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仁義的家在舊金山東灣的山腳邊。前院有棵寬闊得像把巨傘的橡樹。後院有兩顆很高的柏樹。帶殖民時期風格的兩層樓房子在綠樹的環抱之中。七十年前建的房子。外觀依然漂亮。進入客廳,你才會感覺到這是個老房子。客廳和餐廳的屋頂上可以看到漆了桐油的橫梁。白色的屋頂鑲嵌在橫樑之間。那大概是七十年前時髦的屋頂裝飾。
三月的一個星期天,何仁義全家像往常一樣去了新生命教會做禮拜。從教堂回家之後,金詠詩心裡有些不快。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夜晚,一家三口在餐廳吃晚飯。女儿何彩華的桌邊放著她的Kindle。她一邊吃飯,一邊讀Kindle裡的小說。金詠詩說:「吃飯的時候不許讀書。」何彩華似乎沒有聽到媽媽的話。金詠詩大聲地說:「你聽到沒有?」何彩華這才不讀了。三個人無話。
晚飯結束之後,何彩華回到她自己的房間。何仁義收拾桌子。把剩下的食物分別放進大小不同的保鮮盒裡。金詠詩洗鍋洗碗。金詠詩不高興地說:「今天早上你到教堂一坐下就瞌睡。」
「昨天忙了一天。挺累的。」
「昨天夜裡你幾點鐘睡覺的?」
「不記得了。」
何仁義其實是知道的。昨天夜裡在書房裡讀林彪「死黨」之一邱會作的回憶錄。讀到兩點鐘。爲了不打擾在主臥室裡睡覺的金詠詩,他一個人在客房睡了一夜。這些年他經常這樣過夜。金詠詩知道何仁義在讀邱會作回憶錄,於是說:「你這樣沒日沒夜的坐在電腦前面。身體要垮的。花那麼多時間讀林彪的東西。白天怎麼會有精力?」
何仁義沒有回答。
「這樣也會影響你工作的呀!」
何仁義把裝了食物的保鮮盒一個一個地放進冰箱。然後一邊離開一邊說:「你不用爲我擔心。我的身體,工作都很好。」嘴上雖這麼說,但何仁義心裡知道,金詠詩已經是教授了。在名校裡教書育人,做她喜歡做的事業。而自己工作這麼些年了,仍然只是個軟件工程師。況且現在經濟不景氣,不少公司已經開始裁員。
看著何仁義往他的書房走去,金詠詩嘆了口氣。似乎在看著一個不用功的學生離開。當學生不用功的時候,再好的老師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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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何仁義穿著襯衫和一雙軟底皮鞋去公司上班。進入公司後,何仁義走進自己的格子間。剛坐下,白人同事馬克路過他的格子間。馬克邊走邊說:「早上好。」何仁義機械地回答:「早上好。」馬克突然停下,退回幾步。對何仁義做個怪臉。「我還不能確定。」說完後,馬克神秘地笑一下,走了。
何仁義開始讀電郵。他打開一封人事部發出的電郵。當讀到「請每位僱員待在自己的格子間裡,你的經理會與你們一個一個地談。」何仁義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今天是裁員的日子。難怪馬克剛才行為詭異!
與經理在一個會議室裡單獨見面,何仁義被告知他需要在今後幾天裡把工作交給接手的人。然後就可以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回家,不用再來上班了。何仁義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恨公司的頭經營不善。恨自己在工作上沒有投入足夠的精力。美國經濟在衰退之中。找新工作的前景非常黯淡。何仁義不知道怎麼告訴妻子。如何開口?
下午,人事部的瑪麗,一個金髮碧眼的中年女人,與何仁義在一間會議室裡單獨談話。瑪麗向他解釋公司給的遣散費是多少,醫療保險怎麼延續,等等問題。何仁義似乎這時才真地懂了。我被裁了。世界就是這樣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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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何仁義照例先去接女兒何彩華,然後回家。想到老婆昨天所擔心的事情,今天竟然發生了,何仁義很沮喪。神啊!爲什麼裁員的刀會下來得這麼快?裁員的幅度會這麼大?何仁義沒有答案。只有悲哀。
晚上,金詠詩聽到壞消息後並沒有說什麼。還好!何仁義在心理對自己說。第二天,何仁義開始修改簡歷,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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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仁義被裁員之際,也是經濟大衰退之時。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每隔幾天就有大公司裁員上千人的新聞。有些行業,比如建築業,全面停業。失業率節節高升。申請救濟的人越來越多。股票市場哀鴻遍野。何仁義發現幾乎沒有公司招人。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有些公司在「招人」。但一經接觸,那些公司便說:「我們忘了把舊的廣告撤掉。謝謝提醒!」所有的公司都在忙著裁人,有誰在招人?
