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苍》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两大帝国实力的碰撞,几位英雄儿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欢迎对修改稿提出宝贵意见!)
正文

四 橙香

(2005-08-08 06:50:15) 下一个

  橙香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甜丝丝的香味飘飘乎乎

我千帆度人后

却不能渡自己过沙洲

 

1

尚隆决定给月姬一定的地位,一个昭示她的特殊却不会引起大臣们反弹的地位。他不想再继续藏着月姬,决定要她浮出水面。月姬其实有着超出常人的坚强和忍耐,是磐石也似蒲草。尚隆现在想要培养的不是一个在后宫中站得住脚的女人,而是一位可以直面群臣母仪天下的王后。

世上女人无不爱珍宝,但你若将世上所有珍宝抛给她,却会把她压死。但就有这么一种女人,你即使把所有珍宝都镶在一顶王冠上,压在她头顶,她依旧能昂起高贵的头颅蔑视天下,那是她凌驾于世界的力量。是的,她一定会母仪天下,为万世景仰!那才是真正可以与自己并肩站立的女人。

"什么?"帷湍火冒三丈,"把个窑姐尊为一品夫人,丢尽大雁国的脸!"

尚隆和几位近臣辨了半天,这几人拧得象老牛,死活不同意。王身边多出个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而这人又没有政治意识,轻易就会被歹人利用,对忠诚的臣子们来说是相当可怕的事。

"六太觉得呢?"尚隆转向六太。

六太一副嘻嘻哈哈看好戏的样子,"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折中一下好啦,封她作一品夫人,但不登录仙籍。"

'夫人'的封号往往是赐给一些对国家有特殊功勋,或品行端正在民间享有极高人望又不在朝为官的女性,以此宣告其超然地位。若没有前两项条件,在这个一夫一妻的社会里,就有点别的暧昧意思了。

"她不需要仙籍,"尚隆这样说着,心神陶然,仿佛又回到了纷飞的樱花树下。

"你要仙籍吗?"尚隆曾这样问她。

"要仙籍作什么用?"

"可以永葆青春美丽。"

"没意思。春花夏虫,秋实冬雪,我爱四季变化。"她这样说时,踏过满地的落樱走来。

宫里的女人们都爱把花瓣收集起来,用香囊装好埋进土里。尚隆以往也觉得葬花风雅,如今若由她做却觉得做作。落花入泥,脚下踏落,尘归尘,土归土,原是最自然的事情。尚隆望着她,忽然想起一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依旧香如故',尚隆顿觉岁月流逝之美难以形容,分外想看她从少女走入妇人,由妇人变成老妪,看她由青涩变得丰润,积累充实人生的故事。想来她的皱纹也必是美得空灵,让人无法言喻的。皮囊已锈但污无妨,她超越了苍老与凡尘的诱惑,让尚隆升起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顿悟感。

"就这样定了,"尚隆大手一挥,不想再辩,"我已经让步,不想再听唠叨。"

几位臣子见他主意已定,再劝不回,当下识趣的闭嘴,虽然不喜欢,但瞧尚隆的样子,若再说下去,搞不好惹恼了他,说不定当下就大婚立后,现在只封个不入仙籍的夫人,不过个虚名,没什么大不了,只要逮到机会轻易就能废了,而且,说不定哪天他一不高兴,自己就开口废了。几人这样想着,惺惺的走了。

"六太,"尚隆瞅着在一旁玩耍的六太,"我不明白你。"

"不明白什么?虽然以前总跟你抬杠,刚才可是帮了你一把,好歹主仆一场,够意思了。"六太耸了耸鼻子。

"你真在帮我吗?"尚隆哼了一声,"离利岛上的听月园,你花了多少银子买下的?"

"我花我自己的银子,你管得着吗?"六太躲闪开尚隆的眼睛,蹦跳着跑出去了。

册封典礼很快举行,玄英宫里张灯结彩,看了就让人心烦。'嫿月夫人'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所以觉得无趣。但如果尚隆想如此,说不定他希望我把这张幌子用在什么地方。

成笙凑上来,轻轻对我说:"夫人可曾听说过'如意夫人'的故事?"

