说出他们的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有一次在省教育厅开会,教育厅长突然要查学校学生的学籍,一些离长沙近的校长纷纷派人到学校去取名册,可是水明座落在湘川边陲,不通汽车,从水明到长沙,日夜兼程,至少要十天。于是逼上梁山,他花了一个夜晚的工夫就把全校学生(包括师范部)的名册默写了出来。

    这个学生姓杨名水仙,初入校的时候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很不起眼。可是女大十八变,到年届毕业时已是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她皮肤晰白,脸蛋红润,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透明得像两口清泉,身着墨绿色的旗袍,把女人的曲线美显现得十分诱人。她第一次来到校长的房间时,校长正在赶写一篇约稿,她没有惊动他,只是站在他背后仔细观察奋笔写些什么。校长感觉到身后有人,只是无暇转身来看,他估计是来他房间的常客吧。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听到一个不熟悉但很悦耳的声音在他背后喝彩。

   “写得好,一气呵成!”

他转过身来,不由眼睛一亮。

   “原来是杨水仙啊!”

“高校长的记忆力真好。高校长,我给您誊写吧。”说着不等校长表态,就要校长让座誊写起来。大概一个钟头不到就誊写完毕。她的书法清秀俊雅稳键,校长很满意。

   “想不到女生还能写这样一手好字。”

   “只要满意,以后您写文章,我包誊。”

   “那好呀,写文章的人一般都懒得誊写。”

    从此以后,她经常到高校长房间来。有时问他无文章要誊,有时帮他料理房间,有时请教诗文。她不像其他女生,师母来了就退避三舍,师母来了她照样去。她不但帮校长作事,也帮师母的忙,比如买、送个什么东西,因此师母和她的关系很好。师母带了好吃的来,也经常叫她去吃。

一个中秋节,她被师母请到校外的家里吃月饼赏月。她一边吃月饼,一边请教校长的诗词。首先念了清朝龚自珍游苏州写的一首绝句:

              灯痕红似小红楼,似水年华似水秋。

              岂但此情柔似水,苏音还比水般柔。

她问道:

“我觉得第四句的‘水般柔’不大顺口,是不是可以改为‘水声柔’?“声”和“般”同样是平声。”

“那可不能改。改了就意思变了。”

“请校长讲解。”

“水柔是指感觉而言,只要是在液态的情况下,它都有柔的感觉;而水声则不然,流得缓慢时给人以柔和感,如小桥流水,流水潺潺,泉水叮咚等,流得快的时候则给人以不安甚至心惊肉跳的感觉,如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等。龚自珍把苏音比作水柔真乃传神之笔!我听到两句民谚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宁听苏州人相骂,不听北方人说话。”

“把苏音说得太神了。校长,你猜我的祖籍是哪里?”

“你的口音有点江浙味道。”

“我妈是秦淮河边长大的,我就出生在苏州,后来逃难来到这里。我在家里还与我母亲讲苏州话呢!”

“难怪你讲话阅耳。你的籍贯为什么填湖南呢?”

“因为我继父是湖南人。”

接着她触景生情,念了唐朝李建枢的一首绝句。

                               咏月

                  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蝉娟。

                  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

她问道:

   “校长,七言诗是四三的节奏,为什么这首诗不是呀?第一句好像是三四停顿,第三、四句是五二停顿。”

    师母见他们开始谈诗,自觉没趣就借故打扫厨房抽身走开了。

   “七言诗通常是四三的节奏,但也有例外。比如你念的这首第一句是三四节奏,你说对了,念作‘昨夜圆,非今夜圆’,第二句是四三节奏,是正常的,但第三、四句是二四节奏,不是五二节奏,念作‘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

   “啊,请问校长,这首诗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唉——诗人感慨自然界的交替变化和循环往复,悟出岁月无情,人生短促的道理,劝喻人们珍惜美好的时光。”

   “要怎样才算珍惜美好的时光呢?”

   “那就是要好好读书呀。”

   “好好读书就是珍惜美好的时光,对我们即将毕业的师范部女生来说呢?”

