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紫檀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拜月须用紫檀香
香屑飘尽后
味道依旧恒久长
剑,断剑。
人,非人。
她必须死,但我不会让她悲惨的死在别人手中,用这柄断剑,一剑斩下她的头颅,劈碎她的元神,这——是我——最后——爱她的方式。
尚隆走近牢狱,囚笼的栏杆上刻满了符咒,这雁国最牢固森严的监狱,尚隆本以为永远不会使用。尚隆悄悄望去,她站在高高的窄窗下,斑驳的阳光透过铁栅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捕光的精灵。一只小鸟落在铁栅外,吱吱叫着,她踮起脚尖伸出手指触了触小鸟的羽毛。尚隆一阵心痛,闪身将自己藏进阴影。
广寒宫已毁,族人大半死去,水镜已碎,所有的努力全都成空,小鸟这样告诉我。是吗?我终于成为族之罪人,天下罪人。
'一切我都可以担当!'我笑着这样想。他会告诉我,人不可以绝望,一切都可以重来。
他已来了,却又将自己藏起。那么——他的决定——这世上毕竟有他不能担当的事情。
他终于走进来,"你有什么要对我坦白吗?"他冷冷的喝问。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哼!"我僵硬的回答,"不防都告诉了你吧,我是月魔一族之主,我们被蚀从蓬莱卷来,不巧落在雁国这个烂地方。削弱你的王气、以麒麟血祭月,月蚀之夜我们就可以造蚀回故乡。我们想回去,却偏偏撞上雁出了你这么个王气纵横的大帝,一统天下五百年,长老们想尽办法诱你失道,却不可得,你王气厉害,长老们连接近关弓一步都做不到,乱不了国家中枢。长老们无法,知你好色,于是定下计策,请我亲自出马色诱于你。为了伪造出一个使你毫无怀疑的身份,还专门选出一对夫妇作我的人间父母,但里木乃神木,由天帝一手掌控作不得假,于是我托胎人体,将妖气藏起来,让自己人味十足。我生怕延麒识出,还正大光明跟着利广跑到奏,在宋麟面前试验一番,她什么也没发现。我对自己的美貌和魔力很有信心,果然三两下你就轻易的上钩了,你知我是胎生难道从来没觉得怪异吗?待时机一到,我们内外相通,发起动乱,你皱着眉头束手无策的样子真有趣透了。呵呵——"我得意的笑。
"好计!"他冷哼了一下,"原来如此,布置如此精良的陷阱,当真敌我难分。很好,这样我杀你不会手软,亦不会心软。"
"不错。"我说。
太好了,我可以毫不心痛、毫不后悔的杀掉她。尚隆却愤怒了,"这是你自己找死,休怪我无情!"
"不怪。"
不对,这不是他要的答案,那么究竟什么答案才是自己期待的?他觉得此时无法思考,似乎吼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要真相中的真相!"他大吼道,惊了飞鸟。
"真相中的真相——,"我该将它永远的埋葬,可我就是想试试,试试他是否还可以继续爱我,想相信他的话,'一切我都可以担当!'
"很久以前,我曾与一个男孩承诺,他给我人间爱,我为他献上我的美丽,"我转身直直望向他,"我遵守诺言而来!"我面向他,血红的契约烙印在胸口显现——'爱'。
————
与他相会那年我还很小,每日只知跟着师尊学法术,一心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飞跃浩瀚'。师尊教导弟子时很认真,"等你们修行到'媚影婆娑',就允许你们到下界去长长见识。"她这样说着,却叹了口气。我问她为何叹气,她说在人间,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作"辉夜姬"。我望着遥远而未知的人间,不禁幻想着一天有人也会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给我一份美丽的春天。
"师尊,你猜怎样?"
"猜不出,"师尊笑道。
我终于下到人间,灿灿的阳光,皑皑的富士山,火红的枫叶,浓情的恋人。人间如此多姿!
"我在海上碰到一个快死了的小孩,我对着他吹了半天灵气,差点把灵力耗尽回不来月亮了,才把他救过来。你猜怎样?"