"你愿意现在讲给我听吗?"我可有可无的说。

"如意夫人是两百年前的人物,也有倾国倾城之美,得到陛下册封,只是有一天忽然失踪了。夫人猜猜看她到哪儿去了?"成笙不等我回答,已自顾自说出答案,"被处决了,她的几位兄弟也获罪被发配北荒,"他警告一笑,"因为她恃宠而骄,妄图干政,陛下立刻厌了她,由我亲手行的刑。"

我瞅了成笙一眼,懒洋洋的说:"那将军还不立刻磨剑去,却在这里嚼舌。"

没有尚隆的邀请,御书房我不会再进,成笙这么想可有点小家子气,也太小看我。

成笙望着月姬讥笑的眼睛,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撞上了一面铁壁,一堵生死无畏的墙。眼前坐着的不是个柔弱的女人,只要有必要,她随时可以化身为一个无法战胜的战士。

我不再理会发呆的成笙,琴心已叮叮咚咚的弹起琴来,琴声之美不愧玄英宫一绝,难怪延王如此喜欢她。

"夫人也来演奏一曲吧?"琴心将琴搬到我面前。

"我不会。"

"夫人会什么乐器,立刻叫人取来就是。"

"芭蕉琴。"

芭蕉大红大绿,极俗气的花。芭蕉琴三弦,只能奏些音域极窄的俚曲,即便公鸭嗓子也能跟着荒腔走板的唱几句,最适合妓院里用。

琴心立刻笑起来,"这玄英宫里虽然什么都不缺,夫人的这个要求却难办。"

我轻盈一笑,挥剪断去琴弦,只余下三根,"尚隆,你想听歌吗?"

"请夫人对大王使用敬语。"帷湍自始至终看都不看我一眼,忽然目不斜视的斥了一句。

尚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尽管从来没有大庭广众中被女人直呼名字,但并没有说什么,"好啊!"他声音压过众人,"人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器。"

我拂指在现做的简陋芭蕉琴上拨去,琴发出铿锵一声,如金戈凌厉入耳,将席间喧闹顷刻震慑。我决定宣战了,因为这世上有我为之战斗的人,没有人可以嘲笑我,进而间接的损害我爱的人。虽然我不喜欢当众表演,但我想为他唱出我的歌,只为他一人而唱——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象一朵飘落尘埃的樱花

我以我的方式爱你

请你收藏泥里的清香

 

窗外的大雁翩翩落下,它们是我真心的听众……只是在曲终后,我望着他高坐于上为众人艳羡的满足,那表情与每晚为我一掷千金,为赢那‘入室千金一笑楼’自夸借口的男人们完全相同,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心里涌起万年的苍老。

"我新作了几首小调,哪天你一人悄悄唱给我听吧?"六太抱着琴碎步跟在我身后。

我定住脚步,回首望向他。

为何知我的却是这个人?

风吹起他金色闪耀的长发,喇喇刮过我橙色的长裙,原来金色与橙色是这么相近的颜色。他静静将琴捧起给我,只在那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飞过。

我俯下身去,抱住了他矮矮的孩童身。“六太,不要为我哭泣吧?”我嘶哑的说,“你真象大雄宝殿里的佛啊,对所有人都怀着一颗悲悯心。可是,当佛祖为苍生流泪时,天下人就再找不出理由为自己发泄一场了。”

“月姬!走了。”尚隆叫道,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愠怒。

我连忙走向他,他竟然不拉我的手,当先大步走出去。

我奔跑着追随,“尚隆,等我!”我跟不上了,停下脚步望着他越来越远,“尚隆,你花了三百万两买我,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我值得三百万零一两呢?我有没有升值呢?”

他停下来,“说什么傻话?我是缺钱的人贩子吗?”

我低下头扯了一下嘴角想笑出来。是啊!原本就是我自己唱着七色花的歌,将自己无偿送上门的,太主动的女人一向都很贱。

“再多的银子能买的下你吗?”他走回来温言说,“买下你的是我的心!”

我的眼泪不听控制了。

“怎么又哭了?”他抬起大袖子蹭了蹭我的脸。

“我就是喜欢哭。”我任性的说。

他叹了口气,“那就哭吧。”

所以我就继续哭了。“尚隆,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在你身边!”我大声说。

“嗯?”他笑了,我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直冒傻气的话大概让他不习惯,“为什么?”

“嗯——可以随意哭。”

他大笑,递给我一个橙子。“酸不酸?”