   “是的。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吧。不过——也要从实际出发,像你家庭条件不够好的,家里只有你母亲一人,你年纪又不小了,也可以谈婚论嫁,找个好归宿。因为这里的美好时光也包括青春年华。”

    杨水仙听到“谈婚论嫁”脸唰地红了,但她还低着头沿着思路说下去。

   “校长说得是,照说我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了。但是我压根儿就是不想出嫁。”

   “说傻话了,女子怎么能不出嫁呢?”

   “我不出嫁,我要一辈子给您誊写文章。”说完后偷偷地瞟了校长一言。

   “你马上就要离开学校走上工作岗位了,不能老呆在学校里呀!”校长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说些客观。

   “我不想当小学教师,成天与毛孩子打交道,我就是想给你誊写文章。这个工作我喜欢干。我只要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她边说边抬起头来,似乎是表示她的决心。“就是那种私人秘书什么的,你堂堂正正一个中学校长有个秘书还不应该!”

    校长不敢往下谈,怕妻子听出个子午卯寅,闹得不愉快,就主动结束谈话。

   “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吧。”

   “不,一言为定。”说着就起身告辞。

    他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思想毫无准备。他开始还有顾虑:一个中学校长纳妾是不是有伤风化呢?但是他一想到一些伟人、名人,如蒋介石、李中仁、张学良、张大千、徐悲鸿等,他又觉得自己太谨小慎微了。他冷静下来一想,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从生活上和工作上给予帮助。家里的原配没有文化,又有高堂要照料,又要管理家业,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帮助他。再说他们结婚已十年多,至今还没有孩子。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件事老母曾多次对他提过。过去老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很反感。现在看来老母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若是她在世时见不到第三代,岂不是极大的憾事。特别是他从教十余还没有见到如此善解人意的女性,可以说她第一次来到他房子里时,他就有了不一般的感觉。而且她又态度坚决,好像跟他跟定了似的。看来这是一个机会,送上门的好事,不能让它溜走。不过老婆这一关能不能通过,还是一个问题。

    他很快找一个机会同他老婆谈了这件事,不料老婆因没有给他生育很内疚,不但不反对他纳妾,而且还保证与杨水仙以姐妹相称,好好相处。

    这样杨水仙就正式成了高校长的偏房,从成亲那天起就与他住在学校,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家看看,生活过得美满极了,也没有通常那种争风吃醋的的现象。

但是好景不长,第三年水明县就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任校长是新任县长(军人)兼任。高山文因纳妾问题,没被任命为副校长,只当个普通语文教师。

他家虽住在县城,但在农村有相当数量的土地出租,因此土地改革时他家划为地主,这时他的老母已去世,农民为了清算他家的剥削,挖他家的浮财,把他和杨水仙揪回去与戴氏一起斗争、关押,并且三人都被划为地主分子。从此他就失去了当教师的资格。新婚姻法是不允许一夫多妻的,杨水仙又还年青,所以农会命令杨水仙改嫁,但她死活不肯,农会为此传唤过、斗争过她,僵持一段时间,后来因戴氏暴病去世才算了结。有人说是她服毒致死有意成全杨水仙。

    土改以后,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他在街上摆个香烟摊子,加上代写书信,杨水仙搞点搬运或帮人作褓姆,吃饭穿衣不用愁。几年后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为珏珏。杨水仙因为没有生个男孩为高家传种接代,很不喜欢她,希望下一胎将生个男孩,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没有再生了。可是高山文却视她为掌上明珠,十分疼爱她。因为她长得酷似她妈妈,非常聪明伶俐。

 

    时间再向前推移几年,就是“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这场革命对高山文来说并不怎么难受,因为他对管制、训话、揪斗、戴高帽子游街已经习惯了,死猪不怕开水汤。造反派也把当作死老虎,很少光顾他。直到文革后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城市居民大批下放到农村才真正触动了他。这在当时是不可抵挡的潮流,连根正苗红的都得服服帖帖地去,就甭说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他了。这时他已年逾花甲,但幸运的他妻子还年青,刚满四十,虽然也是饱经风霜,但容颜不减当年,依然风姿绰约。他一家三口被下放在后山农村,这里的农民大多曾是他家的佃户。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村民都投以异样的目光。

   “一个六十多岁糟老头的妻子竟是那么年青!”

