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苍》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两大帝国实力的碰撞,几位英雄儿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欢迎对修改稿提出宝贵意见!)
正文

二 蓝天

(2005-08-08 06:48:16) 下一个

  蓝天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让我读你宽厚的掌

你错综的命运线上

是否有我立足的地方

 

1

离利岛是一座昼夜颠倒的城市,夜幕降临后鬼魅开始爬行。太阳落下的一瞬,整个城市的灯火如鬼火般一下子点燃,成为海上一片飘浮闪烁的星。赌场、妓院鳞次栉比,放眼一望,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招牌,甚至连公共厕所的外面都摆着赌博摊位,漂亮的姑娘更是满大街游荡,不时有皮条客拉着你主动展示姑娘们凉快的画像。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如果你还不想被与黑暗同体的人类劣根性淹没,那么在醉生梦死前的一瞬,奉劝你一句,逃离开这座欲望之城!

欲望之城,欲望的街道。以尚隆的观念,有阳光必有阴影,引导人民时不能一味的向善,也要同时提供人性恶的宣泄地。但如果这块恶开始腐化到朝廷中央高官,已是一块毒瘤,为王者不能坐视任其肆虐,必须大力整顿,必要时也会不惜代价连根割除。这就是尚隆此时站在这里的原因。

尚隆赌了一会儿牌九,手气不错,满盘皆赢。身边的人自然输个精光。那人输红了眼,一巴掌把陪在身边的美貌姑娘打倒在地。

"花钱买你是让你给我添财运,你却尽给我带霉运。"

姑娘最忌讳脸被打,张口骂道:"你自己触霉头怪得了老娘吗?"长手一伸,"快点给银子!你奶奶陪你耍了一整天了!"

"害我输光还想诈钱?"那人怒不可遏,"瞧你那丑八怪样儿!老子点你是给你长脸!"

"嫌我丑?"姑娘啐了一口,尖着嗓子叫道,"有钱你去'千金一笑楼'找月芽陪你,包你富比万贾也赔得倾家荡产!"

两人互骂着厮打起来,一群赌场保安立刻过来叉起两人就往外丢。

"这姑娘是我点的,"尚隆伸手一拦。

保安只得放下姑娘,把男人丢了出去。

姑娘本以为今儿的运气衰透了,不料忽然冒出个大爷,瞧着他鸿运当头,说不定今晚还有的赚,连忙亲热的凑上去。"大爷头一遭来离利岛吗?"

"嗯,姑娘能给在下说说这城里的趣事儿吗?"尚隆说着,将自己刚赢来的银子全推到姑娘面前。

姑娘立刻两眼充血。银子至少有一千两,从此可以脱离这不光彩的行当衣锦还乡了!

"这岛上最大的赌场是'金磨盘赌坊',最豪华的妓院是'芙蓉院',最贵的姑娘就是芙蓉院'千金一笑楼'里的月芽。"

"喔?难道她一笑真值千金?"

"据说她头回接客,客人拿出一千两银子讨她一笑,没想到她笑了一下,却让那客人当场犯了心病,一命呜呼了。从此她天天戴着面纱,定下规矩,人要见她一面就得花一千两银子,她住的阁子也改名叫'千金一笑楼'"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多学了些狐媚功夫罢了。"尚隆摇摇头,"多半是和老鸨串通了制造的幌子,招揽生意的。"

"大爷说的可不是嘛!"姑娘顺着尚隆的话说道,"一千两银子就只能瞧上美人一眼,连嘴儿都亲不上,这不是冤大头吗?不过,"姑娘悻悻的叹了口气,"世上就有这样的冤大头,好多还是千里迢迢从国外专程来的。"

尚隆回绝了姑娘多情的邀请,随意走在大街上。整条街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尚隆忽然发觉这条街静得诡异,明明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出了什么事?"尚隆问街边站着的一人。

'金磨盘'老板今天做寿,请了大美人月芽出场,马上就从这儿经过。你瞧着,一会儿准有人拦车闹事,大家都等着瞧热闹呢!说不定不花钱就能瞅上美人一眼。嘿,来了。"答话的人立刻鸭子一样拔起了脖子。

街尽头传来车轮碾过石板地的辘辘声。

一个人窜出来。尚隆本以为拦车的人该是些没钱上楼看美人的痞子无赖,不料竟是背着画具的年轻画师。那画师追着车子跑着,"月芽小姐,请容我为您画幅肖像吧?"

