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芷伤寒蒂 蛾眉忧晚花

山西土窑洞里住了八年的北京知青,“老三届”中老大哥,网上人见人恨的“朱老忠”就是在下我。“疏雨”是本人另一个网名,出自唐诗“疏雨过中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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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她

(2012-04-04 22:46:50) 下一个

同桌的她

朱老忠

  老忠小学那个班特别怪,男生特少,不是一般的少、二般的少,大概应该属于三般的少了,男生大约只有三分之一。
  老忠小时候,是全班连男带女的总排头,人称“小豆儿”,平时老实得像个猫。因为男生少,所以老师排座位,所有男生全给配了个女同桌——省得你们男孩子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老师,哼!就连老忠这么老实巴交的,也丝毫不肯放过。给老忠安排的同桌是个拖鼻涕的小疯丫头,姓鱼,外号“小鱼儿”。背地里我叫她“小泥鳅”。厉害得要命,天天撅着嘴像是谁欠她二百总也不还,小豆儿老忠可万万惹不起她。

  一次,小疯丫头上黑板上去答题,够不着上面就搬了自己的凳子登上,回来却忘记搬,结结实实坐了个大屁墩。坐在地上二话不说冲着老忠大喊一句:“那么坏!”吓得老忠差点儿也坐地上去。
  同学们哄堂大笑,疯丫头红着脸搬回自己的凳子,但还是撅着嘴,决不肯道歉。但这事情过后,和老忠的关系便有所缓和了。
  疯丫头图画课总是很吃力,把小鸡画得像只乌鸦不说,把茶缸也画得像个牙膏筒。可老忠我是美术天才(真后悔没去学美术!),画什么像什么,画小人书上的古代大将,什么赵云,什么张飞,那全校孩子没一个能比的。就图画课上那点儿玩艺儿,“张飞吃豆芽——小菜儿!”老忠也就十分钟,画完了。于是疯丫头就得了救,一堂图画课,老忠十张也能画出来,偷着给她一张画得最烂的,她也像是得了宝贝。
  不过疯丫头手工还不错,剪下几个美术字在白纸上铺好,用牙刷蘸墨水在苍蝇拍子上那么划来划去,就能喷出雾朦朦的效果来。让我一操作,却是大墨点子直淌,喷一个废一个。手工课往往是同桌一起做,于是我和疯丫头就达成了默契——取长补短,互通有无。
  疯丫头上初中以后特进步,最早一个写了入团申请书,很早就挂上了团徽。小豆儿老忠那时候也长本事了,已经学会了上树偷枣摘桑椹,爬大烟筒掏鸟窝。虽然还住同一个大院,跟疯丫头也就再没更多联系。
  老忠考上高中以后个子长起来,不再是小豆儿,也一本正经地学起雷锋来。天天坚持长跑一万米,参加了学校的体操队,也练出一身发达的块儿头。不记得是谁了,哪个女同学一次拿给老忠看一张照片,原来当初的小疯丫头早就在部队的卫校,整齐的军装,军帽下面垂着两条短辫子。真是“女大十八变”!谁也没想到这个拖大鼻涕的小丫头片子,居然出落得又漂亮又机灵,简直就像那《林海雪原》里描写的白茹。
 

