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绮霞》 卷六 龙潭虎穴 7. 血色琴音
半夜时分,传来阵阵喊杀声,战鼓隆隆,恍惚间似要颠覆天地。钰儿从睡梦中惊醒,急忙起身,穿好衣裳,随便挽了长发,打开厢房房门,抬脚就朝外跑去。
“姑娘——姑娘——”绘年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喊着紧跟其后。
“发生什么事情了?”钰儿心急火燎地回头问绘年。
“废太子的人马已到平城城外,正在攻城呢!”绘年一边紧追钰儿,一边跳着提鞋跟。“姑娘,您现在哪儿也不能去!殿下有命,让众宫人都待在原地,不得擅自走动啊。姑娘——”
一想到拓跋征身陷险境,钰儿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地抬腿便往翠云阁门口跑,刚出翠云阁不远,就已看到前面的昭露大殿里灯火通明,到处是佩剑禁军,手持长戟,身穿重甲,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勒儿姑娘,你快回房吧。殿下有旨让我们所有宫人都待在原地!”此时,红年从大殿方向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钰儿这才懊恼自己的莽撞了,她忙回答:“是。我听了这喊杀声,就想跑。最后一次,我与母亲、妹妹在战火连天的兖州失散那晚,也是这声音。这远远的喊杀声四起,就让我不由地,只想逃……”她说着,掩袖捂面抽泣起来。
“何人在此喧哗!”这时,走来一队手持剑戟的铁甲禁军。
“参见夜将军。”只见红年、绘年急忙俯身行礼。
“勒儿,参见夜将军!”钰儿也急忙施礼。
“免礼了。这位可是千羽乐坊的乐姬?为何居住在此,不住在意华苑?”夜将军声音浑厚,但问题一个接一个。
钰儿起身,暗自打量着他,他一副庄稼汉的憨厚模样,难不成就是拓跋历提到的昭露宫禁军统领夜决?
红年回道,“是晋王殿下赐勒儿姑娘和采薇姑娘一起居住在翠云阁的。”
“原来如此!殿下有旨,所有人不得在宫内擅自走动!”夜将军低声说,目光在钰儿脸上停驻了片刻,然后冲着后面的禁军一挥手,“我们走!”
钰儿目送这支禁军往昭露殿走去,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武冬!钰儿欣喜若狂。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在这龙潭虎穴中!
武冬似乎脑后长眼,他略略高举了两下手中的长戟,接着刻意歪了一下脑袋。
钰儿抿嘴,不敢让脸上的笑意被人察觉。心里却甚感欣慰。
喊杀声不绝于耳,隐约还望见远处火光映红了黑夜。
钰儿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心想着找绿纱还是紫环打探消息。假如拓跋征能够顺利攻入城中,那么他们都可以解困了。但,假如他无法攻入平城,自己得做好万全准备。介时,还需想办法刺杀晋王、夺得虎符!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凭她一己之力恐难成事,不如再请一人相助?想到这儿,她索性坐了起来,披上外袍,悄悄打开房门,走到采薇的房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叩几下。
“谁?”采薇的声音就在门侧附近响起。
“我,勒儿。”钰儿轻声回答。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快进来吧。”采薇招呼钰儿走进屋内。
“采薇,他们可曾告之需你何时侍寝吗?”钰儿见采薇关好了房门,随她走进内室,悄声问。
“嗯,有位绿纱公公来传话了,说是明晚或后晚。”采薇一脸愁容地说。
“你有何打算?”钰儿拉住了采薇的手臂。
“宁死也要一搏。”采薇握手成拳。
“没用,你不是晋王的对手,他的武功不低,你这样去宁死一搏,等于送死。”钰儿冲她摇摇头。
“我知道。昨晚有宫女行刺,她是晋王府的老人了,入府已有三载,不但株连三族,还把昭露宫的婢女太监和近卫,只要跟那宫女有过私交的都抓进了掖庭。少说也有百多人,这些人多有去无回,连管事的贺公公都被牵连了。至于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拼死反击,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含冤而亡的爹娘?”采薇独自神伤,双眸里泪珠摇摇欲坠。“爹爹虽只是个小吏,但我们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爹爹常教我跟弟弟吟诗识字。娘原是南朝人,后来投靠了姑妈,才与爹爹喜结良缘。我们一家时常去郊游,爹爹还教弟弟骑马。可是,一次外出访友途中,偶遇晋王,那厮看中了我娘,自那以后,我们一家就惨遭横祸。吾命虽轻贱,可家仇深似海啊。”说完,她捂住脸又哭了起来。