"凭你也配?"车里立刻传出一声鄙夷的冷笑,那声线尖利高亢,在静寂的街道上回荡,颇有些吓人,更增了尚隆的恶感。

"小生曾有幸见过小姐背影,作画一幅,小姐可以审过画再考虑是否答应,"他说着,刷的展开画卷。

尚隆远远望去,不由得惊叹这年轻画师的功力,其未来成就必不可限量。画上仅一背影已绝代风华,让人心痒难耐,忍不住想把画卷翻个个,瞧那背着的娇容。

车子立刻停下来。车里的姑娘跳下车,模样极端狐媚,确实万人不敌。尚隆瞧着却失望了,玄英宫里随便一个宫女的风姿也能胜她一筹,盛名之下其实不实,倒不如只瞧瞧画上的背影,尚隆转身想走了。

"什么破烂画儿也敢当街炫耀,想画我们姑娘,有千两银子吗?"狐媚姑娘尖声说着,朝随车的彪形大汉们使了个眼色。

一人立刻上来将画劈手夺过,撕成粉碎。画师趴在地上捡着碎片,伤心的痛哭起来。

这时,车里传出一个声音。尚隆只一听,如山泉滴在干渴的石上,叮咚一声,心神怦然一荡,甚至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恨不得一直的听下去。在这条充斥着铜臭和脂粉腻味的街道上,尚隆嗅到了一股海潮的味道,连灯笼的火光也模糊了,那摇摇晃晃的一瞬间里,他仿佛堕入朝思暮想的遥远迷梦中,忘了身处何方。

"下人失礼了。先生丹青妙笔,您的画我买下。"

车厢内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只白玉镯子,那镯子莹润剔透,流光异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镯子虽美,放在这只素手里,竟显得昏黑失色。这样的一只手!是的,这样的一只手,没有经任何宝石点缀,洁白的指甲也不曾用凤仙花染红,那指尖葱葱、优雅的线条却让你不由得惊叹天地造化,觉得文人说美的一切修辞都是空。

画师很仔细很专业的望着,然后恭敬拾起美人的手吻下去。

手立刻缩回去。镯子落在石板地上,发出叮当一声。

画师看也不看那镯子,已跪倒在地上,铺开画纸,当场画起来。

尚隆瞧着他全身心投入作画的表情,已知道,他这一生,除了这只手,再不会画别的了。

这是一个多么狡诈残忍的女人!拥有这样的手,这样美到极至的手,已破坏了人的整体感,任你的脸蛋再漂亮,也在举起这只手时黯淡无光。她对自己绝对一清二楚,所以她戴上面纱,只让世人瞧她的手,粉饰出倾城的美名,也这样轻易的毁掉了一个年轻画师的一生。

尚隆看着地上那疯狂作画的画师,惊叹的结局却是对整件过程的嘲笑,"多么美的手,多么冷的心!"尚隆立刻闪出一个想法——毁了她!以更冷酷残忍的手段!

 

2

 "大爷您来了,有相熟的姑娘吗?"

老鸨当之无愧一个''字,年纪老,手段老,正因此,一双手老在扒别人口袋里的银子。所以,尚隆给了她一千两银子。老鸨立刻明白,却一改她的老毛病,把银子推了出去。

"今儿可不巧了,月芽已经接了客人,您老明天早点来?"

尚隆又掏出一张银票。"我不喜欢等。"

银子诱人,事情却为难。

"就瞅着大爷您这份慷慨,我们月芽定然受宠若惊呢!不过,今儿的客人实在有点麻烦,不瞒您说,"老鸨凑近尚隆的耳朵,"是州侯方大人," 老鸨尴尬笑笑,"大爷您见谅。"

"正好,"尚隆悠然往椅子里一靠,"叫他来见我。"

老鸨心中一惊,但毕竟场面经历的多了,猜出尚隆是个更惹不起的大人物,"怎么给您老通报?"

