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担心死者不肯配合,会一个鲤鱼打挺,金刚怒目地坐在灵床边,愤愤然大声抗议道:“省省吧,乌鸦的哀歌,鳄鱼的眼泪,我宁愿看见你们在我面前笑颜逐开,笑我一生郁郁不得志,笑我钱眼不大,色胆不大,野心不大,笑我脖子、腰板和膝盖都不够柔韧,笑我太迂太直太傻,直到死后才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的体面!”听了他一通泄愤的发言,灵堂里的人准定会吓得面色如土,夺门而逃。然而我所担心的事故并未发生,据说,数十年间在这灵堂也从未发生过。悼词致完了,致辞者掏出手帕,这小小的道具在他手中比在魔术师手中显得更为神奇,逗得很多人好一阵唏嘘啜泣。他向死者深深一鞠躬,那样子更像是道歉,也许他还细若蚊鸣地咕哝了一句“谢谢合作”或“死鬼,我可是尽释前嫌了”之类的妙语,更体现出他的高风亮节。洗耳恭听死者的冤家对头致悼词,这是天底下常见的黑色幽默和荒诞派喜剧,如果你不能接受这别具风味的“大餐”,那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幽默感。一个人死了,但他的幽默感并不因此而完全丧失,静静地躺在那儿,安息给一切赐足光临的人看,他已尽其所能。一小时后,尸体焚化为灰,一个人在世间就彻底失去了质量,剩下的只有类似槟榔的姓名,大家还将在口齿间反复咀嚼数遍,味道可想而知,其结局与口香糖无异。
走出殡仪馆,外面阳光灿烂,这不像是一个给人送葬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可悲哀的,在如此晴淑暄和的天气,世人通常要寻欢作乐。上车前,多数人已将胸前的白花摘下来,扔进垃圾桶,笑着约定下午的牌局。
刚从殡仪馆出来不久的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变得心平气和。活着,多少总还会有些甜头的,去寻求诸多美好的受用,这就是人生全部精义要诀之所在吧。表面看来,城市是一座大而又大的热灶,人们既发疯又着魔似地朝那灶膛里填塞柴草,要熬制一锅异常可口的香汤,真不知那达于沸点的“浆汁”烫坏了多少人的舌头。好喝,好喝,滋滋有味地喝了一碗,意犹未尽,再加一勺。城市毕竟不是一座兵营,它对每天都有的减员现象毫不在意,真不知有多少人正眼巴巴地等着“蜂窝”中那个空缺,因此城市对死神表现出一贯的冷漠,放鞭炮,奏哀乐,并不表示它有多么热忱。“先死的人给后死的人腾地方”,此话初初听去,相当残忍,但这是一种经常的残忍,无法规避的残忍。一个人死了,他就得把自己在社会中所占据的一小块或一大块“地盘”腾出来,给活着的人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不过生者为了抢占那不可多得的宝座与肥缺,往往会拚得头破血流。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对于一群狗或者蚂蚁而言,给它们扔下一块骨头,就等于挑动一场战争。想及身后事,子孙将为争夺遗产而化玉帛为干戈,死者有几人还能瞑目?眼睁睁地躺在冰凉的墓穴里,愁肠百结,忧心忡忡,那可不是好玩的,更不是好受的。
忧伤,人心中普遍生长的忧伤,似乎是唾手可得的果子。
“老祖宗的话,我只相信一句说得对,那就是‘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死过许多次了。年轻时,我听得懂所有的标语口号,现在回想起来却反而糊涂了。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贯穿其中的是一系列的破产,先是信仰破产,知识破产,然后是爱情破产,婚姻破产,最终是精神的总破产,每破产一次,我就死一次,这样的死毫无悲壮可言,因此我成不了烈士。现在我很有钱,够我挥霍一辈子,别人都羡慕我活得有声有色,然而,我自己最清楚,我的心早就死了。这话若说给狐朋狗友听,他们会说我开什么玩笑,像我这样滋润的,放眼全世界,也顶多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比率;这话若说给那些专拿天王尺来量我钱袋深浅的女人听,她们会众口一辞夸我有幽默感,因为她们不担忧我的心死了,只要其他关键部位的零件运转正常,我就还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活人。对此,谁也不会怀疑。
我知道这悲哀有多大,从殡仪馆里出来时,我就知道了,焚化为灰是一个人作红尘之旅的最后一笔代价,也是最小的一笔代价。心碎了,你仍要草间偷活,仍要苟延残喘,仍要掩耳盗铃,仍要刻舟求剑,逼迫自己去找寻一些足以自欺欺人的理由,那才是最为难受的。坚守信仰的人往往死于信仰,坚守爱情的人往往死于爱情,坚守道德的人往往死于道德,坚守真理的人往往死于真理,死过一次又一次后,信仰、爱情、道德和真理便一一冰消,在我们时代,这样的悲剧恒演不衰,即算抱持十足的外星人的兴趣,你也看不过来。具体到你自己身上,悲剧常常以喜剧和滑稽剧的形式出现,尽管你是一位修复专家,能把破碎了的心修复得像崭新的水晶球一样,熠熠有神,但它仍经不起轻轻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