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到了下元节。节度使夫蒙灵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下元节赏月已成了节度使府的惯例,据说夫蒙灵察还会借这个机会考察下属对自己的忠诚心。高仙芝为了准备连云堡战役,与边令诚一起去了北庭都护府调兵,于是派了判官封常清作代表。罗敷和杜环入府时,大小官员已来了不少,令罗敷惊讶的是曼苏尔和哈立德也在邀请之列。
“你们怎么会接到邀请?”
“我正巧对中国对联有点研究。”哈立德理所当然的答。
这时,酒宴已开。夫蒙灵察新近得宠的小妾千手观音领着一群侍女捧着酒穿梭席间,经过罗敷身边时,还多情的在罗敷背上掐了一把。这千手观音之所以深得夫蒙灵察宠爱不仅因为她身材窈窕,更因一双手生得白玉无暇而得名,不过,罗敷却认为她之所以得名的原因恐怕跟她的出身有关,她多余的那九百九十八只手以前多半用来掏别人的口袋。
“盗者莫来,道者来。”
“闲人免进,贤人进。”
酒宴开始的第一个对子就是大拍节度使府门槛的马屁。
曼苏尔听着哈立德的讲解,也觉得有趣,眼睛瞅着罗敷的方向笑着凑到哈立德耳边说了什么。
“三女为奸,二女皆从一女起。”哈立德出了上联。
罗敷正要反唇相讥,夫蒙灵察开了口:“没想到远方贵客竟有这等才艺,如此通晓我中华文化!罗郎中,你来接下联。”
罗敷无法,只得马屁道:“五人共伞,小人全靠大人遮。”
酒过三巡,众人多已醉了,撤去不少,杜环不擅长文字游戏,也告辞出府。封常清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他耐心极好,仍闷坐着。但接下来的话已经污秽的不堪入耳了。
“尼姑沽酒,酒美价廉,尼姑宜沽。”
“和尚上楼,楼高梯短,和尚何上。”
封常清再忍不住,出言斥道:“穿冬装,戴夏帽,胡度春秋。”
胡度,糊涂。封常清这话一出口,罗敷来不及阻止,胡人出身的夫蒙灵察脸上已变色。夫蒙灵察的头号幕僚贾策立刻站起来向曾经南北漂泊的封常清怒道:“走南方,窜北方,混帐东西!来人,把这混帐轰出去!”
封常清不等侍卫上来,已长身立起,大笑两声,慨然而去。
罗敷看了看尴尬的众人,连忙笑着插言道:“大人,我想到了一个不易对的对子,请各位对对看: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这上联确实有点难度,第一字跟第五字同音,第二字跟第六字同音,此外,蒲树是草,桃树为木。众人的好胜心被这么一挑唆,又回到对联上,不再理会封常清刚才的无礼。
“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哈立德对出下联。梅花在春天开放,桂花则在秋天开放,这下联对得工整!
连贾策也不及哈立德的急智,贾策不由叹道:“贵客真中国通也!”
夫蒙灵察观察罗敷好一会儿了,此时点了一下头,也开了口,不料说的却是公事:“今秋军粮供给如何?”
“回大人,下官正为这事烦恼。今年中原大旱,运河水浅,南方收割的粮食没有及时北上,京亟各仓的粮食全拿去赈灾了,下官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朝廷的半粒米。目前军中粮食仅够支撑一个月,我已请求副节度使高仙芝大人向百姓征粮,但他说百姓粮食不多,不可扰民,让我另想办法。大人可否下一道向龟兹百姓征粮的令,暂解军中燃眉之急呢?”
“既然高将军已下令不可扰民,我尊重他的意思。我写封书信,你拿去见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河西粮多,请他先借一个月的军粮给我们。”
“谢大人体谅!”罗敷站起来行礼。
夫蒙灵察又观察了罗敷一会儿,他一向知道罗敷有些小聪明,为人圆滑,但这个七品的小朝散郎到底是不是只有点小聪明呢?夫蒙灵察之所以今天能坐到节度使的地位,在于他眼光厉害,很会发现人才,并且拉拢人才,年轻的高仙芝就是他破格起用的大将。他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此时剩下的人已不多,都是他的幕僚和亲信。
“罗福,倘若朝廷三年不供给安西粮草,你有何对策?”