"猜不出,"师尊只是笑。
"他问我是谁,我学着师尊的口气说:'蓬莱玉枝、佛前石钵,秤上又值几斤?'嘻嘻,他竟然猜我是辉夜姬,好好笑啊!"我乐的在地上打滚。"他说他将来会是濑户内海之王,有朝一日要统治天下,他会好好爱我呦,所以我就跟他立契约了。"
"胡闹!"师尊怒道,"人类都是些为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能将自己的本心舍弃的伪君子,根本不会象我们一样牢固的遵守诺言!过来,我把契约烙印给你除去。"
"我不要!那样我们不是和人类一样背信了吗?我要与他相爱!"
"你若要爱情,就不该选择一个君王作为对象,'江山美人','江山'永远排在'美人'前面,'美人'即使紧随'江山'之后,终究只是'美人',是玩偶,而不是'爱人'。你哪怕选个乞丐、小贼,也会比选择一个君王要幸福得多。"
"我不爱凡夫俗子,就爱他,我的爱情不会失败。"
"你若一日凡心不除,永远修不成'飞跃浩瀚'。"师尊严厉的训斥。
"我不是师尊,飞不飞跃我没兴趣!我就想到下界真真正正的生活,给他看我的美丽,与他幸福的相爱。"
师尊不再训斥我,那时,她唱给我一首歌——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可是,
千万不要说出去——
八色七色花,
天帝造不出。
"幸福,与你无缘。"
"我用一切换!"
师尊无奈叹了口气,"那就现在起好好修炼吧,修不成'我容闭月',没有自己的肉身,你就是勉强附身人类,他如何能看到你真正的美丽?"
————
"从今日起,你将继任广寒宫主。"
"师尊,你说什么?"我吓坏了,"我不行!"
"上天给了你造化,族中只有你能在最短时间内修成高级法力,可以操纵神器,你身上负着一族人的性命和未来,答应我,一定带族人回乡去!答应我?"师尊凄厉的逼迫。
"我不行!师尊,我真的不行!我什么都不会!"我怕得哭起来。
"孩子,忘了那个人吧,你们已不可能再见,答应我,带族人回乡去,答应?答应?"
我望着她渐渐消失的光辉,绝望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一瞬间明了了上天其实并未给我造化。我跪下去,"我答应——"
众生无我,苦乐随缘。我日复一日守在湖底忍受着走火入魔的痛苦专心修炼,只在镜中望着胸口的红字时会快乐的感觉,我也曾经活过,而长老们则终年在外奔波为回乡的造势。
"宫主,"一日,长老们齐来见我,"延王厉害,五百年不曾失道,以我们的本事入不了玄英宫。但若撼动不了他的王气,拜月仪式永难成功。"
"你们要我如何?"
"延王喜欢追逐漂亮女孩子。"
"明白了。"我冷淡的说。既然缘分与我无缘,我的美丽谁来享用又有什么所谓?
————
"那日,我飞到玄英宫上空,正赶上你和六太一道出来,我立刻被你的王气震出宫去,六太同时也抬头张望,我马上知道了我根本没有能力与你二人作对,长老们的计策不可行。正欲逃走时,只在那时我不小心回头瞧了一眼你的眼睛,那一眼,让我疯了!你变化很大,但你的眼睛与当年我认识的男孩一摸一样——即使在绝望的尽头,永不放弃!我想要那样一双眼睛专注的望着我啊!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入人间,以一个普通人诞生,平凡的长大,然后象所有普通男女一样和你自然的邂逅。你与景王观燕楼的故事家喻户晓,我想你还会再来观燕楼,所以我选择了那一对夫妇作我的人间父母。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温暖的家已经被我毁了,我多蠢哪!其实那时上天已经告诉我了,妖魔唯一拥有的力量就是毁灭,我却继续强求。我颠沛入青楼,无所谓啊,那里也可以等到你吧,然而你却不要我,把我丢给利广了,也无所谓啊,至少我已让你看到了我的美丽,至少我们已牵过手。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当你拉着我的手跑出汉清宫时,我的心里有多快活,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辉夜姬一样不朽的女神!"
"你是我的女神!"尚隆无法遏制的紧紧将她揉进怀里,"我也在期待着与你重逢!一直一直的期待着……"
2
然而,这不是辉夜姬的世界……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毁灭你的一切,你会怎样做?"
答案不是——"保护她!"
尚隆大力推开她,"你说完了吗?"