"就说老朋友风汉想跟他聊两句。"

风汉是尚隆民间私访时用的名字,知道的人虽少,但官作到州侯的位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方大人很快滴溜溜的跑来了,碍于众目睽睽不便道出身份,也没有行大礼,只得作了一个极夸张的揖,脑袋几乎磕上地面。

尚隆也不请他坐下,拿出老朋友似的口吻问道:"尊夫人最近可好?"

"好。"方大人又作了一个揖。

"家中儿女可好?"

"好。"方大人再作揖。

尚隆果然只聊两句,不再说话,冷眼瞧着恭立一旁的方大人。

这时就是再没眼色的傻子也会意了,更别说是朝廷层层捡拔出的精英人物。有家有室却跑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成何体统? "家中有事,再会,再会。"方大人巴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既然没有地缝,大门开着,走吧走吧,你还能跟天子争女人不成?

但尚隆还是没有见到美人,原因无他,美人见客是有规矩的,一晚只见一人。尚隆不停的使银子,老鸨一圈圈的两头劝说,这月芽愣是不肯。

这时又来了一人,老鸨一见马上笑逐颜开,"利广公子来了,月芽今儿正使性子,您帮忙哄哄?"说着已把利广请进去。

利广乃奏国王子,最好周游列国,与四处乱跑的尚隆多次结伴而行,算得上是好朋友。此时一眼瞥见尚隆坐着,抬手打了个招呼:"好巧哇!挑好姑娘没有?"

"月芽。"

利广闻言脸上一僵,竟不再理会风汉这位老友,转身上楼去了。尚隆被冷落一旁,还被老鸨可笑的告知,等利广把月芽哄开心了,说不定就会破例请尚隆相会。尚隆愤怒了,不过一青楼女,却如此摆谱。此时美人再美,男人却是有自尊的,更何况君王的尊严。尚隆不屑的抬腿走了。等你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羞辱你!

一个晚上赚一千两银子已足,人不可太贪,凡事太过,时运必过,可惜妈妈总不懂这个道理。一晚一客是老早与妈妈定下的协议,话说出了,便没有改口的必要。一客一千两,妈妈也早定下了,出一千零一两的人,我不见。于是妈妈威胁说,今天没有福寿膏了。没有就没有吧,也仅仅是一夜难眠。妈妈第一次给我那仙药,我已知道它的仙力会使人上瘾,就此沉沦了任她揉捏,可我若不吃,妈妈又怎会对我放心?她若认为这样能控制我,就让她这样认为吧,换来你清我静,各不惊扰。

夜夜迎来送往,客人流转千万,这个一千两银子和那个一千两票子没有分别,我都不记得他们的脸。我所记得的只有两个人,说准确些应该是一个半。

因为其中一个人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连影子也不得见。他只来过三次,每次花大把的银子请我出场到城西的'听月园',听的却是他的声音。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冷吗?"""。于是他送我一件貂裘。两年前他第二次来,他说:"你饿吗?"""。于是他请我一桌珍馐。一年前他又来,他说:"你困吗?"""。于是我得到象牙床。他提问后再不说话,静静躲在竹帘后面,我看不见他,却听到了他哭泣的脸。他很奇怪,所以我记住了他。在我千篇一律的平淡日子里能记住点什么可真不简单。今年他还会来吗?他又会对我说什么话?会不会从帘后走出来?我其实有点期待。

另一个人叫利广,他说他来自奏国,我却觉得他无家无国。他第一次来时,我正在神游太虚,他斜倚着门静静的看着我,懒洋洋笑着,那份慵懒的姿态让你觉得他喝酒一定懒得用杯子,穿鞋一定懒得系带子,身体里天生没长出骨头,奇怪的是却能站起来。我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躺下来,于是问:"你想睡觉吗?"他立刻动了,清朗的笑起来:"我可以认为你在邀请吗?"他伸手想勾住我的下巴,手伸出了又半途缩回去,"给我弹曲子吧?"他说。我弹了一首《等待的山茶花》,我哭了,于是他给我讲了一晚上笑话,奏国的、巧国的、舜国的……他对世界总是填不满的好奇,走过了很多地方,会讲很多故事,却不会唱流浪人的歌。他想要自由飞翔,可是身后的风筝线让他不能脱离地面。他有时天天上楼来,哪一天又会不打招呼的突然不见。我喜欢他讲的笑话,可他不在时我也不期待。

