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战场游记之七十一:古宁头(中)
解放军三个团登陆地点示意图:
解放军于1949年10月17日攻占厦门。未经充分准备便匆忙于24日夜间向金门进发登陆,遭受重挫。这是国军反击示意图:
1949年6月以前,国军根本未在金门岛上设防。直到6月中旬,厦门要塞司令部才成立金门要塞总台,开始在岛上构筑工事,铺设通信线路。但金門缺乏可作掩体的土木建材,因此主要以土垒為防御掩体,直到古宁头战役爆发时仍非常简陋。 8月起,随着福建战事的发展,国军开始逐渐增强金门防御。10月10日及10月14日,為固守金门,蒋介石陸续將广东潮汕地区之第十二兵团(司令胡琏)所率第十八军(军长高魁元)兩个师(第11師、第118师)、第十九军(欠第 43 師)撤至金门,至10月24日,金门国军总兵力已增至3万余人。这一情况解放军有所察觉,但叶飞不予采信。另外有一个重要因素是:10月18日,解放军在廈門附近集結实施大規模渡海演习,查知此动向的国军空军出动击毀上百艘机帆船,导致在解放军渡海运输舰艇严重匱乏, 登岛兵力不能占压倒优势。
解放军进攻部队第一梯队为三野第十兵团二十八军,共三个加强团,九千余人。二十八军是渤海军区老底子,主要战斗员均是山东人,久经战斗考验,甚少担任攻坚任务,但防守能力很强。10月24日夜间乘余百艘木船起航。原定于金门中央镇中堡一带(哑铃状的金门岛中央最狭窄处)登陆,然后实现中央突破将金门一分为二。那天晚上因潮流向西漂流(金门湾的涨潮是向西),于25日凌晨2时10分误打误撞地抵达金门岛西北角垄口、后沙、古宁头、一点红一带。为了掩护登陆,人民解放军炮兵开始从大、小嶝用75山炮及105榴弹炮猛烈炮击金门北岸官澳、西园、观音亭山、古宁头等地,但山炮及榴弹炮隔岸火力毕竟有限,射程與破坏力都不夠为攻击部队有力掩护。解放军上岸后,不仅 3 个团沒有統一指挥(没有一名师指挥员随同登陆指挥, 肖锋指定由244团团长邢永生统一指挥),各团也未能及時恢复建制,營以上指挥員掌握部队最多不超过1個连;建制异常混乱,只按照登陆前叶飞的口头安排:“有几个人打几个人的仗,不等待,不犹豫,向里猛插”(简直儿戏)。连、排、班各自为战,纷纷向岸上突击前进。最先在垄口登陆的人民解放军244团是主攻团,却恰好面临最强大国军装甲部队即时反击。
刚好汤恩伯前一天在金门岛上召开作战会议,他认为共军的登陆地点一定是古宁头。战后总结会议上,22兵团司令李良荣曾冒逆鳞在陈诚(汤恩伯的死对头)面前提出:“此次金门保卫战胜利因素:第一、战斗前情报确实,主任汤恩伯对登陆地点判断正确,能够予以适当的措施,制胜敌人。......”其实汤恩伯、李良荣恰恰都错了,解放军第一梯队的预定登陆地点是在镇中堡,只是船只被向西的涨潮潮汐和秋天季风吹至古宁头的。解放军前线总指挥(肖锋)不谙海洋,犯了第一个大错误。若按预定计划在镇中堡登陆,国军不一定及时发现,邢永生也会妥善安排福建船工返航。那么金门战役也许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按照汤恩伯的指示 ,10月24日下午,国军坦克配合步兵就在东一点红海滩进行反登陆演习。很巧,其中一辆 M5A 1 (第66号)坦克陷入沙坑,无法开动,停留原地待次日再拖出。10月25日凌晨1 时前后,金门岛一点红海滩守军二O 一师排长卞立中,查哨时误触地雷,轰然一声巨响,将守军惊醒,惊慌中以为解放军来犯,匆匆进入阵地。就在这时,借着微弱的亮光,发现海面上有一大片黑压压的船队,以泰山压顶之势而来,遂按事先约定计划,连开三枪。午夜2:10,解放军第一梯队主攻团 244 团恰在这一带海滩抢滩。