我最后一丝挣扎毕竟还是无用,他之所以成为五百年的明君,我们从不曾将大雁帝国摇撼的理由,此刻,我终于彻底体会了。
"没有了。"我说。
他背转身子,"你该明白我为何如此做。当此国家危难一刻,朝纲不可以不振,民心不可以不稳,妖魔不可以不除。"
"明白。"我说。我明白什么呀?一点也不明白,更不想明白。他说过了,我和他的国家一样的重,怎么会真的失衡了呢?
他转过身来,铮的一声断剑出鞘。
我以为自己写过五百多个春秋,早已将生死看穿,可现在我却在颤抖!裂天剑终于斩向我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为什么他非要亲手杀我呢?随便派个人杀我不就好了,我不会反抗的,只要可以听不见他怨恨我的话,但求速死。他明明知道这世上我最怕的就是他的剑!他明明就知道的!也许——也许——他从来没有明白过我的心,我也从来不曾懂得过他。"人类都是些为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能将自己的本心舍弃的伪君子,根本不会象我们一样牢固的遵守诺言!"师尊的话忽然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咯咯笑起来。
哼!谁敢说我的爱情失败了?
我手中还有半支断箭,刺在他胸口上,杀了他,在他出剑以前,然后自杀!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相爱下去了!呵呵、哈哈哈——!
时间的脚步突然放缓了,大剑破空落下的每一个颤音在耳边无比清晰,他的动作被几乎停滞的时间分解得支离破碎。而我的箭在哪里?为何此时身体又不能动?一如太境湖上与六太对决的麻木。
"你不能杀她!"六太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他虚弱的扶着牢门,无比肯定的说:"你不能杀她。你说过,如果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你愿用一切交换,现在,就用孩子换她的性命!月姬,告诉他!"
"荒谬!"断剑铛的钉入墙壁,尚隆颤抖的问,"当真?"
"谎话。"如果这个孩子的出生不能得到祝福,我要抱着她一起死去,我不作交易。
她如此爽利的否定,那么就确实无疑了。这样一个事实,本来该是欢喜的音符,此时听来却格外刺耳,如同嘲笑。"也是个小妖魔吧?"他吞着血笑问。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毫不胆怯的迎向他,望着他充满嘲笑的脸,这一刻,我终于学晓了世界上除了爱还有一种感情——恨,他终于教会我如何恨了!
"她身上流着你的王血,她是堂堂正正的大雁国公民,她——是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月女神!"
原来你也残忍!尚隆觉得虚弱的几欲昏倒。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样一个我已无法接受的事实?别再说了,谁都别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不能杀一个无辜的生命,你自己的骨肉。"六太说。
如果你不能作出决定,这时,能有位朋友告诉你该怎么做也不错啊!尚隆眩晕的想,"何时出世?"
"腊月。"
尚隆长舒了口气,至少、至少现在我不必作决定。尚隆拔出嵌在墙上的剑,他望着剑。
剑,断剑。人,非人。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毁灭你的一切,你会怎样做?"他红着眼睛决心已下,"我不与任何人作交易,无论任何事。孩子可以留下,但出生后若有一丝妖气,当场格杀。你的死刑延期至月蚀夜,在这期间,你不能逃跑,必须保证你的族人不再兴风作浪,现在就与我立契约。"
"快说接受!"六太大叫道。
"我、接受。"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吧?我心里窃窃的有一点喜悦。
"你记住,这是与我——五百年的王立下的契约,无人能解除。"
"明白。"
他不再说话,收了宝剑走出去,对六太下令:"立即封印她。六太,你也记住,这是王命。"
尚隆一口气说完,大步走出去,他觉得无法正视任何人了。他本意并不想声色俱厉的宣告死刑,想吻她、爱她,告诉她自己的两难,请她原谅,与她相约来生。但一见到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仿佛若不冷然以对,自己便无法控制,定会带着她不顾一切的脱出这个世界,从此天涯。
我等待着,却一直不见六太动作。
"出来吧。"他温和的说,侧身让开了狱门。
我没有动。
"你若要逃,什么封锁不能突破?若不想逃,天下皆是牢狱。我不喜欢这里。"六太当先走出去。
"台辅大人要带犯人哪里去?"守卫拦住问。
"封印。"六太简短的说。
守卫疑惑了一下,"此人是朝廷要犯,大人是否有大王的亲笔手谕?"
