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涩
找到八色七色花
就可以拥有幸福
我想要幸福啊
幸福哪里找——
它是不是会飞长着脚
逃掉了 我追也追不到
1.
风雨中几度寒暑,大雁帝国已经历五百春秋。
乌号是世界第一大港。每天出港入港的远洋大帆船穿梭如鱼群,庆的丝绸、柳的冬器、巧的骏马、范的手工艺品、甚至远到舜的药草、涟的热带水果……源源不断的抵达,然后从这里汇入各地市场。乌号是一个十二时辰无休的港口,乌号城是喧嚣的不夜城,如同当今富裕嘈杂的大雁国的缩影。
这时,刚入港的大船上走下一人,相貌平常,衣着也平常,袖口已有些残破,衣服好象被海水泡过,留着白花花的盐渍。这样一个平常人,却在人山人海的码头上将他人的视线一下锁住。他身材高大,比身边攒动的人们足足高出一头,腰间悬着一把宽背大剑,也难怪站在碌碌的人群里有鹤立鸡群之感。可无论是身高还是厚剑,都只是他气质的附属。他脸上挂着几分嗤笑,腰背却挺直如松,站在那里凝结了周遭的大气,将天地空间霸道的充斥了。你无法分辨他身体里隐藏的是善意的亲和,是玩世的不恭,是创世的力量,还是——毁灭的残酷。你所知道的仅有,他一眼看上去平常,但绝不普通。
"恩公——"一妇人拉着孩子急忙追上来,按着孩子的头跪地便拜,"若不是恩公肯冒着危险跳到海里救出我儿子,我——"妇人感动的擦了一下眼泪,"请问恩公大名,我好给恩公立长生牌位。"
男人不在乎的一扬手,穿过人群走远了,仿佛救人一命在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已救过天下众生。
他入了城,走进一家乱糟糟的大茶馆。小二见他衣服虽破损,却是道地的庆产高级绸缎,立刻迎上去。
"爷来了,窗边的位子好吗?"
男人二话不说,不用小二引领,已大步朝座位走去。
"爷喝什么茶?"小二抹了一把桌子,躬身问。
"滚烫的,上一大壶。"他大而化之一坐,朗声对小二道。茶固然香,但他只在乎是否解渴。
其实无论多么好的茶,或浓或淡,都是苦的。所以,何必去品味它,只要不是冷茶残茶,一个人喝下去就不会太涩。
小二不知怎的,受他言语朗朗气势所压,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男人见状只昂首一笑,仿佛世人理该如此,他本当得天下一跪。他,正是君临大雁五百年的国主,延王小松尚隆。
茶馆里午时正热闹,聚集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说书人正在台上绘声绘色,唾沫乱飞。
"今儿不讲评书,单说这乌号城里发生的一件实事儿。
话说虚海尽头有一奇异世界,我们叫它'蓬莱',那里的人与我们不同,不同在哪儿呢?对,那里的人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再问一句,各位可知十年前乌号城里家喻户晓的一句话?——'富不敌观燕,美不过月女'。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再富有也敌不过观燕楼,再美的女人也要在月女面前失色。这故事究竟怎样,待我给诸位细细道来。
话说一日鸣蚀大作,沟通了我们这里和异世蓬莱,将一蓬莱所生的年轻人卷到这里。这年轻人名唤'秦涤非',他也命大,竟然没死,但毕竟回不去了,只好安心在雁住下来,一边在一大户人家打工,一边学习语言。这大户有一小姐,见秦涤非工作勤勤恳恳,人也精明干练,遇逆境仍不屈不挠,不禁起了爱慕之心。两人虽情投意合,但身份悬殊,小姐家里是死也不同意。结果一天夜里,小姐收拾了自己全部首饰,跟着秦涤非趁着夜色私奔了。两人逃到乌号城,开始甜甜美美的过起小日子。这秦涤非变卖妻子的首饰,开了一家与众不同的酒馆,由客人选出城里最美的姑娘,提出'智慧与美貌并重',一时间名声大躁,生意兴隆,渐渐吸引得全雁国的漂亮姑娘都跑来参加选美。据说庆当今景王陛下也曾赏脸参加过竞选,一举夺得当年的'彩燕仙子',吸引我们的延王陛下借兵给庆,才成就景王如今的赫赫王朝,可见观燕楼有多大名气。(参见系列之一《凤翔万里》)。秦涤非商场得意,娇妻美眷,人人都说秦涤非是天下第一幸运人。