那橙子酸得我眼泪又出来了。

“以后想哭时,就想想这个橙子有多难吃。泪流多了,会让人不懂得快乐。”他俯下头轻轻吻在我额前的刘海上,“如果你把笑容当礼物送给我,我就送你一个甜丝丝的大橙子。”

“尚隆,橙子树会开花吗?”

“当然会,那花朵象你的笑容一样美丽。”

我快乐的挽着他的手臂以相同的节奏踏步。他从不流泪,可是,也有一种不流泪却同样不懂得快乐的人,因为他流的是血。

“尚隆,你快乐吗?和我在一起你会感到快乐吗?”

尚隆望着她极度贴近的脸,雨露般的清新!梨花带雨的湿润将他干涩的眼睛滋润了,一种异样涌上心头。快乐!这就是他此时在心里找到的字眼。

 

2

作夫人真麻烦啊,连住所也要搬迁,我即将住进秀丽的宝月楼,尚隆说楼上视野开阔,其实是因为宝月楼在他的寝宫内,对他方便。我觉得视野开阔应该算个好地方,也就同意了。不过,搬家真是一团混乱呐。

我的东西很少,值钱的东西却很多,尚隆有一天来了兴致,取了宝库内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挨个要我试戴,我一个个试过了,他却一直摇头,折腾了半天,最后恶作剧的说:"你还是不适合戴珠宝啊,这些个俗物,有损你的神韵。"

但年轻姑娘们没有不喜欢珠宝的。似乎曾有某个恶劣至极的人在我耳边说过,女人第一爱的是'',第二就是'珠宝'

"你们喜欢只管拿去。"我一开口,屋里象炸了锅,我连忙逃难似的躲出去。

"夫人真大方,当然了,夫人有大方的底气。"琴心也出来外面。

她尽管差点将我害死过一回,却仍能与我笑脸相对,这点我不能不佩服她。但她的眼中不光看着尚隆这个人,更看着一国之后的金冠。这么复杂的事情我不喜欢,所以实在不想与她玩下去了。

"你踩了我的花。"我说。

琴心正踩在我宝贝的月见草上。

她闻言笑了笑,使劲儿跺了跺脚。上次的事,尚隆并没有惩罚她,于是她知道尚隆需要她的存在,后宫是一片放狼吃羊的野地。特别是,她尤其恨月见草,因为只要月见草的花一开,尚隆就会来。

"我打拼了多少年、铲除了多少对手才换得站在王近侧的位子!雪芳是朝中大臣,整日摆着一副静德淑贤的面孔,是一堆老臣推许的王后人选,原本我正发愁无计动得了她,您断了回手骨,陛下就从此禁止她入后宫了,说来,我得好好谢谢夫人。"

"你踩了我的花。"我又说。

"夫人之貌怕是九天仙女下凡也难敌万一,这宫里的女人们从一开始就没胆与夫人一较长短,夫人只管去媚惑大王安心作好您的夫人,咱们姐妹俩将来少不得要互相照应呢。但是——"琴心口气一沉,"除了作夫人,您要是还有什么别的想头,我可就无法保证您是否还能安心下去了。"

"你去,把大仆叫来,"我指着一个姑娘说。

那姑娘得了我的东西,早和我站成一国了,立刻麻利的跑去叫人。大仆很快来了。

"撵她出宫。"我点了一下琴心对大仆说。我也是有脾气的,而且我不是色盲,所以捻出一种颜色给她瞧瞧。

"夫人真小气,我不留神踏坏了几棵花,您就睚眦必报吗?"她不再理会我的无理取闹,指挥宫人们搬家去了。

"琴心,你是几品官?"我问。

"内务府六品。做官不在乎品级,能干实事就好,最要紧要名正言顺。"她依旧笑着。

我不喜欢她的笑,因为假惺惺的太难看,"你知道自己的高低就好,"我平板的说,"对以下犯上的人秋官府怎么处置?"我问大仆,"也许该去秋官府随便请个熟识《大雁律》的人来给大家解释解释。"

一片鸦雀无声。

琴心终于明白我是当真的,立刻白了脸,也不等大仆发话,转身跑了。

我根本不想清除她,毫不怀疑她会去某人那里哭诉,我想让那人明白,我是一只哪里都能顽强生存的超级蟑螂王。我更知道那人对朝廷典章一向不含糊,"她是一品夫人,你才六品管事,见她为何不跪?"他八成会这样说吧?