今夜利广来了。

"我向父亲讨到银子,你随我走吧?"他说。

赎身费一百万两,是天价,被一百万两赎出去的女人多风光啊!我却不想出去。

"我和妈妈约定了,二十岁前不能赎身出去。"

"你和一个只认银子的老鸨讲什么信誉!"他气恼的说。

我不再理他。约定的对象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它是一项约定,所以我遵守着。

于是他转身生气的走了。

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不会说出要赎我的话。他喜欢我,我知道;他的家庭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不要束缚,我更知道。他很英俊很帅气,有钱有背景,所以他笃定了我,一向不着急。今晚大概他受了什么刺激吧,可能感觉到危机,所以急着宣告所属关系。

尚隆正要离开,被一花枝招展的女人拦住。

"想见月芽吗?五百两银子我就可以安排。"

尚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怕被妈妈知道赏你板子吃?"

那女人不在乎的笑笑,"只要有五百两银子,我明天就可以脱离这个烂地方了。"

尚隆毕竟有些好奇,跟着女人藏在庭院里。女人指着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户说:"她一会儿可能会走到窗边。"

这话听起来就象骗银子的,五百两买一个远远的'可能'?不过,这本和赌博一个道理 ,铜板两面,掷出去五五对开。这女人其实深明赌城生存之道。尚隆立刻给了她一千两,人影一晃,已展开功夫无声的攀上笔直的墙壁,跳进高高的窗子。

我忽然被一双结实的手臂从后抱住。好厉害的人,竟然能躲过层层护卫偷进我房里?

他冷冷笑着,我不禁被声音里冰凉的残忍惊得毛骨悚然。

"男人们就是太惯着你,才把你捧得这般傲慢无礼,却不明白女人对跪在自己脚下的男人从来不屑一顾。也许我该教教你什么叫谦虚!"

他说着,几乎粗暴的一把将我的面纱撕下。

尚隆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会将男人随意玩于掌心的名妓可能长着怎样一张惊艳狐媚的脸,千百可能中,却绝没有料到她会素到几乎透明,净到几乎虚空,没有颜色。那只能是一张月亮的脸,任谁也不会认错,淡淡的光华,冷冷的温馨,悬在遥远的夜空中,皎洁宁静。你夜夜抬头可见,年年仰头不缺,最平常不过,却永远不会有看厌的一天。她照耀着,绝世而独立,踏着青云从远古和谐的神话中走来,走入现代世界的澎湃,代代人都看见,却依旧歌咏不厌。什么风华绝代的背影,什么完美无限的玉手,都是从月中伸出的一块闪光的碎片——月亮的碎片,让人醉了,也让心,碎了。

醉了碎了不愿醒,男人的千年一梦!

这就是她让男人们趋之若牍的手段吗?尚隆觉得不可思议,她远超出美丽范畴的缥缈神韵,轻易的满足了所有人的想象,又跳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让人平静的陷入,却难激烈的脱出。她一点也不艳丽,所以谈不上一顾震撼、倾国倾城,她只是将整个世界不动声色的笼罩进她的光辉。她太淡,却辉煌。

尚隆忽然明了了她于浊世却不曾被玷污的原因,那种在地狱中飞越天堂的神圣,让每一个千金一掷欲占有她的人肃然起敬,本能的跪伏在她的脚下。

尚隆吸了口冷气,"原来你是这样的!"他说,带着一种不明了的奇异口气,似惊动,似——怜惜。

我要的就是他瞬间的呆滞,挣脱了跳上窗棂。

尚隆一惊,连忙倒退开一步。他看得出她没有玩笑。

我并不是想死去,只是对这个男人失望,所以想走开了,无论用什么方法。

但从窗子跳下的是那个男人,还了我面纱,不损毫发的跳下走了,"打扰了,"他说。

我拾起面纱,展开了借光望去,上面滴了一粒他手心的汗珠。我吓到了他吗?不知为何,我没有丢掉面纱,折起来藏进箱子,我觉得我再用不着面纱。

高高的窗子关上了,将一声轻轻的叹息留在尚隆耳畔,几不可闻却余韵绕梁。她为何叹息?纵使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吗?那轻轻一叹中的无奈和苍凉,在这冷夜中如一只带着尖刺的手揪紧了尚隆的心脏,扭得辛酸得几乎滴出汁来。

原来,我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我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也会一朝被——轻易的打动!