但,秦氏夫妇却有一美中不足,而这美中不足竟使得夫妻两人纵有金屋银床,却夜夜抱头痛哭。各位猜是为何?"说书人卖了个关子,见无人答出,得意的接着讲起来,"那就是没有孩子。两人天天对着里木恳求,想尽了办法,盼天帝能赐予一儿半女,却年过半百也不可得。奇就奇在一天夫人的肚子忽然大起来,竟然生下一胎女婴。女婴诞生那天晚上满室光华,连月亮都逊色的躲起来,于是秦涤非给女儿起名叫'月姬'。那可真是月里的公主啊!简直像刚刚从梦里走出来的精灵,任何人哪怕只看一眼,这辈子只想在秦家为奴为仆了。我也曾念了几年书,本想博个功名,那日——唉!"说书人长长叹息,"当真功名如粪土啊!也许正因她不象平常人一样从里木孕育,是天帝为答两夫妻几十年诚心祷告,专门赐予的礼物,所以才能美得如此超凡脱俗。"
"后来怎样?"听书的人们焦急的询问。
说书人似乎仍沉浸在那一瞥的终生回味中,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世上哪有如此圆满的事情呢?不说凡人,便是神仙也要嫉妒的。富贵观燕楼一日间焚毁于大火,将秦涤非烧死在里面,秦夫人与秦涤非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当天悬梁自尽了。"
人们一片唏嘘。"那——月女哪儿去了?" 人们不禁问。
"无人知道,"说书人摇摇头,"大家不妨猜猜看。"说书人将故事的结尾留给听客发挥。
"我猜到了!"人丛中一俊秀少年举手叫道,"被王母选为蓬山仙女,从此和麒麟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哈哈,"一人立刻反驳,"既然是月中女神,人间使命结束,自然是回到月亮上去了。"
少年回头一瞧,见说话的人是尚隆,马上不赞同的皱了皱鼻子,模样滑稽可笑。这少年人是大雁国的麒麟,宰辅六太。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走出茶馆。尚隆迈出左脚,六太见状立刻倒了一下步子,偏和尚隆反着来。
"喜欢辉夜姬的故事?"尚隆问。
"世界上确实有月女神,你信不信?"
"那是蓬莱的故事,辉夜姬这里没有。"尚隆不为人知的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不是惋惜。
尚隆和六太都是生于日本的胎果,那里是他们曾经以另一个面貌生活过的故乡,不免都对辉夜姬的故事有几分憧憬。
"如果有呢?你会如何?"六太抬头问。
"因为没有,所以我不会如何。"尚隆生硬的回答。
他不是个有浪漫思想的人,一个人陷于冷酷的政治五百年,任谁都不可能浪漫得起来,顶多对宣讲浪漫的人吹声无聊的口哨。而且,他不像六太,不是小孩子。所以,不可能的假设,他不会去思考。"何事神女九天上,人间来就多情王。"写出这种句子的诗人不会成为冷静客观治世的帝王。
"如果有,我该如何?"六太低头轻轻的自问。
当神话如流星般坠入现实,他依旧是小孩子吗?
2.
"又丢下国家自己跑出去玩!小心回去被朱衡骂死!"六太恶狠狠咒了句。
"反正还有你这个垫背的,咱们君臣二人同死同乐!"尚隆呵呵笑着说。
两人一路各不想让的斗嘴,热闹得紧。但其实,兴高采烈的面具下面,对这种无损大体的相处模式都已厌倦了吧?之所以还这么维持着,只不过再没有别的模式,惯性释然罢了。飞奔的车轮没了牵引,也还是能再跑一阵的。
"从哪儿回来?"
"奏。看来——应该就在这几年了。"
"什么?"六太问。
"当然是指宋王失道,明知故问。"
"看不出宋王施政有什么差错啊!"