"我人已在此,你有什么意见?"
六太带着我远远离开了关弓。"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他说。
"我无处可去。"
"我会找到替你解除契约的方法,放心去吧。"
"我已无处可去。"
"去吧!"他对我笑起来,那笑容如午后的风,非常非常的安详,"一切我都可以担当。"
3
"你把她放走了?"尚隆不客气的问。
"你以为她那样的人会逃命吗?嗤!"六太冷笑了一声。
尚隆不再说话。她那样的人,她若不是那样的人,是否才是自己期望?
"陛下,后宫之主已悬空五百载,中大夫雪芳美丽大方、气度持重,深具帝后风范,必可内外辅佐我王,千秋万载。臣建议陛下早日完婚,以正君侧。"帷湍上奏道。
似乎是提前写好了剧本,群臣们一致附和。尚隆扫了一眼雪芳,她平伏在阶下,此时将脸埋得更深了。尚隆忽然想起那日月姬跪在花丛中,向自己伸出手的姿态,"我在你身边,无论多黑的夜。"痛楚又泛上来,他立刻甩头抛去了回忆,"准奏。"说着已站起来离去,想把会引人联想的姿态远远抛诸脑后,耳边却响起她由远及近的声音——"永不回头!"——"永不回头!"——一声比一声响亮!那是曾经让他多么快活的一句承诺,现在却象一把砧板上的刀,剁着心脏。
"雪芳大人有什么事吗?下官忙得很。"琴心挑着眼眉吊儿郎当的问。
"注意你的礼貌,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学懂规矩吗?跪下。"雪芳严厉的训斥。
"您还没登上后位呢,已这么咄咄逼人,奉劝您一句,您这个样子将来在宫中可不好相处。"琴心不服气,笑着昂起了头。
"陛下下召的一刻起,我已是王后,我不以为需要和奴婢相处。跪下。"雪芳喝了一声,那高高在上的尊贵已让人无法忽视她是一国之后的事实。
琴心嗤笑一声,不情愿的跪在地上。
"我今天召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已任命了新的后宫女官,你可以打包离宫了,我不喜欢你。"
"你以为你是什么?赶我走?"琴心砰的站起来。
"我是大雁国的王后,有这个权利。"雪芳已不把琴心的叫嚣放在眼里,"大王既然立我为后,我当竭尽全力辅佐,如今天灾难挡,国家危亡之时,我不容许后宫小人在陛下身后兴风作浪。"雪芳对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看着她收拾东西,不准她跑到陛下面前哭闹,坏了陛下处理政务的心情,她若日落前还不离开玄英宫,就从山顶上把她丢下去。"
"呵呵——",琴心大笑起来,面目已狰狞,"想不到我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一番辛苦到头来却为你作嫁衣裳!"
"谢了。"雪芳一挥袖,眼里已彻底没有这个人。
宝月楼上下乱轰轰的,尚隆一阵心烦,"乱什么?着火吗!"
众人立刻停了手中动作,雪芳连忙恭敬跪下行过伏礼,"陛下万安。臣妾瞧着宝月楼狭小,怕陛下住着心烦,斗胆将陛下的物品搬回原来的寝宫,"雪芳瞧了一眼尚隆的脸,见他没露出丝毫责怪,又补充说:"陛下请放心,所有物件皆由臣妾亲手整理,断不会有失。"
"很好。"这种事情尚隆懒得过问,雪芳一向最会揣摩圣意,所以,很好。他刚要走开,见一宫女正在搬动墙角的绣架,不知怎的忽然暴怒,"混帐!",一掌将那宫女打翻在地。
众人立刻惶恐的齐刷刷跪了一地。雪芳几步上去也给了那宫女一记耳光,"不是告诉过你们除了陛下的私人物事,其它一概要维持原状吗?还不滚出去!"