   “一个只有四十上下的有姿有色的女子竟还守着个白发老头过日子!”

   “这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

人们背后议论纷纷。一些顽皮的孩子不知谁给他们编了顺口溜到处乱唱:

   “老牛吃嫩草,老头睡少妻……”

    但是他们只感觉到村民们的奇异目光,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私下议论,也没有听到孩子们的顺口溜,他们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忍受不了当农民的艰辛和生活的贫苦。从早到晚地在田里、地里劳动,累得腰酸背痛,特别是双抢季节那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手割破了,脚被泥水泡烂了,却依然要出工,不能缺席在家养息。收工回家饭菜难以下咽,因为食油十分奇缺,菜里只有一丝半点油。有的农民吃的木籽油(一种非食用油),一般农民没蔬菜园,只有那些强悍的人家偷种了一点,因为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集体种的蔬菜不但数量少,品种也很单调。杨水仙虽然年青,也忍受不了这种苦。她从小生在城镇、长在城镇,从未脱鞋解袜在水田里干过活,解放后她虽然也干过搬运,但是那是一个可以挑检的活,赃了的或者扛不起的可以不干,干累了可以在家歇着,没有人管着你,不像现在队长喊出工就得出工,喊收工才能收工,就像解放前地主的长工一样。这种生活使她苦恼。

    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是大队副支部书记兼的,姓涂名怀之,阶级觉悟很高。他的父辈原是高山文的佃户。他认为高山文一家来到这里是还剥削债的,是接受改造的,所以对他们一家总是“特殊照顾”,尤其是他的小老婆。有的社员也觉得就是要整整姨太太的娇气。因此看到她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的时候,不是同情,总是投以歧视的目光。

    有一天双抢,正下着毛毛细雨,道路泥泞,很不好走。队长安排杨水仙和几个女社员运秧。这里的女性习惯于用竹背篓背,背重物的背篓编织很粗糙,表面竹篾嶙峋,背在背上很容易磨破背部的皮肤。一般妇女都在背篓的那面缝一块布,以缓冲竹篾的棱角。杨水仙虽然也这样作了,但是由于她穿的上衣很薄,皮肤很嫩,背在背上还是如芒在背。竹篾擦伤皮肤后,再加上雨水、汗水一浸渍,疼痛得刺骨钻心。泥泞的道路好像没有磨擦只有惯性,脚一滑就是一两尺多远,几次差点摔跟头。因此她如蜗牛爬行,慢得很,人家背了两个来回,她才背一个来回。此时在大田插秧的人正缺秧,队长见状火冒三丈,风风火火地要去看看她是怎么偷懒的。他走在半途中看见杨水仙踉跄向他走来。她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的花短袖衫,露出双臂像莲藕一样白嫩;下身穿一条铁灰色的长裤,裤脚挽齐膝盖,露出的小腿虽然几乎沾满了泥,但在没有沾上泥的些小地方还能看得出她的小腿比农村妇女的白的多。她在泥泞的道路东倒西颠地走着,就像舞蹈演员在舞台上跳舞一样迷人。那女人身段的柔韧和曲线美、还有丰满的胸部尽收眼底。就是她脸上的难色和身上的泥水也好像是一种美的装饰。他从来没这样仔细地注视她。他被眼前女人惊得失魂落魄,目光呆滞,那怒气早已烟消云散,那阶级仇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上前去默默地把她背上的背篓接了过来。那个女人也惊呆了,以为是队长大发脾气的前奏。她作好了思想准备,心甘情愿地挨他的臭骂。可是她等好大一会,队长并没有吭声,直到快到大田边他才说了一句:

   “慢着来吧!小心别摔跟头。”

