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中国总督

就在李嗣业、段秀实、杨罗敷各自因不同的原因前往西域，大唐正谋划着向吐蕃军驻扎的要塞连云堡再度进军时，在更遥远的西方，另一出戏正在热闹上演。

大马士革（今叙利亚境内）作为阿拉伯伍麦叶王朝的首都，是座反复无常的城市，反复无常的天气，和不讲道理的人。

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就是其中最不讲道理的人。

此时金星刚刚升起，距离黎明还有好一段时间，夜风习习，正是恬畅的睡上一觉的好时候，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干燥的地面立刻会烫起来，那个时候就再也无法继续舒适的睡眠了。

艾卜坐在大花的波斯地毯上，望了一眼窗外，刚才自己就这么卧在地毯上睡着了吗？而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哈桑，”他唤了一声。

立刻有个老仆快步打开门静悄悄走进来，“主人，天还早呢，到床上再睡一会儿吧？”

“哈桑，”艾卜忽然问，语调有些迷离，“你会解梦吗？”

“解梦？”哈桑不解的问，主人从来不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据说是东方人用来骗人的东西。”

“喔。”艾卜平淡的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解梦’的真实性。

于是，哈桑便原地站着，他一向是个缄默的仆人，等待的总是主人的命令，要不就是主人的自言自语。

“一棵树，”艾卜望着深邃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在黎明前的冷风中颤抖，他说，甚至带着诗人的伤感，“一棵沙漠里的枯树，枝干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绿叶孤零零的挂在上面。我望着那片叶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专注。每一阵风过，我都会非常担心，怕叶子会随风掉落下来，所以只好就那么守着它，心里装着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哈桑，“你觉得呢？”

“老奴现在就种树去。”

艾卜立刻笑出来。哈桑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对自己忠诚得几乎到了有些疯狂的地步。艾卜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指着哈里发的王冠说：“那上面的宝石真耀眼啊！”结果，哈桑就把王冠从宫里偷了出来献给自己的小主人。当然，后来王冠还是被悄悄送回去了，那时，艾卜对哈桑说：“先暂时寄放在麦尔旺二世头上吧，反正它迟早是属于我的。”

阿拔斯家族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叔父阿拔斯的后裔，他们自认跟先知的血缘关系比伍麦叶王朝的各位哈里发们更亲密，长久以来一直坚持对王位正统的要求。同时，阿拔斯家族也巧妙的与什叶派穆斯林联合起来，成为什叶派的宗教首脑，在伊拉克和波斯等广大地区拥有广泛的信徒。什叶派的信徒们认为现在统治阿拉伯的阿拉比亚人是“僭窃的伍麦叶人”的政权，责备各位哈里发的俗心世欲，忽视《古兰经》的教律。在这个强调部族精神、宗教精神和复仇主义抬头的特殊时代里，阿拔斯家族的存在，显然严重威胁着伍麦叶王朝的统治。

艾卜·阿拔斯是家里的二儿子，父亲是一族之长，现在则由兄长萨法哈继承了家族领导权，所以艾卜从小就被带进宫里，‘荣耀’的与麦尔旺二世的诸位王子们一同习武，实际上是作为人质被困在大马士革。在小艾卜眼中，大马士革是反复无常的城市，城市里的人，除了忠心耿耿的仆人哈桑，都是些不讲道理的人，所以，他要作其中最不讲道理的人。

 

在麦尔旺二世众多奢侈的癖好中，他最热衷的就是收藏各式各样的珍宝。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半人高的中国白玉双耳花瓶，那份白净细致圆润的光泽看起来就像年轻女人的肌肤那么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而且越多越好。

他伸手抚摸的一把，更觉得心痒难耐，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瑰宝！

“大唐真是个富有的国家啊！”麦尔旺赞叹道。

这句话让站在一旁进献宝物的波斯人心里大失所望。自从波斯被纳入阿拉伯版图后，波斯的穆斯林原来指望获得与阿拉比亚穆斯林同等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殊不知不但没有获得这种地位，反而降到最低贱的顺民行列里去了，并且又不是经常可以免缴非穆斯林所缴纳的人丁税的。使他们更加不满意的是，他们觉得自己是代表更高超和更古老的文化的，这种事实，连阿拉比亚人自己也是承认的，现在却被歧视和践踏。这群波斯人本想借着献宝的机会，投其所好，借机为波斯人争取免除些赋税和劳役，没想到这位哈里发眼里只有宝贝，对波斯人的提议充耳不闻。早知道，还不如投到什叶派阿拔斯一边去。