  稀里糊涂的就上了高三,第一学期过后功课大部分都已结束,就等着第二学期开始不久就要进行毕业考试。就在这个寒假,文革前1966年的那个寒假,小学的班主任想到这拨人高中毕业很可能各自东西,上海、西安、哈尔滨、广州、大连……于是把原班同学召集起来,让大家见面,同时表示一下每个人今后的奋斗方向。
  这时候的小伙子们个个十八、九岁,全都像模像样、意气风发,姑娘中却是很多已经没了十六、七的娇艳,虽然还很年轻,且距婚育尚远,但有些已经略显肥胖。也许是困难时期以后补充营养过分,也许是冬季寒冷穿戴较厚,可是只有那小学时很不起眼的拖鼻涕疯丫头,这一次军衣军帽,領章帽徽,军容齐整,潇洒利索,自古以来头一遭压倒了群芳。
  小学时候就分什么“男女界限”,到了这般年纪却更加“授受不亲”,更何况已经在“思想革命化”的热潮之中,男女同学之间不但不说话,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所以尽管她“一枝红艳露凝香”,老忠在内的小伙子们也只能“巫山云雨枉断肠”。
  到了夏天,传来取消高考的决定,尚不知今后的去向如何,没多久就是众所周知的文革爆发了,轰轰烈烈,充分发动,大字报大辩论,破四旧立四新,“拿起笔作刀枪”,“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忠没资格坐车串联,却完成了步行五千华里的壮举。
  闹哄两年后,插队、招工、调动,从1968年直到1992年,在外漂泊了24年的老忠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生长自己的北京。
  单位上班已有若干个月的时候,忽然有人通知我:计划生育那边你还没去报到呢。什么?我都45岁了!那你也属于“育龄夫妇”。
  填好的表交给管计划生育的女大夫,她惊讶地叫起来:你是“小豆儿”?
  我细一端详:“是你呀,‘小鱼儿’!我可是老豆角子啦!”
  “那你言外之意,我就是老泥鳅吗?”
  “哈哈!”
  “哈哈哈!”
  疯丫头原形毕露了。
  “那天合唱比赛,就看着一室那个手风琴伴奏的像你,要不看表上的名字,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接着,老泥鳅就和旁边的大夫兴高采烈地介绍起来:这是我小学的同桌,小时候画画可好啦!六年级就学吹笛子、口琴……
  还提那时候呢?忘了你故意捅破我笛膜的事情了?
  老忠有个酷喜乐器的哥哥,所以他玩什么老忠也跟着玩。就是当初这个疯丫头,玩什么她烦什么:别给我再玩二胡啊,我可听不了你“杀鸡”!玩什么唢呐?咱们这儿没死人,不需要你“出殡”!更不许吹小号,磨剪子上街上扛着板凳吹去!就连吹个口哨,她都要说:还没到该你把小孩撒尿的时候呢!
  真的吹起笛子来,看那嘴撅的,欠二百变成欠三百了。
  逮亏后来没跟你同学!现在了,你知道手风琴好了?搁以前不定你说出什么更损的来呢!
  虽然在一个单位,却也不常见面。“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老大妈”老泥鳅也是半老徐娘,早就没了年轻时的半点儿姿色。
  老忠在外那24年可没白过,带回来一身本事,号称“三电一机”——跟什么“三从一大”、“三自一包”、“三和一少”、“三降一灭”、“三尼一铁”之类的毫无关系,老忠是“机械工程师,电气工程师,电子工程师,电脑工程师”。于是“能者多劳”,孩子也上中学了,一年总有半年被安排出差在外,不是安装就是维修。在北京那些年,平时也还是根本想不起这条老泥鳅来。
  叫她“老泥鳅”并不合适,想想吧,小时候的疯丫头,大了又能有多滑?其实还是没心少肺那么个人。
转眼,在北京度过了七年——不知道怎么的,就差了一年!离开北京那24年,农村种地八年,陶瓷厂做茶壶八年,科室做技术工作又是八年,本以为这么多的“八”,咱日后非“发”不可呢,没想到临了临了的,少了这么一“哆嗦”。要有个算命的,大概连现在的美元贬值人民币升值都能给算出来。
  老爸给申请的美国移民,排队若干年后终于拿到了签证,小学同学听说了,又一次聚会为老忠送行。十几双筷子搅在一个火锅里,卡拉OK话筒传过来传过去,老忠的独唱是跑不掉的,小时候就是在班里连领唱带独唱。可是这次,偏偏还有人约咱男女对唱,还要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没别人,就是那条老……,还是叫她“鱼”大夫吧!
  从小就那么讨厌音乐,你说现在老了又能有多大造化?不过还真没想到,她居然唱歌不走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偷着摸着的,把那五音给凑齐了。音色当然说不上多好,但表情自然大方,众人皆喝彩,公认表演才能凌驾于老忠之上。
  一曲唱罢,老忠敬她一杯,她却不顾自己不够健康的胃,反过来挑战了:感情铁,不怕胃出血!哈哈!老忠在唐山那些年最多一次号称“345”——三个人喝“四特”五瓶,此后没人再敢较劲,你找死呢吧?
  猫尿比不了你,跟你上马尿!于是就干上了啤酒。几杯下肚,鱼大夫说话大方起来了。
恰好轮到鱼大夫讲自己的传记:历险、婚恋、家庭、现状,跟别人不大一样,自幼从军,避开文革,基本是漫步青云,一帆风顺。偏偏就有那么一则:在座的知道我在部队时候最想谁吗?鱼大夫转过脸来:我就想你一个人!
  把口边呷了半口酒的杯子放到桌上,我哈哈一乐:这桌上要肉有肉、要虾有虾的,怎么?还要拿我开涮啦?
  鱼大夫此时反而认真起来:我要知道你在什么地方,非把你弄部队来不可!弄不来,我都豁出去退党当逃兵了!
  那语气已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不容我再说笑话耍贫嘴,紧接着又强调一遍:那几年我可真是这么个念头。
  我不禁想起了当初那青梅竹马的小疯丫头,那低头认真喷墨水的小同桌,那军装整齐的可爱小女兵。生活中,还真有小说里的“白茹”呀!
  因为我是要全家移民,所以事先一再强调:千万别给我什么礼物,我自己的东西还有很多想带不能带走的,谁要为我花钱,我都要原物退回!可是鱼大夫分手前还是偷偷塞给了我一个小包,称“绝对没花钱”,并一定要我回去再打开。
  确实没花钱,打开看到的是一包计划生育用品,她所从事职务的“近水楼台”。当时虽然都已经五十出头,超过了“如狼”“如虎”的年龄段,但这也更加深刻地让我知道:在她这里,我还有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相思债。
 
写于200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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