 

3

佳期。

我想就是我们现在的日子吧?他每天都会到宝月楼来,闲的时候整天都呆在楼里,有时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就会急匆匆跑进来,一把将人抱起,不等我准备好,已来上一阵狂吻,然后又急匆匆跑掉了。

六太很闲,个子太小嘛,没人会强迫他天天上工,那岂不是跟雇童工一样恶劣。所以,他闲的发慌时就来找我玩。什么天南地北的话都说,什么新鲜的玩具都玩,我们两个,怎么说呢,很古怪的友谊吧!六太一向比鬼还精,众人与他玩笑虽然常有,但没人敢真惹他,否则必有奇怪的厄运当头,比如说香蕉皮忽然飞进嘴里,……。有了他这座'大山'靠着,无论前庭还是后宫里的人不敢轻易找我麻烦。

"你绣的是什么?"六太看我拿着五彩缤纷的丝线在白绢上飞针走线。

"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绣什么,那你干绣个什么劲儿?"六太取笑道。

"只想把心里的颜色绣出来,青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橙色的……,堆在一起觉得很好看。"

"你绣完了能送给我吗?"六太凑过来问。

"不能,我要把它偷偷藏进尚隆怀里。"我瞧着转身离去的六太又说,"我给你的头巾上绣只白头翁吧?"

六太一脸兴致盎然的拐回来,"为什么是白头翁?"

"因为你是个刁钻的小老头!"我呵呵笑。

"拜托!我才十二岁邪!"六太抗议道。

"你是不是漏数了百位数?"我挑起中指弹了一下他翘翘的鼻尖,"六太,你为什么总长不大?"

"小孩子多好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人会因此笑话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多快乐啊!"六太胳膊垫在小脑袋下面,悠闲靠在摇椅里晃啊晃。

"是吗?你真的快乐吗?"我不自觉的口气已冷,"那你把尚隆置于何地?看着他一个人背着那么沉重的担子吗?"

"是他五百年前对我发誓说一切都交给他了,我还操什么闲心?"六太皱了一下弯弯的眉毛,"你放心,他这人最没血没泪,绝对千年不腐,让他担着吧!"

"哦?我倒不知道原来自己在你眼中是具干尸,你天天与干尸君臣相对,小小年纪不害怕吗?"尚隆跨过门槛走进来,装作一脸蹙恨的样子。

"怕什么?我有大地之心,邪魔近不了身!你的裂天剑浴血闪亮,那才是鬼气缠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取笑,越笑越高兴。笑了半天忽然发现我半天没吭声,只在一旁冷眼瞧着他们。

"你们闹够了没有?这样闹别人就会以为你们很和睦吗?笑死人了!"看着他们之间的那种漠然,我全部内脏都翻搅到一处了,我面向六太说,"你又何必这样说他呢?你心里不是最明白不过了?他没有血,是因为他的血已经为这个国家流干了,他没有泪,因为每次当他想哭时,你总是先一步笑出来……。"

六太不等我说完,已铁青着脸跳起来冲了出去。

尚隆也板着脸站起来,"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说出来戳他痛处。"

"所以我也和他一样坐在一边看着你痛吗?"

"五百年都这么过了,我已没感觉。"

我再忍不住,砰的站起来,我无法忍受他一个人委屈着,麻木着,"可我有感觉,所以我一齐痛着!"

他闻言已冲动的将我大力抱起来,在我耳边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月姬……月姬……"

我被他唤得一阵阵酸楚,一阵阵火热,向他紧贴过去,触到了他的硬挺。

"别动,"他沉闷喝了一声,"再乱动,我不保证对你做出什么。"

他静静抱着我半天,幽幽的说道:"六太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终身背着罪恶感不得解脱,再也长不大了。他,杀了他的父亲。他尽管脸上在笑,心里却一直在哭。所以,月姬,我们不要去吵六太了,让他任性下去吧,有什么担子我一人背负就好。"

我点点头。

六太一直在哭泣。尚隆会哭泣吗?他的眼泪何时才能释放?