夫蒙灵察这句话一出,曼苏尔的脸孔立刻认真起来,贾策一双眼睛也聚精会神的盯着罗敷每一个细微的神色。
这个问题很难,但真正难的是问题背后的问题。夫蒙灵察没有称呼罗敷的官阶,只叫了他的名字,言下已暗示要将他归入亲信行列。“倘若朝廷三年不供给安西粮草,”什么情况下朝廷会不供应安西粮草达三年之久呢?除非安西不在朝廷管辖。什么情况下安西不受朝廷管辖?那就只有安西起兵割据造反这一种可能。接下来的问话——“你有何对策?”你作为我的下属,会跟随我反唐吗?这个时候,若说自己忠于朝廷,夫蒙灵察决不会让洞悉自己反叛之心的人走出大门。
但上述这些还都不算是问题的最难点。夫蒙灵察并没有直言说“我要反唐了。”所以,你若直白的表明向夫蒙灵察效忠之意,夫蒙灵察为了不让消息走漏,仍然会以谋反之罪砍你的头,除非你真能巧妙的为他解决粮草难题以此显示自己是可用之才。在多沙漠的安西,若想自立为王,摆脱唐王朝的控制,首要必须保障军队的粮草自给自足。
也许,最稳妥的办法是装傻听不懂这个问题。
罗敷笑了笑,拿起筷子击箸而歌:“西山有凤,助我飞翔。我得凤凰,慨当以慷。”
这只是一首祝酒歌,但夫蒙灵察的眼睛却亮了,曼苏尔望着罗敷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什么人会飞翔呢?楚庄王曾说自己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而后他在诸侯割据的春秋时代称霸。西山有助王者飞翔的彩凤,‘西山’对安西来说,当然是指西边的葱岭,得了西山上的‘凤凰’——位于葱岭的富饶的大、小勃律国,就会高兴的得到数不尽的‘糠’——粮草。
这只是酒宴上的一首祝酒歌,与政治无关,没人会因为唱了一首祝酒歌而蒙上谋逆的大罪。只是一首歌而已,让唱的人和听的人都高兴的歌。
“过来,坐到我马上来。”酒宴过后,曼苏尔向罗敷招手。
“嗤!”罗敷一扬头,不予理睬,骑着小驴颠颠的回家了,刚想关上大门,一双大手推门进来。
“你们都回去。”曼苏尔对哈立德和仆人们说。
“很晚了,”罗敷不高兴的送客,“别指望我买酒招待你。”她自顾自倒进摇椅里,噼啪剥栗子吃。
曼苏尔走进来坐下。“你那样剥栗子会损坏美丽的指甲,拿给我。”他抓过栗子,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捏,栗子啪的裂开了。“吃吧。”
有人殷勤,自然有人懂得享受。罗敷毫不客气。
曼苏尔静静坐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似乎陷在一件无法决定的矛盾中,皱着眉头,机械的剥着栗子。
“不许呲牙啃栗子,我不喜欢兔齿的女人。”曼苏尔厌烦的说,但显然这种厌烦不是针对罗敷,而是因为骚扰他的矛盾。
“我喜欢,要你管!”
“不许对我任性。”
“偏要!”
“还在意那天晚上失身于我的事呢?”曼苏尔嗤的笑了,“是不是事后被你们将军训斥了?”
“当然会在意!”罗敷道,“男子的美德在于忠烈,女子在于贞洁,自古就是这样。”
“别跟我唠叨这些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空洞大道理。你要美德有什么用?我若现在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会陪我上床。贞操算什么,能比生命更贵重吗?什么叫圣女,什么是英雄?难道要为了美名慷慨赴死,白白浪费了生命?尊严、道德的定义只有活人才能定义它。人活着最好了,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你就有机会反过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是不是?”