 

3

昨夜的惊鸿一瞥,惊为天人,仿佛一个遥远的梦终于降下了神秘的面纱,变得伸手可及,让人忍不住想捕捉了。尚隆大清早就兴冲冲跑进芙蓉院,大白天逛妓院的人实在罕见,尚隆却不在乎,既然赌城走一糟,就一次赌个痛快,输光了金钱和感情,然后干干净净的回宫。

"你还不愿见我吗?"昨晚那人蛮横的推开我的房门。

早晨的阳光洒进来,他站在金色的光束中,用他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我,他紧随的望着我,射出一股无形的气势,山岳般重重向我压过来。

"你不原谅我吗?"他说着,却没有请求原谅的口气,他望着我的眼睛,"我读到了抗拒,但我不习惯被拒绝。"

他站在那儿,立成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凝重存在,似乎周围的大气瞬间全部被漩涡吸过去。他即使脸上带着笑,装作平易亲和的样子,但他永远挺直的背脊,对他人是一种威压。于是我知道了,他笑容的背后是对世界的冷静、占有和讥嘲。这个强大危险的人,再见到仍然让我害怕,而他也正在对我施压,如果我足够聪明,就该迅速逃开,在被他的进攻撕碎以前。

我没有逃。

尚隆叹了一口气,真的笑起来。虽然是个白皙且娇弱的女人,却有着不相称的大胆呢。

"你该多晒晒太阳,对健康有好处。"

他向我伸出手。我心中一酸,背转身子避开了。准备好接受命运了吗?不,我还没有。然后我听到一声柔和如风的呼唤——

"月姬,你见过蓝色的天空和海洋吗?"

我身子一颤,好久远的名字了,忍不住想回到从前乌号的大海边。

他拽起我的手无视人们的注视,穿过熙攘的街道,攀上海岸边高高的灯塔。

"天很蓝,海很蓝。"我说。

尚隆失笑,"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形容词吗?"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啊。

"就这么简单了,蓝色本身已经太广阔。"

尚隆闻言不禁怔了一下。

我探头朝灯塔下面的海湾望去,怒涛拍岸,激起千层浪。我有点头昏,连忙缩回来,却撞上他刚硬的身体,被他抱住,高高举起来,放在栏杆上。

"敢跳下去吗?一下就能被浪卷走,喂鲨鱼海怪了。"他得意的大笑,恶作剧后面掩藏着关注。

我颤巍巍站在细细的栏杆上,呼啸的风几乎将纸糊的身体刮走,吹成一个风筝,但更有可能会掉下去吧?在岩石上血淋淋的摔碎了,或者更恶心的,被鲨鱼嚼碎了。生命,其实可贵,人生,仅只一次。原来,他对昨晚我的决绝耿耿于怀。

他向我伸出手,"想魂回人间了吗?"我摇摇晃晃的,终于拉住他的手。

"带你去看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吧!"他心里象藏了无数个节目,急于向观众展示,但并不毛手毛脚似个不成熟的孩子。

他所说的世界没有白色的细沙,没有一波波亲昵的轻柔海浪,而是海边一片黑色的泥塘,怒吼的大浪咆哮着拍上陆地,那雄浑的力量几乎将大地击垮了。

"鞋子会弄脏,脱掉吧。"他说。

若不想弄脏鞋子,就得脏了脚。我依言脱掉鞋子,因为身外物会脏,人怎样都是洁白。脚小心的踩进泥水里,立刻感觉脚底扎扎的,伸手摸去,是一枚五颜六色的海螺。我朝他笑起来,让他一瞬间僵直无措。

"这么快就有了收获,要收集起来吗?"他宠溺的问。

我点头。于是他的长衫下摆卷起成了布袋。贝壳、螃蟹、小海龟、五脚的海星满满装了进去。这片丑陋的海滩是一个聚宝盆,它的内容远比干燥的白沙滩丰富。我不禁抬头看他晒黑的侧脸,他眉毛很浓,鼻梁很高,大概是个执拗又不可一世的人吧?我忽然迫切的想知道这个伟岸的身躯下蕴藏着多少宝藏,又怕了掘开后如排干的海底,露出荒芜。

"远处有个小岛,"我抖掉不必要的思绪,"海里的岛屿不知是怎样形成的?"