金詠詩是大學教授。她無需為職位擔心。很多年前,何仁義就感覺到神已經把金詠詩的人生道路鋪成了陽光大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則是彎彎曲曲的山路。現在,本來還有的月光也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前面沒有目標。即使有的話,何仁義也無法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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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十一點,金詠詩穿著睡衣走進何仁義的書房。何仁義剛剛查找了一遍硅谷的聘人廣告。他在電腦前呆坐著。金詠詩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問:「有回音嗎?」
「沒有。現在是經濟蕭條,我也不抱太大希望。」
「還是有地方招人的。」
何仁義已經沒有興趣與金詠詩再說下去了。他一邊伸手收拾桌子上的耳機和麥克風,一邊說:「我天天都在看,還要怎麼樣?」
先生用這樣衝的語氣講話,金詠詩很火。告誡你多少年了?你什麼時候聽過?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金詠詩低下頭,同時壓下心中的不悅。她用手扶著額頭,難過地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地說:「我只是問一問。難道問一問也不行嗎?」何仁義沒有說話。金詠詩轉身走出書房,回主臥室睡覺。
「難道問一問也不行嗎?」金詠詩的這句話在何仁義的腦子打轉。何仁義無從回答。為什麼妻子口裡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自己這麼不舒服?何仁義知道金詠詩在大學裡教書,做研究,工作壓力大。他理解金詠詩的辛苦,也支持她的事業。平時在家裡多做些家務。何仁義都沒有怨言。但何仁義感覺到他的狀況與金詠詩對他的期望有太大距離。而且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差距。更糟糕的是,何仁義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前途是什麼。他只知道他必須改變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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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仁義在武漢有個表妹叫宋慧敏。他們偶爾會有電郵聯繫。過去一個月裡,聯繫比較頻繁。宋慧敏希望何仁義能夠去武漢,與她合夥開公司。
兩天後的傍晚,何仁義全家在餐廳裡吃晚飯。何仁義說:「宋慧敏又送電郵來了。她說有好幾個政府機構需要新的軟件系統。在招標。」這是何仁義第三次在金詠詩面前談這件事了。金詠詩說:「她還要你回去啊?」
「她老公是武漢市公安局長。在武漢有很多人際關係。」
「嫁了個跟她爸年紀一樣的老頭子!你跟她聯繫個什麼呀?」
「差十幾歲。也不算什麼。」
「差十八歲還不算什麼?」
何仁義沒有回答。何彩華說:「你們不要吵,好不好?」
金詠詩與何仁義都沉默了。等到晚餐快結束時,何仁義說:「現在美國經濟衰退。我去中國還能做點東西。」
「那你就在家裡休息。」金詠詩說。
「這一次經濟衰退跟蕭條差不多。拖個三年,五年都是可能的。」
「不會那麼久的。不可能的。」
「你的思路也要寬一點啊!」
「中國現在那麼亂。你回去幹什麼?與那些人同流合污嗎?」
何彩華這時用雙手抱著頭,發出「啊!」的一聲長叫。金詠詩知道女兒非常不喜歡聽到父母吵架。馬上說:「對不起。對不起。」
三個人不說話了。何仁義知道金詠詩對中國的看法是非常負面的。可是做生意的人,哪有不用關係的?美國人做生意也用關係啊!全世界都是一樣的呀!