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辆陷了一夜的坦克居然开得动了。当即开出沙坑进入防卫阵地向登陆部队开火。第一炮就击中载有弹药的木船引发熊熊烈火。M5A 1 坦克火力很强。该66号坦克的驾驶员是班长唐再坤上士,炮手是熊震球上士(今尚健在),副驾驶员则是曾绍林上等兵。正在金宁乡宿营的坦克部队立即赶来支援。解放军没有反坦克装备,为避其锋,撤入海滩附近的防风草丛中。坦克冲入解放军隐蔽处做蛇形碾压,给予解放军重大杀伤。后来,这辆 66号坦克被授予“金门之熊”英雄称号, 现陈列于战史馆大门口左侧 :
正面对坦克轰击的244团死伤最为惨重,团长兼政委邢永生当夜即受重伤。助攻的两个团:251团在古宁头突破登陆,253团在湖尾登陆,都突破防线进入村庄。这时叶飞、肖锋接到登陆成功报告,以为胜利在望,开始喝酒庆祝了。但实际上部队不熟悉潮汐涨退的规律,正在涨潮高峰时触滩(也即船只停在所能到达的最高处,很快潮水一退,船即搁浅)。福建船工从来没经过打仗,他们是用重金雇来。每船三两黄金,每人三两黄金,再加鸦片。他们一见炮火即躲进船舱,船只最后阶段只能由不谙水情的北方战士操纵;待到作战部队跳下船登陆向纵深穿插,滩头原有的大量水底军事障碍物退潮后露出水面,抢滩船只全部陷在沙滩上动弹不得。原来打算让这批船只回来接第二、第三梯队援军的作战计划因而没有实现,是失败的最最关键。
南下的军队对潮汐,尤其是金门湾的潮汐并不熟悉。在一个孤悬大洋的小岛如夏威夷,涨潮高峰和退潮低谷的海平面相差(潮差)不会超过1米。但若在长而窄的海湾,譬如加拿大的芬迪湾,潮差最高可达近20米。我小时候常到鼓浪屿姐姐家过暑假。她家在漳州路,背后就是大海。鼓浪屿潮汐峰谷潮差我估计也在8米以上,在鼓浪屿滩涂的水平距离达上百米远。在古宁头那很平坦的泥沙滩上,同样应是上百米的水平距离。这船如何推得动?何况那些水底障碍物都露出来挡道。农历七、八、九月是每年潮汐的高峰。解放军登陆的1949年10月24日,是农历九月初三。农历每月初三和十八号恰恰是最大潮,其最高峰又恰恰是下午1时和夜间2时(解放军登陆的精确时间,怎么就巧得那么巧?)。无独有偶,我曾在《文革杂忆之二十三:牛田洋惨剧》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605/921397.html 中介绍过 1968年7月28日解放军55军牛田洋军垦农场溃堤惨剧。那天也恰逢农历七月初四,溃堤时间正是下午1时左右。可见潮汐的重要性,不管打仗还是建设。
为了争取时间,避免登陆时不必要的伤亡,登陆木船一直驶到沙滩上战士们才跳下。因守敌已经逼近,各团首长(包括邢永生)立即带着战士向岸上冲去。没有一个师级干部在后统一指挥船只回程,导致搁浅。这是第二个大错误,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
当日国民党海军正在参加反登陆演习的太平,中荣,扫雷202与南安四舰于凌晨3时左右迅速开到在古宁头西北海面,猛烈轰击搁浅的解放军船只和军队。天亮后百多艘解放军运输船无一返回,而国军楚观、联铮、淮安等舰和203号扫雷艇、15、16号炮艇等则驶至大小金门之间,守护大金门的四侧后方。第十八军军长高魁元指挥第118师向解放军反攻;第十九军之第18师已登陆进驻琼林之部队亦就近归高魁元指挥。