“大唐真是个富有的国家啊！”麦尔旺又赞叹了一声。

于是，坐在下面的宫廷权贵们也异口同声的跟着赞叹起来。

“有谁可以替我取得大唐呢？”麦尔旺这么幽幽的一问，却让下面的贵族们缄默起来。

“唐朝是不可战胜的。”这句话似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这句话确实不假。从回历元年（公元622年）穆罕穆德在麦加传教开始，至公元700多年，正是白衣大食最风光的时候，国力和疆域都达致鼎盛。除了家门口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由于有险可守没有拿下，帝国往西吞并伊拉克、叙利亚、北非、埃及，往东吞并波斯，与大唐属国接壤，往北渡海灭亡西哥特王国，占领欧洲比利牛斯半岛除北部山区以外的全部地区，建立起对西班牙人的统治。然而，一连串的胜利在遭遇大唐后，便开始了一连串的失败。

回历94年，开元三年（公元715 年），吐蕃与大食共同立了阿了达为王，发兵攻打唐朝属国拔汗那国。监察御史张孝嵩与安西都护吕休璟率兵万余人，击败吐蕃大食联军，夺得中亚重要的属国拔汉那，威振西域。

回历96年，开元五年（公元717 年），突骑施（西突厥被唐帝国灭亡后在中亚重新崛起的一支突厥人）联合吐蕃和大食（阿拉伯）攻打唐安西四镇，三打一被唐朝再次击败。

回历97年，开元六年（718 年）大食将领加拉赫统兵准备侵入中国领土，但是被这时已经彻底臣服唐朝的突骑施包围，经过偿付赎金，才好不容易得救。

回历102年，开元十一年（723 年）大食将领穆斯棱，兴兵攻东拔汗那，突骑施奉唐皇诏出征，大破之。

回历103年，开元十二年（724 年）叶齐德二世殁，希沙木继位哈利发，再遣穆斯林攻东拔汗那，围其都渴塞城，爆发渴水日之战，大食军大败，后卫主将战死，导致原已叛附大食的康、石诸国复归于唐。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阿拉伯再不敢言向东扩张。

“谁先踏上中国本土，我就封他做中国总督！”麦尔旺当场许下诺言。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一片喧哗。

中国总督！那意味着手中握有多少东方的财富和利益啊！

“中国不过东面小国，一隅称王，怎么能跟我神圣帝国相提并论，一战可下。”

“我们是穆罕默德的子孙，有真主的庇佑，百战百胜！”

“对！中国人都是些不信安拉的异教徒，正需要我们进行圣战，拯救在异教徒欺压下的穆斯林兄弟。”

中国总督啊！手中握着多少东方的财富和利益！哪有人不眼馋的？

“哈哈哈——，”异口同声要进行圣战的喧哗声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不调和的音符，狂妄的简直象在嘲笑这些要为真主在东方的利益献身的英雄们就像一群叫嚷着要玩战争游戏的孩子。

麦尔旺望过去，见众人中站起一个人，正是艾卜·阿拔斯。麦尔旺笑了笑，同时又皱了皱眉，就像他对待艾卜的感情一样，总是充满了矛盾。一方面，麦尔旺喜欢艾卜，艾卜十三岁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猛善战，对王朝战功赫赫，麦尔旺本人也喜欢御驾亲征，继承哈里发之前，因坚持奋战而获得了“阿赫马”（阿拉伯语意为“叫驴”）的称号，他喜欢能打仗的年轻人。另一方面，他又很忌惮艾卜，因为他是阿拔斯家的人，而且很能干。不过，麦尔旺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艾卜更多些，因为艾卜是这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只要自己能攫取更高的地位，他根本不会在乎远在库法城的亲兄弟们的死活，所以，麦尔旺愿意重用他，给他他想要的地位，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麦尔旺不能给艾卜——他的珍宝，和他后宫的女人，而艾卜正好对这两样东西毫无兴趣。

“唐朝是不可战胜的。”艾卜就这么大声的当众说出来了，以一种不畏怯的，客观的语调，当然也略带着点对其它人的嘲讽，把这句谁也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话说出来了。

麦尔旺于是更喜欢艾卜了，他时常会遗憾的觉得，明明自己的儿子们和艾卜一起受同样的教育，为什么王者的霸气在几十个王子身上一个也找不到，却统统都集中在了与王位无关的艾卜一个人身上？他还时常会想，艾卜要能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

“唐朝是不可战胜的。各位在做总督梦前还是先想想能不能做得成吧！”艾卜说着，走过来一脚把白玉瓶踢了个粉碎。麦尔旺看着地上的碎片，气得险些叫侍卫把他杀了。

“东方的珍宝你们知道究竟是什么吗？”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本书。封皮上有四个方块字。一本中国的书。

他哗啦翻了一下书页，里面写满了安拉不认识的字。“这么多字，要是抄在羊皮纸上，至少也得杀十只羊吧？很贵的一本书啊！”