"问题不在王有没有错,王朝太老,整个都朽掉了,连腐尸味都嗅得出来。奏不像雁从动荡中开创,宋王在一片承平中接过玉座,他本人也方正持重,奏在安定团结中,政治、经济,各方面缓慢的复苏,无风无浪的发展,至两百年左右达到极盛。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它的崩坏同样也是极慢的,一点点、一年年,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末路,现在终于到最后的时候了。恐怕宋王自己对这个道理也一清二楚,只是稀代明君的盛名之下,不想主动承认而已。"
"光顾着说别人,你自己不反省一下吗?"六太驳叱道。
雁从一片烽烟中站起,面对诸侯割据,尚隆以他的铁腕迅速收归王权,建立大一统的朝廷,尚隆治世的手段也与宋王的平和不同,激烈,且带有无序性。从这点上来说,雁的崛起迅猛而强劲,如同旷野上的狮子,一旦扑出,咆哮声震慑整个草原。这样的王朝——
"在我这种王统治下的国家,强壮却浮华,所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当我不想干时,一定一次来个痛快,用不着象奏一样苟延残喘!"尚隆哈哈笑着说。
六太闻言立刻向他的脸上观察,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正从他阴郁的深褐色眼中轰隆着滚滚碾过,六太一下子想起了在佛教寺庙的墙上曾看到的狰狞的八部天龙。血!六太心中咯噔一下,雁也将要……?
"你有空操心那么远的事,不如想想眼下你自己的安危,今年可是你的大凶年。"尚隆戳了一下六太的脑袋。
两人一道回了宫。一堆大臣们正望眼欲穿,看到台辅安然回来,不禁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年,对六太是特殊的。
"请台辅自今日起安心留在宫中。"大仆咚的一跪,几乎是恶声恶气的请愿。
"哈,那就禁足一年好了!"尚隆幸灾乐祸的道。
"陛下,此事非同儿戏。"
尚隆王朝几乎每百年一动荡,而且每次乱象发生时,六太总是首当其冲,或被挟持,或人身伤害。但因这些祸乱之间间隔很长,朝廷人事变动频繁,造乱的魁首之间毫无联系,原因也各不相同,很难想象是由同一个人或同一个组织策划的,唯一相同点是这些祸乱年都有月蚀发生。所以只能归于偶然,也许是天帝有意降下的考验。总之,众说纷纭,无从证实。
尚隆对此完全不当一回事。"也不错啊,警钟一样敲在雁的脊梁上,让雁国人时刻怀着危机感,民族也就能保持活力。这么看来,我还得好好感谢致乱的人呢!"他如此说着,"百年苍松难道还会怕雷击?"
大臣们听了恨的牙根痒痒,却是无可奈何。谁没事自己找乱子呢?大概只有尚隆那个怪胎吧?
记得赣由之乱前,帷湍在赌场里找到输得精光、正对着妖艳女郎招手的尚隆,"这种藏污纳垢之所不是一位君主该踏足的地方!"帷湍气愤的说,那时他真觉得自己报效错了主人。
"世上有帷湍一个清廉洁白的人已经足够了,"尚隆笑答,"商场上买卖欺诈,战场上背后冷箭,官场上同僚相倾,餐桌上兄弟争家产打翻了父亲的贺寿汤……其实天下哪里不是污淖泥潭,我修身何用?随俗吧。"
这句话帷湍倒是同意,天下根本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诺大玄英宫——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世人眼中的辉煌圣域,在帷湍眼中,大概只有宫门入口九龙壁上的白琉璃还算干净。这样的世界让帷湍痛苦,所以更焦急的渴望自己能够将世界扫除干净。"您既然知道不对,更不该拿国库的银子赌博,投机之风不该从天子始。"
"别人赌博是投机,我赌博却是投资。帷湍,你若不能凌驾于众人的思维定式之上,下一位延王绝不会是你。"
帷湍当时并不理解,当赣由之乱一起,他才明白'赌博是投资'其中的意思。尚隆在民间游戏,但整个国家政权无时无刻不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即使我不喜欢他,他的思考方法也无人能预测,但,也许雁终于迎来了一位能够缔造百年大王朝的君主。"
今年将有月全蚀发生。
无论祸乱是否真会再临,百官都希望谨慎些,防患于未然。按照以往,只要能把鲜鱼一样活蹦乱跳的台辅牢牢看住,说不定就能躲过一劫。
尚隆走进御书房,端正坐在龙椅上,虽然嘴上跟臣子们打着哈哈,还是悄悄皱了一下眉。但即使有什么想法,他也不会说出来。王若当着臣子的面露出丝毫不安,那些个最擅察言观色的臣下们便会以为事体严重,人心惶惶起来。而一个陀螺若想转得好,首先要重心稳,这就是君王所谓的庙谟高深。王,在天下人面前,永远扮演着一尊蒙着神秘面纱的神。
百年苍松当然不怕雷击,因为它的心是空的,对雷电之伤已无所谓。六太明白,对尚隆这样一个曾失去过一切的人,没有外力能将他击垮,他无所畏惧,毁掉他的只能是他自己。当大树决定倒下时,它会一口气吸光土壤中的养分,让周围寸草不生。
然而,苍松也有它不为人知的恐惧,它怕的是某一天忽然来了一只小小啄木鸟,在树心里造起了窝,把空心填满了。小嘴笃笃的轻轻叩打枯木的身躯时,那可爱动人的旋律会让迎着风霜的老松蓦然发觉年华已老,青春的梦想早已随着一次次雷击消失无踪,原来——生命之痛对于一个情感生灵根本不能承受!