只是简短的发了点脾气,却让尚隆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他靠着梳妆台坐下来。血云红还放在台上,他打开来,依旧是崭新的,无人用过。这让他涌起一股无法抑止的渴望,分外的想捉住一双手,亲手将艳丽的红色染在光洁的指甲上。他突然一把拉过雪芳的手,雪芳吓了一跳。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将血云红塞进雪芳手里,便松开了。
"谢陛下赏赐。"雪芳双手接过,但自己的指甲已染得工工整整,她揣摩了一下,躲在一边用小刀将原来的颜色细细刮去,再工整涂上血云红。"陛下满意吗?"她伸出染好的十指。尚隆喜欢女人收拾整齐后觐见,妆扮散乱的女人他不会宣召。
但其实,尚隆喜欢散了头发晕了红妆的妩媚,那样给了他亲手点胭脂的机会,描红的结果却是胭脂都吃进自己肚里去,尚隆不自觉的挑起嘴角笑了。
他蓦然警醒,看见雪芳向自己伸着十指,血红的颜色象吞噬的血口,喊着杀戮。他立刻扭身走出宝月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的海洋,到处翩跹的都是她的芳菲。她确实是个鬼,纠缠不散,纵然将情挥剑斩断了,昔日的冷静也已不在,只有一遍遍做着恍惚的梦。所以尚隆恨她。
雪芳的十指在风中凉了。她其实也有一点哀怨,但自己已作了赢家,对彻底输了的女人该多点大度。尚隆一心留着宝月楼作念想,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起他左拥右抱佳丽三千,自己这个王后的面子上还好看些。她这样半带无奈半带兴奋的想着,被送入了洞房。
红烛高照,雪芳细细瞧着镜中丽颜,婚礼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当真一点不假。她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竟然轻轻哼起小调来——"理红妆,柳眉长……"她立刻住了口,因为尚隆的脸忽然出现在镜中。
尚隆远远靠在门扉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委屈你了,等、等洪水退了,再……",他觉得所有的婚礼都闹哄哄,无聊得紧,所以不再说下去。
"能与陛下共患难是臣妾最大的荣幸。"雪芳躬身行了礼。
"你,很好。"尚隆平淡的说。雪芳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有她独特的体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非常适合王后的位子,早该立她为后才对。尚隆望着雪芳凤冠霞帔含情而立,春风桃李香的艳丽,这样想着。一点也不象她,分不清轻重,不懂得世界,也不懂得我,甚至——不懂得爱情,只是个笨女人,再怎么改造也没有国母的尊荣,不过如此,如此而已。真的只是个小女人,一个对世界蒙昧的小女人,是那种、那种——尚隆不知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放射光彩,那种——让你一眼望到她,不禁赞叹世界美妙,庆幸上苍将自己生为男人的女人。
雪芳远远站着,她不准备主动迎上去。她现在是一国之后了,王后该有王后的矜持和风范,不可轻佻。而且,她不象那个女人,老远见到男人立刻踢着小脚迎上去,大庭广众下也敢率性与男人拥吻,那种女人,即使只作夫人,也有失夫人的尊贵。
两人就这么远远对望着,红烛渐渐烧尽。雪芳渐渐不自然起来,那双眼睛明明望着自己,她却觉得象望着一件盆景。
"盆景艺术,一根木不是木,是一棵松,一堆石不是石,是一座山,小小盆景,微缩了的世界万象,可谓既精致又大气,匠心独具。但,好好的植物人为扭曲了生长,我瞧着不舒服。"尚隆如是说过,所以他房内从不摆盆景。
"你休息吧,我还有工作。"尚隆转身走了。
"陛下!"雪芳想追出去抓住他的衣袖,但她没有迈步,她是一国之后了,不是什么楼里会对男人主动发出邀请的女人。
尚隆走到六太屋外,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席地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晦暗的天色。我疯了吗?美色当前,却毫无兴致。千万人在等待着我,我却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我真的还活着吗?还是已如同六太口中的干尸?
房里传来六太嘻嘻哈哈的歌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哈哈——!"