罗敷其实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武则天先从了唐太宗,而后又从了儿子辈的唐高宗,最后却作了女皇,有人敢嘲笑她的不贞吗?道德?难道男人拥有三妻四妾就是道德?既然男人可以不忠,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不贞?圣贤之言只是自己他们的一厢情愿,永远也达不到的理想。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道德只是男性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女性身上。
“什么是男人的尊严,在弱质女人面前充英雄的笑话罢了!”曼苏尔说,“在我看来,你的委屈求全却是难得的美德呢!”他这样说着,口气里不带丝毫调笑,是极其严肃的,“在你身上,我看不见不贞,只看见智慧,因为你知道只要抓住活着的机会,就会等到报复我的一天。这是淫贱的婊子,还是用兵的孙子?我在你美丽的外表下,看到了无穷坚忍的意志,对你的这份上进心,我非常认同!那天我就在想,如果你是阿拉伯女子,而不是敌国的军官,我会毫不犹豫的娶你为妻。”
有一瞬间,罗敷以为自己要哭出来了。她一向很清楚自己与伦理道德逆道而驰一定会得到悲剧的命运,过去的生活也从来很艰辛,但却从眼前这个人得到全然的肯定,罗敷望着他,黑暗中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一道激射的光芒,是他战胜黑暗的力量!
“过来,”曼苏尔拉过罗敷的手,把她扯进自己怀里,罗敷也不由的任他拥抱自己。“但,我还是会娶你。”曼苏尔说。
罗敷闻言吃惊的抬头,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严肃的脸,月亮在他的眼下投下黑色的阴影,让罗敷无法看透那双眼睛里深藏的情绪。
“我娶你是因为你聪明。对,很聪明。你非常擅长使用小诡计陷一个人于生死之间,但这不是你最聪明的地方;你能迅速识破我贩卖军马的计谋,是少有的战略之才,但这也不是你最聪明的地方;有才能的人往往清高,高仙芝就是这样,不齿作坏事,一个把颜面看得高于胜利之法的人,我敢肯定终有一天会失败。”
“你有什么资格诋毁高将军?”罗敷斥责道。
曼苏尔不以为意,继续说:“而你却能超出世俗之念,凌驾于道德之上,但这还不是你最聪明的地方;你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你用小诡计、小聪明来隐藏自己的大智慧。你心思缜密,识人之准,第一次见到我就看破我绝非普通人,今晚也迅速识破夫蒙灵察的野心,然后一石二鸟,既取得了夫蒙灵察的信任,也以你的聪明震慑了我。从小诡计到一夜情,再到经国之策,你在一步步引起我对你的兴趣,为日后窥探我一步步设下前篇。你能轻松巧妙的游走于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既保全自己,同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份深不可测的权谋心机,连哈立德也不及你。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你更适合宫廷争斗,我的未来需要你的协助,你若是男子,我会封你为将相,你是女子,所以我一定娶你为妻。”
有野心的男人,他的择偶标准就看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前程是否有价值。
“那么,我就有权知道你现在在龟兹做些什么。”罗敷跟进。
曼苏尔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孙子兵法》。“我国在军事上从未赢过大唐,我在学习中国人的用兵之道。”
“边境上的三万大食军队是你的吗?”
“是。我会与高仙芝合作,在唐军攻打连云堡时,出兵骚扰吐蕃边境。”
“所以你才肯告诉我你的目的,如此以来,作为盟军主帅的你在龟兹更安全了。你原名叫什么?”
曼苏尔轻轻扯了一下罗敷吹弹得破的脸颊,轻轻笑道:“将来会告诉你。”
“现在说出来有什么?告诉我吧?好不好嘛?”罗敷亲了一下曼苏尔的唇角。
“不好。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忠诚于我,说不定会帮着高仙芝向我国使出点反间计,那样我可能会失去和高仙芝这样的名将决战沙场的机会。”
“看来你和大食朝廷有某些对立。”
曼苏尔仰头大笑。
“你笑什么?”罗敷问。
“我在笑也许我还是低估了你最聪明的地方。”
“是什么?”
“现在还不确定。”
“看来我高估了你,”罗敷也哈哈笑起来,“你太自大了,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嫁给你?”
“因为我会去爱你,会对你付出忠诚。”
罗敷望着表情严肃的曼苏尔笑不起来了,她郁闷的反驳一句,“可我未必会爱上你。”
“你会的。因为我们本质相属,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两个更能沟通的人了,就象你们中国话说的那样,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嗯——什么来着?”曼苏尔问。
“狗男女!”罗敷气急败坏的答。
“对!就是这个词,狗是最忠诚的动物。”
这种公事似的宣言根本没有内心的悸动。所以,后来哈立德总结了一句话(当然了,这句话所在章节现在还没贴出来)——她之所以狠心杀你,因为你要她,但并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