何彩華吃完飯後站起來。沒有說話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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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走後,金詠詩說:「星期天,我爸還在電話裡問我。仁義怎麼樣了?我說挺好的。淑霞也問我。我只能說『他挺好的。』」金詠詩一邊說一邊哭起來。淑霞是同一個教會的教友。而且住的也很近。
何仁義說:「你在美國習慣了。我還是不習慣。沒辦法。」
「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不習慣?」
「你是大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我是農村來的。太土了,沒辦法。」
「那不是原因。」
雖然這麼說,可是金詠詩一來到美國,就覺得很適應。何仁義來美國,花了很長時間才覺得比較適應。這也是事實。何仁義的父親是鄉中學老師,母親是農民。金詠詩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兩家的文化背景的確有些差別。
沉寂了一會兒。金詠詩說:「你要回中國的話。回去多長時間?我們這個家怎麼辦?你不能回去。」何仁義嘆了口氣:「你又給我下命令了。」
「你去中國幹什麼呢?」
何仁義很平常地說:「去辦公司啊。」雖然說的很平靜,但何仁義感覺自己是個走投無路的失敗者。金詠詩說:「你是不是要去調查林彪事件?」何仁義心裡一驚。他知道金詠詩是反對任何冒風險的事情的。何仁義說:「也許吧。但我不會做有危險的事情的。」
金詠詩沒有說什麼。何仁義也沉默了。幾分鐘之後,金詠詩起身。何仁義也起身。兩個人一起收拾碗筷。金詠詩自言自語地說:「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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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去了。星期六的上午,老萬開車來到何仁義家。老萬比何仁義大十歲。也是新生命教會的老教友。何仁義家除了正門外,還有個側門。側門外是條車道。車道通向在後院的車庫。老萬把車停在了側門邊。側門開了,何仁義出現在門口。何仁義的行李已經都整理好了。他今天要一個人去中國,去辦公司。何仁義沒有告訴別人的是,他還要去調查林彪事件。去完成他的書。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有了去中國的想法後,他必須要去。
何彩華在門後抽泣。何仁義顧不及女兒。他對老萬說:「我去樓上。一會兒就下來。」老萬說:「沒問題。」老萬看著何彩華 。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來,他輕輕地把何彩華抱在自己的懷裡。何彩華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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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樓的主臥室裡,金詠詩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何仁義走進來,手放在金詠詩肩膀上。金詠詩沒有動。何仁義把手收回來。轉身要走。金詠詩突然站起來。何仁義回身和金詠詩擁抱。
「保重身體!看好彩華。」何仁義說。
「你早點回來。」
何仁義放開金詠詩,點點頭。金詠詩熱淚盈眶。兩個人又擁抱在一起。對於離開妻子和女兒,何仁義心裡有萬分的捨不得。作為男人,連個工作都沒有。要離家萬里去奔波,他心裡十分愧疚。過了一會兒,兩個人才分開。何仁義說:「老萬在等我。」金詠詩點點頭。何仁義轉身走了。
老萬把何仁義的行李從側門邊搬進車的行李艙。何彩華已經不哭了。何仁義走到女兒面前。何仁義彎下腰。「聽媽媽的話。」何彩華懂事地點點頭。何仁義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女兒摟著爸爸的脖子。好久才放手。何仁義進入老萬的車。車走了。
過去的兩個多月裡,何仁義每天在家裡做家務,帶孩子。現在離開家了,他發現自己真地捨不得家人。想到妻子和女兒馬上就要面臨的困難,他覺得自己像個罪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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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何彩華跑到二樓的大窗子前看著一架一架飛機在遠處的奧克蘭飛機場起飛和降落。金詠詩在屋裡與好朋友丹瑛通電話。丹瑛是金詠詩的大學同學。現在住在華盛頓特區。丹瑛說:「我認識的人裡,有五家的男人回國創業。現在已經全軍覆沒了。」
「什麼意思?」
「都被那邊的小姑娘俘虜了。」
「什麼意思?」
「跟原配離婚。那邊的小姑娘贏了呀!」
金詠詩以前聽過不少類似的故事。但她覺得那都是與她無關的事情。丹瑛剛才講的不再是故事,而是這麼驚人的數字。金詠詩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
「我們現在這個年紀。男人四十是個寶啊。」
金詠詩幾乎要哭了:「那我怎麼辦?我總不能給他下跪吧?」
「夫妻十幾年了,下跪有什麼難為情的?」
「啊?!」金詠詩吃了一驚。
丹瑛平淡地說:「是啊。」
金詠詩覺得頭痛。我是不是有太多的驕傲?真是個傻女人!金詠詩閉上眼睛休息了一下。丹瑛似乎察覺出了什麼東西:「你沒事吧?」
金詠詩搖搖頭,勉強地說:「沒事。」
丹瑛知道自己說過頭了。於是安慰地說:「不過何仁義肯定不會的。仁義就是有仁有義。不會走邪路的。」
金詠詩搖搖頭,痛苦地說:「天曉得!」
金詠詩看了一眼陽台上的何彩華。她對丹瑛說:「我要做飯了。」丹瑛說:「你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了!」
「我知道。」
電話裡傳來一聲「再見!」金詠詩緩緩地回答:「再見!」
金詠詩走到何彩華身邊。「走吧。」母女兩人往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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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機抵達中國後,何仁義感到了一個人的自由和輕鬆。他不知道前面的路會是怎樣的。但他有對新的生活的盼望。盼望之中有內疚。內疚之中有盼望。人生為什麼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