    杨水仙听了很感动。

    队长从那以后一直心里不能平静。他打光棍多年才娶了个麻子老婆,高山文六十多了,又是地主分子,凭什么要占有一个年青漂亮的老婆。她若是能与这个女人睡上一觉,才不枉来人世一趟!从此他便暗暗在她身上下工夫,找机会多接近她。在劳动的安排上给予照顾,给她安排一些离家近、轻松、干处的活;给她一些小恩小惠,队里分东西有意多给她一些,劳动中多帮她一手。等到她对他有了好感时就下手。

    有一个白天,他的麻子老婆回娘家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左右邻舍也没有人在家里,他把杨水仙喊到自己屋里谈话,他说:

   “你们家下放到我们村里时间不短了,我这个大队支部副书记兼队长的还没有找你们谈过话,真是对不起。”

   “队长工作忙嘛,不打紧。”杨水仙警惕地打着圆场。

   “工作再忙也要关心下放人员,你们是响应伟大毛主席的号召呗。”他望了望杨水仙,改用更关切的语调继续说道,“你们家还有什么困难呀?”

   “没有,没有。对我们照顾很周到。”

   “你现在都适应些么?”

   “适应些了,适应些了。”

   “我这个人比较粗心,考虑问题不周,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提,我一定满足。”他把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杨水仙想挪开一点,但怕得罪他只欠了欠身,作了一个想移动的姿态。“你对我还不了解,我是很同情妇女们的,特别是那些生得娇嫩的,用一句文雅的话来说,这叫作‘怜香喜(惜)玉’吧。”说着他伸出手来要摸杨水仙的头发,她把头一偏,顺势挪开了椅子。“你来得不太久,对我的为人还太了解。”他边说边把自己的椅子又挪了上去。“其实我这个人是最注重感情的,不像有些干部,整天绷着脸,嘴里老念着阶级斗争。你说,人与人斗来斗去有啥意思呀?”杨水仙第一次听到共产党员这样议论阶级斗争,不敢随声附和,让他抓到辫子。“人就是人,应该有人情味,你说是不是?”他趁她思考之际,抓住了她的左手,她使劲地挣扎但还是挣不脱,无奈只好任他抚摸自己的左手,她决心不让他抓到自己的右手。“城里人就是比农村的长得好看。你在我们村子简直是鹤立鸡群!”

   “我都四十了,徐娘半老啊!”

   “不,你仍然年青漂亮,我从来没和你这样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过?”他又顺势勾上她的脖子。

   “别这样,被别人看见了不好。”她警示道。

   “没有人会看见。就是看见了,也没鸟事!”

   “人们会说地主分子的小老婆拉拢、腐蚀党员干部。”

   “咳,别怕!天跨下来我来顶。再说就是看见了,他们也不敢说,这个生产队是我的天下,知道吗?”

   “你妻子看见了准会撕破我的裤子。”

   “咳,那个嘛子婆咯,她敢!如果她动了你一根寒毛,我跟她离婚!”

    这时他已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知道今天已入虎口,难逃厄运,大喊大叫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留下隐患,不如以退让求解脱。

   “队长,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快说!”

   “就这一次!”

    队长听之后,愣了一下,说道:

   “我答应你。快……”

 

    那知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方面是徐怀之言而无信,有侍无恐,死皮赖脸等,另一方面是杨水仙由无可奈何到慢慢适应到心甘情愿、移情别恋。因为她和徐怀之在一起,可以得到许多好处。她不必参加那些又累又苦又赃的活,得到的工分和分配却不少,她丈夫在村里的待遇也得到了改善,阶级斗争好像与他没有了关系,批斗会、四类分子会从不喊他参加了。她想,要想在农村里生存下去只得如此,只要仍然对老头子好就是了。

    但是她想错了,男人对女人在外面花心是最敏感的,女人在有外遇的情况下必然会厚此薄彼、敷衍应付从而露出破绽,另外就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看见他看见,你不敢说,他敢说,总有一天风要吹到高山文的耳朵里。