"是一种比米粒还小的虫子死后的躯体堆积起来的。"

"生命真不简单。这么小的虫子却能从深海底填起一个岛。"我叹道,只这一日中的了悟已超过了过去十九年经历的堆积。

"想上去看看吗?"

"没船,不会游泳。"

"那么,感谢你身边有一个游泳游得象海豚的男人吧!"

他狂放大笑,未及我反应已将我打横抱起来。我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想要挣脱,没顶的大浪大力卷过来,急忙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他奸计得逞,笑的更得意了,大头一压,吻在我的唇上。

什么海豚啊,分明是大鲨鱼!

"甜美之至!哈哈!"他笑着,眼中有什么轰的突然炸开了,他慌乱的急忙扑火。

我的意识砰的一下涣散了,无法形容心里呕死了的感觉,从没有哪个男人如此大胆对我。可我还是紧抱着他的脖子,因为此刻他是这片汪洋大海中我唯一的浮木。海水好冰,我不觉得冷。

说是个岛,其实只是一块凸出的礁石,两个人站在上面有点紧。

"我叫风汉。"他自我介绍说。

"——汉,"我思忖道,"是驭风的男子汉,还是——"我眼前忽然浮现他脸上一贯的自嘲,心中咯噔一下,犹豫了,"还是破碎飞舞在风中的血汗?"

尚隆不禁扭头仔细的望着月姬,银色的发,苍白的脸,金色的瞳,淡色的唇。他本以为眼前是一幅完全空白的画卷,可以让有心泼墨的男人随意涂画,但其实这幅画上早已存在绚烂的七彩,合成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劈中了观画人的心。

不知觉中已到落日时分。晚霞红彤彤的,象失火的天堂,那种难以言语的凄美形成一种震撼,动人心魄。

"多美的夕阳啊!"我忍不住说。

"因为它背后就是黑暗,所以要在最后一刻尽情的燃烧。"尚隆望着夕阳,脸庞已冷。在这片狭窄的礁石上,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发酵剂,让心灵深处的苍凉膨胀起来,尚隆忽然的触景伤情,笔直的站着,如一尊从大海中拔起的石像,再不复刚才的人性。然后,石像塌下来,缩成一团。

只那一瞬,我看到了他影子里的内容,喧闹、游戏,都只是他的表象,他偏偏把真实藏进自己虚假的影子里。他背负着太沉重的担子吧?卸也卸不下,只好就这么强迫自己一直挺着背太久太久,结果这个人从里至外都石化了。

"你累了吗?"我问。

"才游这么短一段距离会累吗?"尚隆说着,立刻反射性的站起来。

"好勉强啊!"我说,"坐下也可以啊。"

"有些人永远不能坐下。"

"其实也是可以找到坐下休息的地方,一小会儿也好啊。"

"这么可爱的小嘴!"他捧起我的脸,温和的笑容中闪过一抹不协调的妖异。我以为他又要侵犯我,他却不明原因的停下来。

十九岁,花季中的女孩,为何不是一枝娇艳欲滴的蔷薇?尚隆望着她,心中忽然浮起一阵莫可名状的痛。十九岁吗?带着少女的童稚,走过妇人的沧桑,混合在一处,从那双金色的妖瞳中射出,那种让人猜不出实际年龄的美,美得太魔幻。小小年纪就想刺探大人的内心吗?太自以为是了吧!但,她其实没有刺探,只是因为她的心是一块干净的水晶,他人投射进去影子,她再把灵魂反射出来,如此简单。

电光火石的一瞬,尚隆已知,童贞的她、世故的她,对自己必将会是与众不同。'你累了吗?',多简单的问题!大臣们问过,因为他们盼着你更辛劳;爱你的女人们问过,因为她们想藉此得到你更多的关注;只有她,仅仅因为世界上最单纯的理由而问,仅仅是因为看到了你千钧重担下的疲劳,才会去问——你累了吗?