我抬头望去,看到他满眼受控的欲望,"我愿意的。"我轻声说。

"你的意愿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他恶劣的咒骂,说完立刻后悔了,"抱歉,我太没风度了,这样一个你,我怎会不倾心爱上?我只是……”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向他的心更进一步时,他后退了一大步,放开了我。我暗暗嗤笑了一下自己,拿起一个提线木偶百无聊赖的玩起来。

“坏人!打你!”“我的名字叫尚隆。”我学着他的声音说。“坏尚隆!”我玩不下去了,定定望着手中的木偶,“你要是能象这个木偶一样多好啊,只要我提一下线,你就动一动。”

他砰的站起来,一把抓过木偶丢出窗外,“以后不许玩这个!”一转身走出宝月楼去。

“尚隆!”我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我——”,我没有说出。

“我很忙,”他简短的说,抽出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嘻嘻!他毕竟对我不错,若换了别的女人,怕是连句话也不留下就彻底冷落了。他确实要我,无论身与心全部都要,但并不等于我可以开口要他的全部;他也真诚的说过爱我,所以我就必须得爱他,但也不等于他愿意任我束缚。

 “其实,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我是你手中的木偶,你扯一下线,我动一动,一切都由你掌控,求你不要走!”我将脸深埋起来。

“月姬,我们做游戏吧?”六太永远露着孩子的笑脸。他悬浮在空中,“你瞧,我是个提线木偶,你在心里默念一声‘我要拉左手的绳子’,我左手就会动,绝对不会错。要不要试试?”他的四肢在空中僵直的挥舞着,真的象只木偶,滑稽透了。

我哈哈笑弯了腰。

“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花,邻居家养了很多花,他每天都向邻居要一束。于是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花,为什么不花钱买下那片花圃,或者自己也种一片?’他理所当然的回答:‘既然有人免费送我,我何必付钱去买?又何必麻烦自己去种?’”他静静看着我半天,不确定我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处处顺着他,他会觉得感情得来太容易,所以不会去珍惜,不会懂得责任。月姬,不要用尊严和自由交换爱情!”

“六太好可笑啊!”我还没有刹住笑声,“哎呀,肚子好痛,我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我突然止了笑,“六太,你走吧,我想一个人。”我背转身,脸孔全湿了,但我不想被六太看到,不想他为我流泪,不要他怜我,所以,我宁肯看不见他对我的好,宁肯无礼赶走他。也许,这就是六太说的尊严吧?

 

4

裂天剑不同于庆国的水禺刀,水禺刀是一把和平之炬(参见《凤翔万里》),裂天剑是征战神兵,浴血而发出光耀天下的力量。

有关裂天剑在民间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传说。最广泛流传的故事里说五百年前天下大乱,这时我们可爱的台辅大人'小六太'终于为雁国从千万里之遥(实际比千万里还要远得多)的蓬莱带回我们英名神武、举世无双……的延王小松尚隆。他只手从社稷石中拔出宝剑,不料剑裂的不是天,剑自己裂成两段了,(其实早毁在数代以前的延王手里)。于是我们英名神武、举世无双……的延王小松尚隆以王血浇铸,唤醒神剑之灵,请天下第一巧匠重新打造,裂天剑总算复活了。延王高举神剑号令天下,南征北讨,瞧瞧,五百年的大帝国吧!十二国里有几个比得了?我们的王就是英名神武、就是举世无双……,虽然有那么点好色的小小毛病。胡扯!说这话的人一定是外国人,故意诋毁延王陛下,妒忌我们有伟大的君王,我们的延王最身清自重,最修心养性……的像个出家人。

老百姓就是这样,对事实总是有选择的相信,自己不喜欢的,即使是真的,也当它不存在。

无论传说是真是假,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清晨曙光中挥舞裂天剑的雄姿,远远胜过了传说的精彩。我在一旁瞧着几乎啦啦鼓掌叫好,又怕被他取笑,脸憋得通红。

"过来,"他朝我勾勾手指。

我立刻象被赏了肉骨头的小狗,撒欢的向主人颠颠跑过去。

"瞧你兴奋的样子!"他笑道,伸手理顺我散乱的长发,宠溺的说:"像个小疯子!我教你剑术吧,想不想学?以后瞧着谁不顺眼,一剑砍上去。"他作了个杀戮的姿势。

"可我头一个瞧着不顺眼的人就是你啊!"我乐呵呵的说,这天下除了他又有几人值得我瞧?

"那可难办了。百步之内有杀气,裂天剑立刻就会发光鸣叫,你还没等动手,就被侍卫吊起来剥皮,咋咋咋——"。他得意的摇头,把剑塞在我手里,"要不要试试?"