尚隆勃然大怒,一脚踢开六太的房门,"你有病吗?"。
"瞧瞧,这是谁来了!哈哈——春宵一刻,你要跟我芙蓉帐暖吗?哈哈——"
"笑吧,尽管笑个够,五百年里你不就爱坐在一边看我的笑话!"尚隆气得发抖,"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若肩上担着一个国家,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国家更重,我若不如此,便无法取信天下,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牺牲了我的爱情、爱人!甚至连自己的骨血都不知道该不该认、能不能认!"尚隆双目一红。
"我并没有说你错了,"六太立刻止了笑,脸孔已严肃,"你如此大义灭亲着实让人钦佩。可是,什么轻?什么重?难道一个人的幸福就不是幸福?就该比千万人的幸福分量轻?谁说为了千条命牺牲一条生命就理所当然?这世上有些是不该放在秤上秤量的。你英雄男儿,当然要成就天下,不能儿女气短,但——"六太落了泪,"你欠她幸福。"
尚隆呆坐了一阵,呵呵苦笑出来。"为什么我不是个乞丐、小贼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把她让给利广不就好了。你既然爱她,为何不积极些,我们君臣一场,我会让给你的。"
"你让过谁呀?"六太哼的笑了一声,"如意夫人还不是别人的妻子,你会让谁呀?"
"如意算什么?"尚隆高叫道,"天天只会照镜子的女人!"他又立刻颓丧了,"其实她有什么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不是你的过错。是天意如此。"
"鬼才信天意!"尚隆咒骂了一句,伸手捂住了眼睛。就算看不到她又如何?即使将她杀死了又如何?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自己只会在彷徨与折磨中疯狂,继续失道下去。可是,他不能将在自己手中毁坏的国家丢给下一位王收拾,他不耻!他当机立断,"我后悔了。六太,用你的灵力,让我忘掉她。"他说。
六太看着他躲开的脸,真的冷笑起来。"原来你是个懦夫!你不敢直面你的感情吗?找不出两全之法吗?枉她爱你一场!"
"六太,这是王命。"
六太跑出去半天,再次回来时,只说了一句:"如你所愿。"
六太将手放在尚隆额上,只在那时,尚隆的眼神忽然由刚才的决然变得迷蒙了,大力抗拒起来,六太加重力道,他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远处,宝月楼燃起熊熊烈火,染红了漆黑的夜空。
"我睡了很久吗?"尚隆问。
"不,只是作了一场梦。"
4
我来到太境湖旧址,曾经欢爱的小屋被发光的结界包裹着,仿佛一叶扁舟在巨浪中飘摇。我推门进去,炉膛里的灰还留在里面,我缩在冰冷的床上半梦半醒的睡了。每当风吹动门扉,我立刻跳起来,以为他又会象那日一样顶着斗笠,披着蓑衣,斜风细雨中归来,打开门却只看到无边的风雨,送来八色七色花的绝唱。
我贴着床沿静静坐下去,时间从身边飞快的流逝,我等待着死亡。忽然的,小腹抽动了一下。我将手贴在腹上,感觉到了新生命活力的心跳,那一瞬,我快活的笑起来。即使他已不能爱我,可是他爱他的女儿,孩子不是我生命的延续吗?那和他爱我又有什么分别?这样幸福的想着,炉膛里的火燃烧起来,将一屋的寒冷驱散了。
叩门声终于响起。我急忙打开门,六太站在门口,他没有笑。我喜欢他任何时候都洋溢着微笑的脸,此时尤其期待,他却不对我微笑。
"别再等了,他不会来。"
"嗯。"我低下头。他梦中能来已足够了。
"他娶了雪芳。"
"嗯。"他心里娶我已足够了。
"他——",六太顿了半天,终于甩头一狠心说道:"他封印了记忆。"
所有的声音都静下去。我什么都听不到,只牢牢盯着六太,从他的唇形中读出一句话,"他已忘记你。"
"是、吗?"这句话就有些可笑了。他要杀我,我没得怨,他不再见我,那是天之愿。可他现在竟然悔了!将往昔的点点滴滴统统掷回我的脸上,让所有全部逝去成空,以最彻底的方式告诉了我一切都是错误,甚至、甚至连他的骨肉也不认了。这段情,他竟然悔了!悔了!悔了!他选出这种方式怨恨我!