他朝我倒下来,高大厚重的身躯压得我向后一仰差点栽倒。可我还是站着,撑着他山一样的重量。他真是太紧绷了,即使倒下来,肌肉也铁一样的硬,不知道怎样放松。不知为什么,有一瞬,我差点以为他要哭。我也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我不能,因为只要我一哭,他立即就又会刚强的站起来。

"这么纤细的腰肢,仿佛一用力就会压断似的",尚隆口中唏嘘,"这样的你能提供我休息的地方吗?"

"不能,"我清楚,这样的回答真沮丧啊,可我长着一张诚实的口,"因为你不要,因为我没有站立的地方。"

尚隆仔细望着她,伸手想接住她眼中将要落下的泪滴,泪却被咽了回去。这样的女孩子啊!究竟是磐石,还是蒲草?尚隆终于忍不住细细吻下去,很久很久,仔细品味她的芬芳,蓦地,一种痛与悔大浪般席卷心头——如果我不是王,如果我可以不计后果的随心所欲去爱她,如果……然而,这些'如果'都不存在。

"那么,就唱首让人松弛的歌吧。"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与蓝天下的海鸥一起唱起来——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让我读你宽厚的掌

你错综的命运线上

是否有我立足的地方

…………

 

4

芙蓉院华灯已上。

利广等了很久才见月芽回来,而且是由尚隆送回来。

"嗨,风汉,"利广打了个招呼,"有去柳国的打算吗?我们同行如何?"

尚隆走后,利广的脸色立即变了,一把揪起我的手臂,厉声训斥:"这种男人你也敢和他出去,还一去一整天!骨头都会被他啃得精光。你不知他的底细,这人轻浮放荡,遍地留情,但以他的地位绝不会娶一个青楼女子,不会独独对哪一个女人专情。"

利广真好笑。我又没说想嫁给风汉,他干吗着急,还生气,明明是朋友,背地里却在较量。

"你为什么要和他比较呢?为什么又害怕比较的结果?"我问。

"我有什么好和他比较的,"利广嚷了一句,半晌又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也许我是存了一点比较的心思吧,奏与雁都是大国,我们两个很象,都受不了束缚,喜欢满世界逛荡。"

一点都不象,怎么会象呢?利广逛世界是因为他是个不长骨头的人,想甩下责任,风汉浪天下是因为他一身都是骨头,背负着责任,哪里象了?

"算了,"利广潇洒一甩头,"我今天已与妈妈交涉过了,她收银子立刻就能放人,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利广问,他几乎一刻也不想腻歪在这芙蓉院里了。

"你也不会娶我,对不对?"我说,"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偷偷摸摸的生活。"

"难道你想嫁给个脑满肠肥的万贾?或者老死在青楼里面?"利广一向温文尔雅,这时却火了起来。

"我不嫁人,也活不了那么久远。我已见过蓝天了,所以喜欢晒太阳。"

我对这个话题完全失去兴趣,于是利广再次气呼呼的走了。

"我不会再来了,你再不必盼我。"他最后说。

其实,最生气的人是妈妈,她已经受够了我的扭,想乘我正当红,立刻赚一大票,闹事的结果是今天当然没有福寿膏了。不料妈妈出去了一圈,很快又转回来,丢下一粒福寿膏和一句话,"接客。"

我不必回头,就知道客人是谁,因为大气变了色。他的色彩太丰富了,我却无色,所以我既没有能力打发走他,也不能随便应付他。我只好为提起精神吃福寿膏。

"为什么吃这个?"尚隆气恼的啪的一掌把药丸打掉。

"福寿延年。"我说着已难过的咳起来,简直要把肠子呕出来了,呕出的却只有心血。无数人要买我,却无人大胆买下我明明白白的真。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拾起药丸擦干净递给我。我已不想要了,也不想耗费精神,身体软弱了,心也会弱下去,死去的方式我从来不在乎。我想哭,却不想被他看见,其实我心里也渴盼永恒,可我手中仅仅握着瞬息的人生。想要品味人间,十九年来却只品着绿色的苦胆。

尚隆立刻将老鸨叫了来,"月芽的赎身费是多少?"