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好冰!我不要拿!"我缩了缩手。

他朗声大笑起来,"要你拿剑杀人,等天地移位吧!"

"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杀了人呢?"我忽然心中一酸。

"那么,在那之前,你早已将自己杀死了。"他劝慰道,"我只是在开玩笑,何必这么伤心?你想杀谁,我替你杀好啦。"他又开玩笑了。

我偏过头去,不看他迎着红日俊朗的脸,怕他再次给我一个背影。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在芙蓉院里时不学些狐媚功夫,把他迷昏头,现在却蠢笨的不知怎样做才能争取他的。我真的好笨,所以,只有一个笨办法。

我笑了,“尚隆——”,我咬破了唇,血在口中腥且咸。在爱情面前还讲什么尊严、自由呀?我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只要他好好爱我就够啦!只这一件宝就够啦!人不可以太贪心,否则一定会糟天谴。“尚隆,我是你手中的木偶,你扯左手的线,我决不会去动右手,一切一切都由你掌控,什么我都可以不要。所以、所以——求你不要再头也不回的走开,好不好?好不好?”

裂天剑忽然嗡的一声闪烁出血色光华。身边的侍卫们已刀剑出鞘大叫道:"有刺客!"铁壁般将延王护了起来。

演武场上空荡荡的。

尚隆不当一回事,挥手散去侍卫,哈哈大笑,尾音却有些悲哀,"裂天剑里淌着我的血,瞧见美人兴奋得错乱了"

六太在一边闷头啃着桃子。

 

5

尚隆拉着我从演武场出来,他走得飞快,我一路飞跑才跟得上。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神态。

"你知道我为何修建庙宇,支持蓬莱僧侣传教?"他突然的问。

他从未在我面前谈过国事,此时忽然开口,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想是他心里有什么,却实在无人可说,寂寞得紧了,才会找上我。

"天下人信仰天帝,不信天帝的人我便提供给他们另一种信仰,让他们信佛祖。有了信仰,人就老实多了,统治愚民再简单不过。嗤——",他冷笑一声,"政治没有正义与邪恶可言,人间正道不过是上位者冠冕堂皇的愚民政策,哪个城市看着不顺眼了,想把它从世界上抹去,说一声'拆旧盖新',人民便莫不鼓掌;想对不恭顺的州用兵,斥一句'讨逆',唱一句'保家卫国',人民便誓死效忠。"他并不是安于安逸的人,话锋一转,"所以,既不信天帝又不信佛祖的人便是世上难逢之枭雄,呵呵——便由我来战枭雄!"

我望着他,鹰一样的眼睛!我倏然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他可战之对手,因为他便是那枭雄。

他直直的望着我,见我僵在那里,眼中的狠辣立即丧了,反蒙上了满面风霜,这时的他不像那个众人眼中英姿勃发的青年王,倒象一个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人,老到对一切都失去兴趣,老到历过人生百转已厌了来生。

"不错,我不是圣人,也根本没有爱民之心,我在玉座上之所以能坐这么久,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强大,无人能胜过我。这治天下的道理就是这样,强者制人,弱者制于人,圣人斗不过小人,仁心胜不过歹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比任何人更冷更狠更毒,王权才不可动摇。你觉得我对你无情吗?我本性就是这样,不喜欢就立刻滚吧。"

他这样说着,却紧紧抓着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几乎将我的骨头捏碎了。他望着我的眼中都是不安,将我的心都扭了。于是我靠近他,主动攀上他的臂弯。

"你是怎样的人,我刚进宫时,瞧着你任由身边爱你的女人们为你厮杀,那时你笑着说'优胜劣汰,反正无害社稷',我便知道了你有多冷多狠。"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下继续爱我这样的恶人,让你洁净的心蒙尘?"

“也许——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封印下的另一个你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我就是我,现在让你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没有什么‘另一个’,这样你还会留下吗?”

“是的。”

“为什么?”

"便是这点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呢!脚好象不是自己的,就想蹭到你身边,有些暖洋洋的东西在这里面吧?"我靠在他的胸口上,仔细听他有力的心跳,“好喜欢这个声音啊!强壮的,也非常非常温柔。”

"好糊涂!"他也笑起来。

"可不是,也许——糊涂些反倒好吧?”