25日白天是决定战役胜负最关键的一天。天刚亮,18架自台湾起飞支援的P-51战斗机已飞赴金门战场,立刻朝45师电台呼叫告知,请指示攻击目标。45师由空军警卫第二旅改组,师长是原先空军的劳声寰,该师拥有国军中最完整的对空联系无线电,以及由空军派遣的空业官,对于目标指示及炸射指挥极为娴熟。劳声寰见情势紧急,在未获上级授权下随即对在空机指示将炸射火力集中在解放军搁浅在滩头的机帆船上。这一打击是致命性的,因中午时分潮水即将复涨。那时解放军已无完整船只返回运载后续梯队了。眼观断了后援的绝望对解放军官兵心理上的打击非常沉重,其作战勇气一落千丈。除此之外,国军空军随即在泉州湾以南、东山岛以北、漳州以东区域对所有船只实施扫荡轰炸,基本上断绝了解放军支援部队的运载能力。
第244团本来前晚一度占领临海的双乳山(海拔40米),天亮时遭国军装甲部队反击退败。这天中午12时,战斗开始才半天弹药就已耗尽(本来他们也只准备一天的装备和食物),该团人员大部阵亡,团长兼政委邢永生突围时被俘,残部向251团靠拢。第253团占领观音山和湖尾高地,到中午也被迫撤退。251团团长刘天祥率主力激战至下午3时,伤亡近千人,余部冲出重围,至古宁头与第253团会合;第251团另一部苦战9个小时,打垮国军7次冲击,仅存2个班,突围至古宁头,也与第253团会合。在北山村建立临时指挥部。这是一排钢筋水泥建成的民宅,非常坚固。至今犹存作战地纪念物 :
解放军北山村临时指挥部墙壁上弹痕累累,可以设想当年激战程度:
26日凌晨2时,海军第一舰队所属太平号护卫舰开入古宁头西北方金厦水道,扫除解放军炮阵地。此时解放军由246团团长孙云秀率该团的两个连和第85师的两个连,奉命乘仅能征集到的不到十艘木船增援到达金门。246团在湖尾登陆;另两连在古宁头登陆。国府空军在战役夜中频繁用C-47运输机投掷照明弹,导致解放军援兵甫上岸便遭国军围攻, 只能且战且走。当日天亮,增援部队突破包围,在古宁头和该地据守解放军汇合。 但立即遭国民党军强力反击,巷战激烈。上午11时,第十二兵团司令官胡琏赶到金门战场并接手指挥。上午12时攻复林厝,下午3时收复南山、第352团于同时攻入北山。26日黄昏时,解放军防御圈已经退守到古宁头村内,国军各团亦陆续合围该地。自此国军已控制住大部分金门战线,进入战役最终阶段。
战史馆内解放军投降油画:
27日0时时分,解放军弹尽粮绝,突围到海边,但无船可渡,一千三百余人困在古宁头以北断崖下沙滩,山穷水尽。一千三百余人中竟无一人有能力游回去。其实他们藏匿之处距大嶝岛仅5公里,距厦门岛仅7公里。察觉解放军藏匿之处后,国军展开围攻,经过4个小时战斗,击毙解放军400余人,剩下900多人无力再战,最后集体投降。 27日凌晨3时又有解放军第259团第三连约三十余人,乘汽艇一艘到达古宁头北侧海岸,这是最后的援兵了。但登陆后尚未与残余共军汇合便尽为国民党军所俘。上午9时30分,18军118师师长李树兰由古宁头直接向胡琏报告,古宁头战役基本结束。但该日下午4时在烟墩山132高地仍有100余名人枪整齐之解放军由深壕密草中主动出降。零星战斗持续更长。 金门岛上逗留时间最久的解放军第253团团长徐博在10月26日晚突出重围进入东部山区后,就一直隐蔽在北太武山山洞中,靠挖食地瓜等植物充饥,等待解放军第二次登陆。一位北太武山村民向胡琏抱怨他种的红薯常常在夜晚被部队偷吃,胡琏出动军队搜山未获。直到1950年1月,徐博“长发长须,形同野人”才被国军发现并俘虏。
解放军登岛部队共9086人全军覆没。据国民党军战史称俘虏共军7364人。大陆方面公布的是:被俘总数为5175人,阵亡3873人,50多人失踪。1950年开始,被俘解放军中不愿投降者分三批,在1950年3月(人数不详)、1950年7月18日(529人)、1950年7月22日(387人)遣返,总遣返者约9百余名;但后续仍有零星战俘个别遣返,最后一位遣返者是在1956年1月与南日岛战役俘虏一同释放的253团第一营第一连士兵许道位。最戏剧性的是253团政委陈利华被俘后化名陈开中,假冒前淮海战役国军已战死兵员身份、再以死扮活“归队服役”,后考入军校政工干校,并进入保密局服务,官拜上校;在试图自香港恢复与解放军联系时事迹败露被捕,1981年以"匪谍罪"(内乱罪)遭枪决。台湾民主化以后2009年陈利华的儿子陈启明为父翻案不成。国民党的情治单位水平之低下由此可见一斑。请参阅: http://bbs.tianya.cn/post-no05-168858-1.shtml