远处传来的喊杀声越发显得激烈了,偶有惨叫、悲嚎声间杂其中,注定了这将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不眠之夜。
“采薇,莫再哭!听我说!”钰儿用在战场上对兵士发号施令、不容抗拒的口吻说。
果真,采薇立刻止住了哭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惊讶地望着钰儿。
“无论城外战况如何,倘若晋王胜了,他宣你侍寝,你就说需勒儿为你伴奏,你先献舞一支。明白吗?只需他吃了马乳葡萄,再加上我的三滴血,进入晋王的口中、体内,他就将生不如死!”钰儿注意到采薇美眸中闪过如火炬般的光亮,钰儿决心赌一把,“晋王众叛亲离,他大限该到了。”
“好!勒儿,昨天中午就已宣我去陪酒。正好有十万火急的军务,命我回避。绿纱公公已经吩咐我随时候命侍寝。我会转告绿纱公公,需邀你去弹曲。”采薇紧张地攥紧了钰儿的手。
钰儿心头一闪念,此举甚是冒险,其一,她不知采薇有多可靠。其二,她不知采薇此人能承受多大的风险。如若她遇事慌张、暴露了,那自己也一定会暴露。这条线索只能中断在自己这儿。即便是凌迟之刑,她都不可以牵连出他人。如此一来,行动前,她需给自己准备好一颗从明姑那儿偷出来的剧毒药丸。一旦身份暴露,速死才是唯一的出路。想到这儿,她紧咬牙关,暗下决心。
“我们需要给他喝一杯掺了我三滴血的葡萄酒。如若此招不行,”钰儿蹙紧双眉,盯着采薇,对她耳语几句。采薇听闻立刻神色大变。
“我不知,勒儿,你又为何要担如此风险?”采薇花容失色,伸手握紧了钰儿的手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钰儿苦笑一下,“你需配合我!扰乱他的注意。”
东城门外的擂鼓声、呐喊声更响了,但也听得近处的几处婉转鸟鸣,“天快亮了,我先回去了。切记!不可一人鲁莽行事,且待最佳时机!忍耐!”钰儿握紧了采薇的纤纤玉手。采薇冲她郑重地点点头。
钰儿匆忙离开,闪进了自己的厢房。
一早,刚梳洗打扮、穿戴停当,绘年就端了个食盘走进了厢房,关好房门。虽与绘年相识时间甚短,但,钰儿已不失时机地让绘年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信赖的大姐姐。
果真,绘年一放下食盘,就凑近钰儿的耳朵边说: 城门外血流成河,战事甚为激烈。半夜,晋王就已亲往东城门督战了,连宫里的禁军将领都被调去守护城门了。贺公公被抓了,贺公公伺候晋王有20载了,每个人提到这事都寒心。现在昭露宫里属绿纱公公最大了, 被封为昭露宫的大监了。绿纱一早训话时说了,宫人一律不许私下谈论战事,否则要以宫规严惩。绘年说完,瘪瘪嘴,摇头叹息。
托着腮,盘算着她自己的心事,等钰儿一吃完,绘年心事重重地端着食盘走了出去。
巳时,红年带着几个禁军走进了翠云阁。
“姑娘——勒儿姑娘——”。红年急切地拍打着厢房门。
钰儿正盘腿在床上打坐,琢磨着该如何冲破被封的穴道。忽闻声响,急忙前去开门,打开门见到众人,她吃了一惊。
“请问,可是勒儿姑娘?”一位披挂战甲,手持佩剑的将士抱拳问道。
“正是。”钰儿回答道。
“晋王殿下请勒儿姑娘去城楼奏乐,以震军威!”来人立刻侧过身体,闪开一条路。“马车和地澜古琴皆已准备妥当。勒儿姑娘即刻随我们前往!”
钰儿蹙紧双眉,事发突然,不容犹豫,她立刻回道:“好!稍等!”她转身回房,拿了一件披风披在身上。
平城城楼上,已遍插箭羽,犹如久已废弃的城堡墙头长满的黑色茅草,只是不会随风摇摆,支支恰似未能遂愿的死神的叹息,遍插在墙垛、城墙上,大风吹起,箭翎上的羽毛在风中兀自奏起了阵阵悲凉的哨音。
一位银甲小将迎上前,手持长剑,帮钰儿拨挡扑面飞来的箭羽。钰儿躲到角楼的隐蔽处,向他致谢,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倒让钰儿愣了半晌,他的眉眼却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新一轮的扑城开始,如飞蝗般箭簇稀疏了些。
钰儿敛目从墙垛的间隙朝城下的战场观望,厮杀呐喊声中,一切尽收眼底,只见黑压压的拓跋征大军,兵士身穿黑铁胄甲,从横倒的云梯和铺满的沙袋上越过护城河,一批接一批冲上架在城墙的云梯。墙角下,黑压压的尸体已堆成了小山。高高架起的投石机、攻城锤似乎都无法打开坚固的平城城门,它们矗立在混乱的战场上,扼腕哀叹般。
守城的晋王将士,投掷滚木擂石,砸得一批又一批的兵士哀嚎阵阵,翻身落地,仿佛置身于地狱的水深火热中。
虽久历沙场,钰儿始终不明白战争的意义。想来这些同宗血脉的北魏将士,他们之间的互相厮杀,博个你死我活,又是何等惨烈!