"不错,人生糊涂难得。"

他走出几步又说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这种人信天帝,也信佛祖,信一切神明,"他说,叹息了一声,声音轻不可闻。

我立刻竖起耳朵,原来说着这么许多,现在才讲到重点,什么人能让他如此忌惮?

"这种人讽刺天下事,但他从不嘲笑任何人。他身在红尘之中,心却高高立于云端之上,佛眼笑红尘。他明明恭敬跪在你脚下,你却需要仰视他。他把你的一切黑暗、虚伪、庸俗看得透透的,他若是笑出来倒还好,但他只是盯着你看,从不笑,那种冷静让被看的人毛骨悚然。天下已尽在我手中,但这种人,我永远无法掌控。"他抬头望向缥缈之天。

"世俗中哪里能有这种大智慧之人呢!"我劝慰道。

"六太,"他口中吐出一个名字,摇摇头,"我至今也说不清自己是羡慕他,嫉妒他,还是恐惧他,抑或是——恨他。也许正该象你所说,糊涂些反倒好。"

"六太是你的朋友,所以他知你,却不笑你。"

"只有你这般的解语,"他将我高高的抱起来,仰视着我,"这种人世上不只一个。"

"我也会让你恐惧和憎恨吗?"

"不,只会让我更爱。"他笑说。

"为何会不同?"

"因为你糊涂,糊涂到为了我的爱情把自己的尊严和自由通通抛弃。"

他笔直的望进我眼里,清晨的第一抹曙光在他眼中反射,我在里面找到了一个词汇,它叫作——寻觅,已走过了亘古。

“月姬,我再不会留给你我的背影,你也不是我手中的木偶。”

 

6

"在做什么?"我溜达到六太寝宫,瞧见他正挥着一把小铲子。

"种桃树。"

"我以前也种过一棵桃树,"我仰头瞧着满园的桃树,"我家的土壤不适合种东西,我花了很大的劲才养活它,好不容易结出一个桃子,当时那份高兴啊,真难以形容!不过,我想那桃子又青又硬,定然是极酸的。"

"怎么,你难道没尝过吗?"六太瞧着我。

"我一直舍不得吃,后来碰到一个饿极了的小男孩,就送给他了。"

"那桃子——"六太背过身去,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很甜很甜,那么好吃的桃子,我一辈子也种不出。"

"我真羡慕六太,能种出这么美好的桃树、这么甜的果子的人心里一定盛满了爱心吧?可是——"我愤怒了,"我没想到这个充满爱心的人,仁慈的麒麟,竟会对自己的王,暗藏杀机!"

"出去!"六太发疯的跳起来。

"为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刚才在演武场上是你吧?"

"是你!是你!是你要刺王!"六太尖利的叫嚷,摘下绿玛瑙珠串,"我要收了你这个月魔!"

"哼!"我冷笑道,向他逼近过去,"你以为我怕吗?你有'大地之心',我有上古神器'女娲水镜',要淹没你这大地何其容易!"

相传当年共工触断不周山,导致天河之水倾天而下,女娲便是用宝镜吸纳泛滥神州的大水。如今,这件重宝在我手中。

"呵呵——终于招供了!原来你们的老巢就藏在太镜湖底。"

"我怕你知道吗?我有操纵创世神器的本事,我变化的人形连六百年的宋麟尚且识别不出,你就该明白我的魔力有多强!你一贯装作弱小麒麟的样子,连使令也只有两个不中用的小妖魔,其实是因为你强大到不屑拥有使令吧?现在何不让我瞧瞧你瞒着天下人到底暗藏起来多少力量!"

六太向后踉跄退去,月姬柔美的金色眼瞳中终于暴露出妖邪的白光,满树桃花瞬间枯萎。六太仓惶举着大地之心,"我真的会用的!你别逼我——"

我伸手抓住了他手里的珠串,那珠子烫得我手都快化了,"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对你说'一切都交给我吧',把你应付的责任也挑过去,因为他让你觉得没有自己站立的位子,觉得自己不被需要,还是什么该天杀的理由,要你如此恨他?"

六太大哭起来,"我会告诉尚隆你是谁!我一定会说出去!"

"去告诉吧!谁在乎?我已经受够你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逃避!你以为你那张孩子的笑脸很可爱吗?五百年了,尚隆依旧是个热血青年,你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你再怎么装小孩子也掩饰不住你满脸的皱纹!"