    果然有一天半夜,高山文与杨水仙大吵了一架,睡得惊醒的邻居都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点。第二天高山文还去大队部告了徐怀之的状。大队支部书记说,他们调查一下。但是后面就没下文了。徐怀之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如果他妻子不在家他就让杨水仙在他家里过夜。后来高山文又告到了公社,公社书记说,他们调查一下,但照样后面没有下文。读书人岂容得戴绿帽子!他奈何不了徐怀之,但可以教训老婆。

    一天半夜,他趁妻子熟睡之际将她绑了,把她屁股上的裤子扒开,用家法教训她。

   “你这烂货,我叫你偷人!你这烂货,我叫你偷人……”他打一下骂一句。

   “老狗日的,你敢打我呀?”杨水仙一点不示弱。

   “你这骚货,竟敢骂我!我要打死你!”说着又继续打。

   “你打死我了,要抵命!”

   “我这老命不要了!”他停了手中的傢火,气喘吁吁地说道,“要我不打你也可以,你向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和那狗日的来往了。”

   “你给我松了绑我才向你保证。”

    高山文以为她有回心转意的念头,就马上给她松了绑。那知她被一松开就恶狠狠地说:

   “哼,要我给你作保证?休想。我就是要你戴绿帽子,气死你这老狗日的!”说着就穿好衣服钻到另一间房里去睡觉去了。从此她就与高山文分床而睡。

    徐怀之听说高山文打了杨水仙,还上门臭骂了他一顿,并威胁说,下次如果敢动杨水仙的一根毫毛,要给他好看的。不仅如此,徐怀之还经常来杨水仙的房间里鬼混,公开在那里过夜,并且还有说有笑,丝毫不顾及,气死高山文了。为了不妨碍他们,徐怀之还故意派高山文到山上去看守菜地,不让他在家里住。

    高山文气得咬牙切齿,又第二次到公社告状,但得到的回答还是差不多。他们说,公社会批评他的。

    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感到挨批斗能忍受,唯独这口气咽不下。他想到过死,死了不是就看不见了么?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可是这样死不就是向他们屈服了?不是成全了这对狗男女吗?他内心非常痛苦,思想十分矛盾。

    有一天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高山文刚满十四岁的爱女被徐怀之十七岁的儿子强奸了。他得知后怒火中烧,手持一把锄头去徐怀之家里找他儿子徐牛算帐。他骂道:

   “狗日的徐怀之,你霸占我的妻子,你的孽种又糟蹋我的闺女,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这时徐牛正自得其乐地站在晒谷坪边,举目远眺,以为地主分子不敢打支部副书记兼生产队长的儿子,因此没有防备,那知高山文跑到跟前二话没说描准他的腰就是一锄头,徐牛顿时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坎下。坎有一米多高,坎下是一块菜地,菜地中有几块从地下长出来的石头,这小子运气不好,恰好头部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死亡。高山文知道闯了大祸,不过并不很害怕,因为思想上早有了抵命的准备。

    就在这时正在开展自革委会成立以来第一次全国性严打,各县都纷纷开了杀戒,报纸上说,要“杀杀,杀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来,杀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风来”。同地区的只有黄土县、同水县和水明县没有枪毙人,前不久黄土县枪毙了一个只抢了几毛钱的抢劫犯,最近同水县又枪毙了一个团伙强奸犯。简单说,这团伙强奸案是这样的:农村的一对男女青年定了婚并送了彩礼,但这女青年后来单方面毁约,要与另外一个男青年定婚,原来与之定婚的那个男青年要退还彩礼,那女青年不退,那男青年在几次三番催讨未果的情况下,顿生报复之念,在一好友的帮助下把她强奸了,说这是作为彩礼的补偿。现在整个地区就剩下水明县没有枪毙人了。这一起人命案对水明县来说正发生的是时候,该县人保组得知这个案子后组长亲自挂帅,勘查现场,提审犯人,录口供找证据,很快就一锤定音(因为人保组集公检法于一身),是反革命阶级报复案,杀人凶手应当杀。案卷送到省里后很快就批下来了。执行枪决的时候,为了防止犯人喊反动口号,在押出牢之前还给犯人灌了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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