众人不解的看着他，书再贵，也不过十只羊，怎么比得过白玉瓶的价值？

“十张羊皮造出来的书该有这么厚吧？”艾卜比划了一下，“对在坐的各位十只羊当然不算什么，但对多数穆斯林来说，这么厚的书根本读不起。但中国人却能将这本书造得如此轻、如此薄，知道他们用什么造的吗？”艾卜扫了一眼众人，“——纸！对，这种材料就叫做‘纸’。纸是什么东西？据说是中国人用木头、垃圾象变魔术一样造出来的。于是，这么一本书只要一只羊腿的价钱就可以在中国的市场上买到。”他呵呵笑了笑，但这种笑容是极苦涩的，“你们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书吗？它叫做——《孙子兵法》。那些个把我们打的落花流水的大唐将军们读的就是这本书。而这本书，”他声调陡然高了起来，“现在每一个唐朝人只要用一只羊腿的价钱就可以随便在市场上买到，然后学起来，拿来一次次战胜我们穆罕默德高傲的子孙们！”他啪的把书摔在麦尔旺面前，“看看吧，这才是东方珍宝！”

“艾卜，”麦尔旺呆了半天，问出一句话，“你能把这本书学会吗？”

“哈里发，请允许我去中国，我要实地见证中国将军们如何在战场上使用这本书。是的，我会学会它。”艾卜肯定的说，“然后用大唐的兵法来战胜大唐。到那时——”，他手按在胸前躬身向麦尔旺深施一礼，“尊敬的哈里发，您的宫殿将堆满东方的玉石、丝绸和黄金。”

“艾卜，你真能战胜大唐吗？”麦尔旺再次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是的，”艾卜站直了身子，傲慢的说，“因为我的称号是——‘曼苏尔’！（ 阿拉伯语‘常胜者’）”

“去吧，”麦尔旺满怀信心的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已是我的中国总督。”

 

艾卜·阿拔斯刚要出宫，被几个波斯人从后面追上。

“大人，”波斯人献媚的说，“我这里还有一个白玉宝瓶，一定请大人收下。”

艾卜扯起嘴角轻蔑的笑了一下，“那就送到库法城我哥哥那里吧，兴许能交换你们想要的东西。”

麦尔旺望着几个尾随艾卜而去的波斯人，刚才被艾卜挑起的激情瞬间消退了，“哈立德”，他唤了一声。

立刻有一个身材颀长、容貌诗一样优雅秀美的年轻人静静出现在青纱后，捧着一把乌德琴。“哈里发，您要听新诗吗？”

这年轻人名叫哈立德·伊本·伯尔麦克。他的母亲是一个战俘，是大将古太白·伊本·穆斯林在巴里黑俘获的，他的父亲是一个“伯尔麦克”(佛教的大和尚)，在巴里黑的佛教寺院里任职的，总之，是个出生很低贱的人。这样一个人，跟野心是完全粘不上边的，唯一的爱好就是研究点历史，写点什么称颂列王和英雄的游吟诗。但麦尔旺从他乱七八糟的诗行里，还是看出哈立德有潜在的聪明，这次，麦尔旺要交托给他一个任务。

艾卜几乎忍不住自己雀跃的心跳，立刻就要高声爽快的大叫出来。

“自由了！终于逃出大马士革了！”

“主人，谨慎！”哈桑在一边小声告诫。

“好啦，哈桑！我记住啦！”艾卜不在意顽皮笑笑，只有在这时，才显出一点与他年龄相称的稚气。

“艾卜·阿拔斯大人，”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哈立德·伯尔麦克纵马追上来，“奉哈里发之命，哈立德·伯尔麦克前来佐助大人。”

“我不需要人帮助。”艾卜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大人难道不需要一个会讲汉话的人吗？”哈立德笑说，“大人一定会用上我的。”

“喔？你会说汉话？”艾卜吃了一惊，他立即明白了一件事，“这么说，对东方有野心的不只我一个人了？”

“麦尔旺二世派我来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大人，”哈立德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口里甚至已不再尊称哈里发，“可是——”

艾卜狂放的笑起来，“可是他低估了你的野心。”

“他也低估了大人您的野心，大人想要的不仅仅是东方，而是全世界！而我的野心就是追随一位明主，助他得到世界。”

“那么，就让心胸狭隘的麦尔旺二世为我们的未来让路吧！”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主人，您叔父来信了。”哈桑递上一卷羊皮。

“叔父的信？”艾卜急忙高兴的接过。

艾卜离开故乡库法城后再没回去过，如今连兄弟们的样子也忘光了，只有叔父的脸至今还记忆犹新。艾卜的母亲是阿拔斯家的女奴，没有身份显贵的母亲在背后撑腰，艾卜的童年是在家人包括仆人的歧视中度过的。小时候，当别人叫他‘奴隶之子’的时候，他还会很快活的答应，以为那是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人肯注意到自己，喊自己的名字了，完全不明白母亲听到别人这么叫时，为什么会望着自己无声的流泪。母亲很快去世了，家里决定将他送进大马士革那天，除了叔父，没有一个家人为他送行。叔父望着他，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要是再长大些就好了。”只有叔父一人担心着他即将面对的凶险命运。那时，艾卜知道了，比起父亲和兄长，叔父才是这个世界上为自己遮荫的大树！

“告诉叔叔，我必将东方霸权交到阿拔斯家族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