"出去!出去!"六太趴在地上嚎啕痛哭。

我望着他的痛苦终究还是不忍,罢了,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想救谁?还能做出什么?多自不量力呐!

"我已设下结界,刚才的话没人听见。"我转身离去,"你若想告诉他,随便你,我本就是提着脑袋走进玄英宫的。只求你别再作戏下去了。"

尚隆走进宝月楼时,天已全暗下来。

"怎么不掌灯?"

"尚隆,你带着剑吗?"我在黑暗中问。

"问这个作什么?现在又想学剑术了?"他刚说出已觉出气氛有异,"怎么了?"他点亮红烛。

"你现在杀了我吧!"

尚隆心中一惊,看到月姬满脸泪痕。"出了什么事?"尚隆惊慌失措,月姬一向处事泰然,从未见过她这样。

我摇摇头,立刻擦干了泪水,"你不是一直想和我一同赏月吗?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我们去吧!"

"你不是总说月亮很恐怖,晚上从来不出去吗?"

"那都是孩子话。我们去吧?"我拉着他央求道。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坐在花园里,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

好恐怖的月亮啊!一点一滴的将我的生命力从身体里吸去。我伸手抚上他腰间的宽背大剑,冰冷的触觉激得我顷刻从头顶凉到脚底。为何我是一个妖魔?与他两极的存在,让这条感情之路漆黑的望不见明天?也许,不是没有明天,而是明天会怎样我早已一清二楚,所以宁肯不去望见。我笑了,只要我现在自尽,六太就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了,我至少还可以相信我的爱情是成功的。

"有什么事不能明白对我说呢?一切我都可以担当的,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他没有对我的任性生气,丢去了宝剑,捧起我的脸颊。

我不敢看他情深意切的脸,否则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从玄英宫带走囚在身边。"命运如此,不是能不能担当的问题。"

"那么,告诉我你未来的命运吧?我会为你改变它。"

"陛下,夫人,"一个宫女捧着一件宽大的斗篷递给我,"台辅大人说,外面凉,请夫人加件衣服,身体不适就不要在外面晒月亮了。"

"可不是,脸色这么苍白,偏要跑出来。"尚隆用斗篷把我严严实实裹起来,抱进房里去。

我该好好感谢六太,他对我实在不错,但他应该明白吧,我们终有对决的一天,他却一再放过我。

 

7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哭着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桌上放着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落着几个雄浑的大字——你是不相信我的感情,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刹那失了神,险些从楼梯上栽下去。究竟相信什么?怀疑什么?我不知道,根本不会象六太一样理智的分析。

我手执字条呆呆坐了很久,风起时,我抬头望去,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容貌无比的俊秀优雅,满头金发在阳光下灿灿生辉,他迎着微风徐徐向我走来。

"——太!"我僵住了。

"我还以为你又会认不出我,"他不自然的淡淡一笑,"所以我没准备桃子当奖品。"

"你怎么了?"

"只是觉得自己装小孩子实在不成功,一觉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又笑了一下,分不清是舒心还是苦恼。"有空吗?愿意听我讲故事吗?"

我点点头。

他瞧着园里的樱花树好久没说话,此时繁花早已落尽。

"从前有个小男孩,很没用的小男孩,除了长得漂亮,什么都不会做,不过父亲还是很疼爱他,他也深爱着父亲。后来,战争打起来,整个城市一把火烧尽了,男孩家的房子也没有了,父亲带着一家人逃难出去。可是男孩觉得,只要能和父亲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幸福。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冰天雪地里人们没有粮食,连树皮草根都拔光了。男孩有个妹妹,一天父亲带妹妹出去玩,到晚上时,父亲一个人回来了,还带回许多小羊肉,对家人说妹妹被有钱人家领养了。哥哥们都替妹妹高兴,快乐的吃着羊肉,男孩却把父亲盛给自己的碗摔在地上。他一直不肯吃,结果越来越虚弱。有一天,父亲对男孩说:'爸爸带你进山里抓野兔吧?'男孩点点头,随着父亲爬到很高的山上。父亲跪在地上从清晨哭到日落,哭完后,拿出刀来。"

六太停下来,我已几乎听不下去了,可我没有站起来走掉,"后来呢?",我勉强自己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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