钰儿禁不住地在万军中寻觅他的身影,在一处迎风飞扬而起的金边黑旗下,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钰儿心跳都不由地加快了,抱紧了怀里的地澜古琴。假如昨日她能够行刺成功的话,或许今朝他就不用陈兵平城下,早已入主东宫了。
一名管事的洪太监从拐角处迎了出来,带钰儿来到顶楼西北一处昏暗的房间,窗户全已被厚木板钉死了。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几束由木板缝隙直射入房内的阳光里,灰尘如蜉蝣欢快地在人间酣战的上空漂游。
“勒儿姑娘,王爷在城楼下布军督战,命你在此处抚琴。他说,就弹当天在昭露宫弹的那只行军曲即可。其他行军曲,若勒儿姑娘会弹,也一并弹奏。”洪公公说。
“需要弹多久?”钰儿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她急忙问。
“殿下没说,这样吧,如若奴才寻到个机会,就代姑娘问一下吧。”洪公公懒懒地回道。
“哦,”钰儿心头一闪念,忙褪下手腕上佩戴的碧玉翠玉镯,这是晋王赐给她的一批首饰中的一件,“不成敬意,还望洪公公不要嫌弃。麻烦公公帮我提醒晋王。公公想必知道,这琴弹久了,估计我这十根手指就要都破了。”说着,她把玉镯塞进洪公公的手里。
“哎呀,勒儿姑娘太见外了,咱们都是昭露宫的人嘛。”说着,他不露声色地迅速把玉镯揣入怀中。
“不瞒姑娘了,现在正是两军胶着时期。唉,这城门止不住什么时候就被撞开了。而且救兵还未到,王爷都急死了。”洪公公摇摇头。
“救兵?若是有救兵那该多好呀。”钰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真有吴衡的救兵吗?
“这柔然可汗之子吴衡的救兵还不知几时到啊!这不,”洪公公压低声音道,“刚绑了重华殿废太子的嫔妃来,已经推下去三个了,惨啊!”
“什么?”钰儿大惊,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惊异,须臾,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问,“推下去?”
“从城楼顶上推下去,为了让废太子退兵。废太子却口口声声说:既是我太子府的人,理当生死与共!哎呀呀,都是他的夫人和伺妾们,他就这般狠心呐!冷血!”他挥舞着莲花指凭空点了几下,“说来倒奇了,他府上的魏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却怎么都寻不到踪迹。”洪公公摇了摇头,“快弹琴吧,别让晋王怪责下来。”
说完,他抄着手,打开房门,缩身走了出去。
钰儿倒吸一口冷气,竟忘了自己该弹什么曲目了。
片刻,她屏气凝神,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的琴音。
这是师傅曾经为《胡笳十八拍》新谱的曲子,思绪万千间,她轻轻吟唱着:“……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浑厚的古琴声硬生生惊破了绵延的喊杀哀嚎声、尖锐的箭羽飞扑之鸣、攻城锤不停地撞击城门声,携起戈壁滩上飞卷黄沙的苍茫,长江浪涛冲天恣意的豪迈,一齐从这战事正酣的城楼上,直冲云霄……念及他前途未卜、深陷险境,钰儿的琴音越发悲壮高昂,飞扬处似游侠纵横、仗剑江湖,激昂处如驰骋疆场,醉卧沙场、笑看红尘茫茫。
她浑然忘我,如入无人之境,只依稀记得一开始随着琴音骤起,无数箭羽射向房间窗门,片刻后,箭羽陡然消失,外面却喊杀声依旧。
泪水滚落在冰凉的琴铉上,他必已猜测到,那个在敌军城楼抚琴的人便是钰儿。
曲罢,钰儿推门走到一片狼藉的城楼走廊。除了她所在的这个西北角方位,其他地方依然箭落如飞蝗。
极目远眺,苍茫天空寥阔,唯猎风习习,漫卷黄沙于天地一线间。她望向他,他身姿依然挺拔,乱军中,孤日悬空,他黑色胄甲矗立如一座不倒的独峰。
纵有千言,亦只能默默相望,隔在他们之间的,却是要跨越千山万水般的生死之遥。
正出神间,他却突然调转马头,抬头望向钰儿所站的墙垛处,躲避已太迟。只这遥遥的四目相对,纵然他们之间是肃杀的战场,万千乱兵胄甲、铁马金戈、血溅尸横,亦皆化为乌有。
大风吹拂起她的发尾,扬起她身上黑红色的斗篷,泪水无声滑落两颊,明知他看不到,她抿嘴冲他一笑。
蓦然转身处,烈日仅徒劳地拽住她孤独而毅然的身影,恰似只身奔赴刑场的一个决绝!
非常感谢CORNFIELD 留言!
因为拓跋征被抓了。
然后呢?
的确有变数。
需要查一个东西,现在修改好了一齐贴出来。
感谢CORNFIELD 留言跟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