3.
今年是否也是祸乱年呢?尚隆的嗅觉一向灵敏,每每在动乱发生前,提前一步嗅到祸乱之源,但今次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不过,提起月蚀,倒勾起他一段遥远的回忆——
在大海上航船,以星星指引方向,也可以利用洋流。如果阴天,又碰上乱流,即使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也难免绝望。年仅十二的尚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抱着一截被暴风雨折断的桅杆在汪洋大海上飘流。
死到临头了吧?尽管一向乐观,尚隆也禁不住这样想了。说起来,作为小松家的少主,完全可以坐在家中读读诗词、听听音乐、泡泡香茶,象父亲每天行事的日历一样,然后顺顺当当继承家业,躺在床上安逸的死去。尚隆是个不在格子里的孩子,从五岁第一次出海,便不停的往外跑,不安于陆地的束缚,也因为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但,孩子的想法永远不会被大人们重视,即使你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孩子就是孩子,意味着不成熟。
"怎么办好呢?"即使此刻淹在海水里象一条咸鱼,恐怕过一会儿还会变成一条臭鱼,尚隆仍不愿放弃。他绞尽脑汁的想着,身体在冰凉的海水里已越来越冷了。
"你听到了吗?"静寂的夜空响起一个声音。
尚隆的身体暖和起来,不似篝火炙烤的灼热,一丝丝的和煦如暖风拂过,好舒服。他初以为自己幻听,因为声音太优美,带着天籁的旋律,仿佛月色下一支海潮的歌。
"你听到了吗?"声音又问。
尚隆昏沉沉的脑筋清醒了,他抬起头。
声音之源轻轻飘浮在深蓝海浪上,掩映在一片月白色的光辉中。
"你听到了吗?声音再次问。
尚隆的神志荡漾在波浪中,他竖起耳朵,海浪送来类似婴儿的快活叫声。"——海豚!"
"你知道了吗?"
尚隆笑起来。这个季节里,海豚们会竞相游往濑户内海,他可以与海豚同行!"嘿!好朋友们,带我回家吧?"尚隆朗声向海豚招手。海豚们聚拢过来,欢快的跃出水面,飞溅起层层浪花,光滑的身躯在月光照耀下荧荧闪烁。
月光远去了。
"等等!你是谁?"尚隆焦急的叫道,"我叫小松尚隆,将来会是濑户内海之王,日本天皇也说不定,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报答你!"
"没有名字。蓬莱玉枝、佛前石钵,秤上又值几斤?"声音波澜不兴,即使世间所有珍宝堆在她脚下,怕也不能博得她对你展颜一笑。
"我知道了,你是辉夜姬。为什么要藏在光里,不让我看你的美丽?"
"凡眼自然是看不到我的,我不属于这个热闹的人间。"她冷淡的叹息。
尚隆不禁想,她的冷淡是因为月宫寒冷,还是因为天上寂寞?
"蓬莱玉枝有什么意思?"他说,"我送你人间爱。"
月光轻轻闪烁了一下。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尚隆觉得此时她在笑。这样的话打在她心坎上了吗?在天上日复一日的空白中,她是否也象世间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怀着少女的憧憬和热情,期待着一个人点燃她的生命?只可惜尚隆此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即使是个孩子,月光如此妩媚,他也禁不住动心了。
"好吧!如果有一天你真能送我人间爱,我就让你看到我的美丽。"
时间太久远了……
一切都淹没在重重沉重的历史画卷中。尚隆每每想起,只觉恍若一梦,分外的不真实。有些美好,一朝错过了,便是永恒,再回首,已百年身。但那一瞬奇幻的相遇,青涩的初恋,与成长相伴的憧憬,仍在夜深梦回时让尚隆怦然心动。
尚隆有很多女人,因此也可以说他没有一个爱人,是大雁国广阔的国土让女人们黯然失色,还是冥冥中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此时他又想起在乌号听到的月女故事,和那份能让一切功名利禄如粪土的美丽,但如今,这个世界中的月女神也已静悄悄消失于民间传奇。
我是蓬莱飘絮身,
梦回神州有故人,
浪迹天涯无归处,
凝思常怀别离恨,
俯首暂作谈笑文,
半缘痴狂半缘君。【1】
4.