900余名归俘回来后,解放军先后在杭州、福州成立了归俘集训队。大都被开除党籍和军籍,回乡务农,之后他们又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经磨难。1983年中央发出文件,要求对金门被俘人员进行复查处理。绝大多数人恢复了党籍和军籍,改为复员军人,补发了复员费。1951年131名副连以上军官被送南京,由华东军区政治部审查。部分被判有期徒刑。1951年6月,第一批枪决人员共2人:253团3营营长李子元和251团副连管理员窦永礼被押到南京水西门外执行枪决,刑场上警卫森严,两口棺材一字排开,据说因念他们过去对革命有功,由组织出面付棺安葬。李子元在19月25日率领3营守在林厝东边高碉堡附近地堡里,弹药打光后,知道再抵抗就是白白送死,李高叫:“别打了,缴枪了。”率领身边还剩下的17人放下武器走出来投降,缴出轻、重机枪各一挺,卡宾枪十余支,还有随身携带的作战命令、作战草图等物。窦永礼,37年入党、入伍,6次负伤,是三等残废;当过“战斗英雄”。他在10月26日战斗结束后,与其他战士坐在海边等敌人来俘虏,后来进古宁头村联系领导,被国军发现,束手就擒。他被枪毙的主要罪名是在国军集中营指认和监视干部,属“不可饶恕的叛徒”。实际上在国军集中营指认和监视干部的战俘还很多,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原244团政治部主任孙树亮,孙树亮通过诬陷他人来洗脱自己,激起了归来人员的公愤,纷纷检举孙树亮在台湾软弱的行为,结果孙树亮也被判处5年徒刑。
第二批枪决人员共四人:徐惠良、张连升等三名金门战俘,和一名在大担岛战役带领部队投降的营长包成,于1951年9月28日下午一点执行,地点仍旧是南京水西门外、江东门镇后的刑场。
古宁头战役在国共内战中只是师级规模,更不是伤亡特别多的战役。但此仗逆转了解放军渡台作战的风向。当时,国民党军一部在西南,一部在海南岛,一部在中越中缅边境,台湾实际是个空岛。胡琏认为:台湾岛上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且“官比兵多,枪比人多”。然而一场中等规模战役挽救了台湾危局,奠定了国民党经营台湾的心理基础。五十年来,国民党认真汲取丢失大陆的教训,励精图治。从和平土改到工业化、信息化,台湾社会取得了翻天覆地的进步。而大陆同期却在“阶级斗争为纲”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泥潭中挣扎不休。两岸之间政治、经济,尤其是社会价值观的巨大差距使海峡对峙的局面延续到今天。这期间台湾人民以高度的勇气和智慧,朝野互动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宪政民主政权,其意义是伟大而深远的。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对岸也出现这样的政权,并在共同富裕和民主的基础上实现中国和平统一。即使我看不到,相信我的儿孙们也看得到,”家祭毋忘告乃翁“足矣。
(待续)
对这一点我是很乐观的,让我们一起来尽一点微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