我忽然想起初会时白色灯塔下的沙滩,无边的霞彩,沙滩上印着我们交错的脚踪,海鸥声中我唱着心底的恋曲,我爱,他幽幽的低着嗓儿和。为何那日不交抱着往波心里跳,绝灭了这皮囊,好叫彼此的恋魂如璀璨的双星挂上天堂,悠久的逍遥!却如今形单影只,哪里寻我的家?——只有莽莽的天涯。
我冲出去,我要站在灯塔上,继续做我的梦想,将一切重新写过,这次——这次——我会火热的主动对他说——"我爱你!",一千遍!一万遍!直到他再听不见世界上其它声音。
"月姬,"六太一把将我抱在了怀里,"我送你回蓬莱去。你瞧,"他从怀里取出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珠,"任何封印或者契约束缚碧双珠都可以除去。我们现在就回蓬莱,回故乡,回家。"
"啊——!"我尖叫着发疯的扑打着他,"放开!我不要!我不要!"
"月姬,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比尚隆多得多的爱,百倍千倍千万倍!"六太流着泪说。
我呆呆望着六太,似乎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噩梦,伸手碰了一下他湿漉漉的脸,"六太,你在哭吗?人为什么会流泪?"我一瞬间有些恍然,那个人总是以各种花招哄我笑,我却一直在哭,其实我不该哭,因为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不会让人觉得痛,只是空。
"临死能悟不算晚吧?"我笑起来,其实现在我真的该哭一场,六太却先我一步哭出来,所以,笑剩下给我了。"六太,谢谢你,可是我是个自私鬼,不是值得你倾心付出的好姑娘。从头至尾我都是错的,我以为我是最理解他的人,最有资格与他朝夕相伴,其实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全部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他爱我。我潜意识里其实一直想毁了他的国家,以为那样他就可以全心来爱我了,我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他,你才是最知他的人,明白他的伟大,也理解他的渺小。这场如同赤脚踏刃的情,现在结束了它,也不错。"其实笑也很累人,所以,我也不再笑了。
天空中浮云掠过,大雁南去不留余声,因为空了,似乎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我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心,其实我从未懂得爱情,我其实也并不爱他,只是、在、爱着——爱情。"我又贴着床沿坐下去,"六太,我就是这样的妖魔,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你瞧见了,我连半份爱情都经营不好,如何能奢求你的千百份?"我掏出珍藏着的玉蝴蝶递还给他,'蝶双飞'几个字此时仿佛预言家的嘲笑,"六太,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非常感动,但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因为我不是美丽的蝴蝶,我是,一只丑陋的飞蛾。"
蝴蝶美丽,是为了爱情;飞蛾为了扑火,只需要丑陋。
六太没有收回玉蝴蝶,"我不要你回应,只想送你回故乡。即使他已将一切忘却,谕旨已下无法更改,到时还会有人奉旨来杀你。这场洪水举世震惊,王母专门派了犬狼真君来佐助,更夜一旦决心除一个魔,绝对会一直追到天边。信我,他不会再来了,不要再等下去。"
"我信你。"我说,"但我不是在等他,我,只是,爱上了——等待。"
风起桂花落,我仰头望着凋敝的枝头,将一切画上结束。
"延台辅,请回吧,去辅佐他建立一个任何人都为之自豪的国家。以你的立场,不该来这里的,我也再不见你。"
我不知道六太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我只知我一直在伤害他,我除了伤人,其实从未有过使人幸福的力量。我扑倒在炉膛边,想汲取一点温暖,但火已熄灭,再不会点燃。
"您不该坐在泥地上,象您这样的仙子该被鲜花簇拥了倚在白玉床上。"
我抬头向黑影望去,是帷湍。但今天似乎所有人都变了,不只是六太一个人,此时帷湍的脸上没有平日他看向我的鄙夷。
"何事?"我问,依旧坐在地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这是我家传之宝,今日特来献给夫人。"
我不明白他,他一向讨厌我,更不会讨好任何人。我没有动。于是他主动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样式非常古旧的银钗,却如同新的一样灿灿夺目,透着古怪。他送我首饰做什么?
"这是由上古第一神匠打造的,"他解释说。
"很贵重。"
"夫人真的见识不多,"他笑了,"夫人不知景台辅手中的灭神剑吗?遇神杀神,连一点小小的擦伤也无法愈合。灭神剑与这银钗同出一手,这钗头当真锐利的紧。"(参见《凤翔万里》)
"延王的谕旨定在月蚀夜处决我,你来早了。"
"夫人对国事一点也不明白,我并无监斩权,只是担忧陛下,他虽然现在忘了您,但以夫人之貌,说不定陛下哪天不巧再见到您,还会堕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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