"利广公子刚刚出了一百五十万。"

"三百万。"尚隆冷硬的道,"收起你贪得无厌的心思,一个字都别跟我讨价还价,现在就写字据,否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不想用更激烈的手段。"

"我不想出去。"我轻轻抗议。

"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他的眼神变得幽深。

他很快与妈妈签了契约,写了大额票据,在票据上落了他的印,拉起我的手,什么也不带的出了芙蓉院。

他站在灯笼底下,红红的烛火烧着他的脸。他把宣誓我对他依附关系的字据塞进我手里。我一点也没有搞错,他确实和利广不同,他巨款买下我,只为将自由塞进我手中。我抬头望着依旧莺歌燕舞的芙蓉院,那个'千金一笑楼'已与我无关,从此我可以尽情的笑了。

所以我凑近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谢谢,我走了。"

那样柔的一吻,男人幻想中的顶顶温柔又甜丝丝的梦,尚隆从没奢望过,却忽然意外的获得了。他有些惊诧,更惊动,甚至颤抖,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过,在有人为她耗费巨资后,她一声简单的道谢,提起裙脚蜕变成夜的精灵,就这么干脆消失在暮色中。

不过,她本就是那样的女孩,一枚铜板不会让她对你鄙视,三百万两银子不能让她为你感动,她只专心瞧着你背后的心意。她明白你的心意了,立刻爽快的接过,不屑用华词粉饰感动。她对任何事都超然自若,你的意思不需要明说,你距她很远时依然嗅得到她的清香,离她很近时又捉不到她的芬芳。月女神不属于一人,你哪怕将她紧紧拥抱了,甚至侵入她的身体,依旧攻不破她的灵魂。

尚隆站在原地满足的笑了。短短三日的赌城之行就此可以告一段落,余韵在今后漫长岁月的空暇时再慢慢回味无穷。

 

5

我在夜里欢快的跑着,满头长发飘飞在风里,我若不自由的跑个尽兴,未免糟蹋了风汉他给我自由的心情。我这样跑着,从岛的东面一直跑到了西边,我想我是有点疯了!然后我累了,喘息着停下,这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其实象我这样的人,自由后没有方向,空白的根本不懂得如何在世上生活。如今我完全一个人了,那个人不会捉住我的发丝把春之歌追逐。

我在一块大石上静静坐着,等待命运降临后,继续随波逐流。一辆黑魖魖的马车无声的在我面前停下,我搭上了车。车的主人完全掩盖在车厢的黑暗里,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可是我就是知道他是谁。他是那个问过我'你冷吗?''你饿吗?''你困吗?'的人,现在他会对我说什么话?

"睡吧。"他说,几分无奈。

我象被施了咒一般立刻睡着了,醒来时身在'听月园'里。他站在帘后,我等待着,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我暂时在'听月园'住下。一些日子后的一天,园里终于多了一个人。

"跟我回奏国吧?"利广温和的邀请,"我定将你当作我的唯一"

"奏有什么好呢?"我问。

"奏的冬天很暖和,可以好好晒太阳。"他想了一会儿,笑着回答我的问题,笑容如阳光。

我也有一点心动了。"我可以考虑一会儿吗?我需要去问问太阳。"

利广失笑,但这次他很有耐性,"好吧,你去问,多久回来?"

"你的茶凉掉以前。"

我很快的出了门。我决定了,如果在灯塔上看不到照耀雁国的太阳,我就启程前往南方,忘了雁国的一切事。

似乎老天也不希望我留在雁,今天是个大阴天,还下着带冰粒的小雨,最适合戚戚离别的衷曲。我在灯塔上当然看不到太阳,只看到一个人。我以为他早走到天尽头了,他竟然又转回来。

"最近好吗?"风汉执起我的手问。

"不坏。"

他细细吻着我的手心,让我痒得笑起来。

"我要走了,去奏国,和利广结婚。"

"是吗?"他的吻一顿,重重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久才想起吐出来,"我该说恭喜吗?"

"你想说吗?"

"为什么想去奏国?"

他望着我,一直看到我眼瞳深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等待答案的心有些紧张。

她爱利广吗?尚隆想知道,即使自己不要,却容不得她爱别人。

"奏的冬天暖和,可以晒太阳。"

"恭喜。"尚隆终于阴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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