尚隆收起恍忽,眼睛扫在手中奏章上。是秋官长弹劾地官长的奏章,里面详尽的列着地官长借税收之机侵吞税款,制造假帐的种种劣迹以及证据,款额竟高达一百八十多万。这倒让尚隆吃了一惊。地官长是个人品方正到呆板的人,为官一向兢兢业业,尚隆一直觉得他象头老笨牛,不料也能做出这等偷梁换柱之事。
"地官长家里经济上有什么难处吗?"尚隆问。
"没有,"秋官长朱衡答道,"银子用来在关弓城外私购别业,目前已查封,并追回现银一百万两。据他本人坦白,是为了赎一个青楼女人。"
"一个女人要得了这么贵?整座楼都买下来了。"尚隆嗤笑一声,啪的在奏章上干脆盖下玉玺,丢还给朱衡,轻描淡写的说:"杀一儆百。"
下一封是外商申请在离利岛投资兴建大赌场的折子。尚隆扫了一眼,抬手就要用玺。
朱衡立刻叫起来,"臣以为不妥!"
离利岛原来是黑海上一片雁属荒岛,杳无人烟。二十年前,尚隆突发兴致,用了国库半年的税收,把荒岛建成一座豪华赌城。为此,朝廷上下以朱衡为首,一连叫嚣了好几年。后来因为离利岛一年的税收与一个州吃平,所谓吃人家的嘴短,这才安静下来。尚隆嗜赌,这是朝野内外出了名的,而且好色,不过幸好他向来对女人没什么长性,也从不赌大,用不着担心。但作臣下的,总希望自己的国君完美无缺,若尚隆能戒赌戒色,这大雁国也就十全十美了。
"臣一开始就不赞成建设赌城,这不是教唆国民学坏吗?地官长就是因为去了一趟赌城,恋上卖笑的窑姐,叫什么'月芽'的,一听就不是好东西,好好一位能臣就此堕落。上梁不正下梁歪!"朱衡的话已经很难听了。
"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为了证明你最后这句话的正确性,我就到离利岛走一趟吧!"尚隆大笑,"嗯——算起来自从赌城开放的头一年,我去过一次,至今还未再去。月芽?名字挺可爱,想必够风骚!"
朱衡已气得浑身发抖了。尚隆却象没看见一样,堂皇的在奏章上落了玺。
这时,官员来报,松伯来访。
松伯曾辅佐庆旷古明君达王,如今又复出辅佐当今景王,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六合,在十二国中地位尊崇,但他一向低调,只专心著书教学。(参见《凤翔万里》。此时两国间并无大事,尚隆不由得好奇他来访的目的。
松伯向尚隆见了礼,面对尚隆坐下来。
"可否请延王摒退左右?"
尚隆挥袖退去仆从,只留下身边几位近臣。
"仙师有何赐教?"
"老夫推算出今年雁将逢劫难,因此来给陛下提个醒。"
"正要请教仙师如何化解。"尚隆虚心求教。
松伯紧盯着尚隆的脸看了半天,问出一句奇怪的话——
"如果你最重要的人毁灭你的一切,你会怎样做?"
最重要的人吗?尚隆看了一眼六太,对于王,麒麟当然是最重要的吧?可什么人对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呢?他这样想着,看到松伯了然的眼睛。怎样才叫作'最重要'呢?他发现自己无法给这个词汇下明确的定义,因为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王其实不能称为'人',他必须将自己神化,他的胸中装的只能是天下百姓,没有自我,不会单单专注于某一个人,否则就意味着失道。但——仅专注于一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保护她!"尚隆这样想着,不禁脱口而出。他这样说出了,立刻觉得不妥,想更正,一股炙热的激流忽然涌上喉间,塞住了声音,但心情却带着些窃喜开朗起来。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并没有人发现到自己心里的情绪,于是放了心,想改口说出一番国家正理。
松伯长叹了口气,已站起来,"陛下已做出选择,老夫言尽于此。"
如果命运的车轮执意要这样残酷的碾过,人啊,仔细体味痛的快感吧,梦一首曾经的'青涩年华'!
注释:【1】《白沙诗集-七律》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