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过去的终将成为过去,而一旦过去必将成为美好的回忆。
不知道这句话是哪个名人说的,按这样的逻辑,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痛苦的存在。
一九八零年,新疆,一座监狱里。一个犯人被几个管教员提出来交谈。“你已经入狱三十年,我们现在已经打倒了四人帮,邓小平同志重新出来组织工作,形势一片大好。当初对你的指控也多有不实,现在小平同志准备对你们国民党军政教人员全面大赦,你将很快出狱。摆在你面前有三条出路:一,因为你是国民党成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和台湾国民党政府联系,送你去台湾,二,你的妻子已经与你离婚,你如果不去台湾的话我们可以为你安排住处你自行生活。三,如果你愿意投靠子女,我们会为你联系子女,把你的户口落户在子女处。”,犯人思考片刻,“我愿意和子女在一起。”。
雅琴不喜欢呆在自己的家里,她和爸爸妈妈说不上话,和哥哥弟弟也是格格不入。有一次她看了电影《未来世界》激动不已,立即和妈妈分享里面机器人的精彩情节,叽叽喳喳地说:“妈妈妈妈,你说等到我们长大了或者是我们的下一代长大了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人和机器人都分不清了?”,突然她看见妈妈黑着一张脸,然后回她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她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看她妈妈的阵势,不知道她哪句话说错了。“你刚才说你的下一代,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一个女娃子说这样的话就是不要脸。”,雅琴当时懵在那里,她已经非常内向很不爱说话了,被妈妈这样打她的话头,她更是不愿再和妈妈交流,从此她和父母之间是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有一次在上学的课间休息里,她和晶晶、小燕在一起玩耍,突然晶晶盯着她的脸说:“等一下,我看一下你的脸,为什么你脸上有手指印,咦,你的脸上怎么还有眼睛水?”,小燕也过来看,“是呀,怎么回事?谁打你了吗?”,雅琴没有反应过来,她和她们玩得挺开心的,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她被爸爸打了,想到马上要来学校和小朋友玩,她连眼泪都没有擦干就来了,把被打的事情也忘了。爸爸脾气不好,他是转业军人,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黄金棍下出好人。相对于哥哥弟弟,她其实已经是被打得少的了。哥哥调皮又忘心大,爸爸妈妈要他放学回来蒸饭,他把炉子上的饭蒸上就跑出去玩了,结果饭烧干了。他还经常很晚都不回家,有一次一家人都快睡了他才从外面回来,爸爸不给他开门,他在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爸爸开门后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腿脚都乌青了。爸爸并不因为雅琴学习好不惹事就对她和颜悦色,爸爸的脾气随时上来,不分由头劈头盖脸就会发泄一通,雅琴只好默默忍受。
父母对兄弟姐妹的教育也是简单粗暴,训斥、恐吓、责备都是家常便饭,并且时时都在抱怨他们运气不好,怎么生出这么不懂事的儿女,家里没有人帮着收拾,家务事也不帮着分担。有一次他们实在气不过,专门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痛斥每个人的恶行。“雅琴,你一个女娃子,为什么家里乱糟糟的也不管,从今天开始,家里的每个角落你都必须要收拾干净,然后家俱桌面要用抹布抹一遍;小弟向海你的作业再不按时完成的话我就要打你。从今天开始你们每个人要向我汇报你们每天做的三个错事或者是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凑不够数的话,其他人可以帮忙凑,也就是说向海你如果只能说出你的两个错事的话,哥哥或者姐姐会帮你说另外一个,听见没有?”。父母是文革过来的人,文革控制人的手段他们可能是最信手拈来最驾轻就熟,而三兄妹却不习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检举揭发,他们的应对手段只能是冷漠或者是视而不见。
爸爸妈妈都没有什么文化,也不看书看报。有一次妈妈突然带回来几本书,放在五斗柜上,妈妈带着崇敬的目光看向这几本书,毕恭毕敬的姿态让人觉得好生奇怪。但是她平时并不看它,连翻都不翻一下,这几本书成了家里的一个摆设。雅琴凑过去看,每本书的书名都是五个字,烫着金,一共五本装在书套里,所以不会倒。后来妈妈也不太管这几本书了,它们摆在那里丝毫不引起她的注意。雅琴却打起了它们的主意,她想为这几本书找一个另外的去处。有一天她和小弟在家,她叫小弟去找一个空书包,他们把几本书装在书包里就出了家门。汽车站旁边有一个废品收购站,她带着小弟对营业员说我们有旧书你们收购不,营业员回他们,拿出来称重,于是这几本书过了磅称,等他们从收购站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有了几个钢镚儿。他们俩就地分了钱,弟弟撒着丫子就跑了。这是他们姐弟俩难得的合作。后来妈妈也没有发觉。很多年以后雅琴从国外回来,去新华书店买书,又碰到这样的场景。五个字书名的书好几本贴在一起被人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的人却完全没有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雅琴围着这几本书转了好几圈,毕竟人太多了, 不太好下手。
雅琴不喜欢呆在家里,她有一个很好的去处,那就是外婆家。
外婆和蔼可亲,外公开朗大度,小姨和她同龄,外婆家简直就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乐园。一次雅琴刚到外婆家,外公就拿出来一个东西对她说,“我这次出差为你们带了礼物,快来看是什么?”,摆在雅琴面前的是两个精致的泡沫文具盒,一个是宝蓝色,一个是鹅黄色。打开磁铁的开关可以看见里面清晰的分隔,尺子、橡皮、卷笔刀各就各位,铅笔、钢笔在下面一层,实在是太漂亮又好用了。不用说宝蓝色的是雅琴的,外公早知道她的个性,内向、低调、安静,喜欢冷色调的东西。小姨子箫是鹅黄色的,小姨漂亮得就像一个瓷娃娃一样,黄色、红色等暖色和亮色调和她张扬的个性很是相符。
一天,雅琴和小姨子箫在一起玩耍,外公走过来说,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拿出两个盘子,子箫伸手就去拿,她们俩个确实饿了。外公推开她的手说:“慢着,这次让雅琴先选。”,说着就把两个盘子端到雅琴面前,雅琴看了一下两个盘子里的东西,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外公盯着她问:“雅琴,我问你一下,你为什么要选一份少的呢?”,“因为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呀。”雅琴理所当然地回道。外公觉得非常诧异,“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他转向子箫,“你别看你现在这么拽,将来你肯定不如人家雅琴”。雅琴太知道自知之明了,别人对她不好,她不会说好歹而是默默忍受,别人对她好她也知道分寸,绝对不会蹬鼻子上脸。
外婆走过来,外公对她说,“你注意到没有,雅琴好像没有像样的冬天的衣服,要不要现在给她们俩个准备一下?”,外婆说:“百货公司好像刚好进了一批冬天的料子,我去看一下,合适的话就给她们扯布来做也行”。几天过后,外婆就把料子扯回来了,是棕色的绒毛布料,毛有半寸长,手摸上去厚实光滑又暖和,雅琴子箫都没有见过这么高档的面料。外婆对外公说:“趁雅琴在这里,不如我去请裁缝来家里为她们量尺寸,马上就做”。不一会儿的功夫,裁缝就来了,看着面前的布料,老裁缝战战兢兢,“这个东西有点太精贵了,我都有点下不去手,裁错了怎么办?”,“不要怕,你的手艺我清楚,你就按做大衣的工艺来给她们俩个做就是。”,“那做什么衣领呢?”,“小孩子就做大翻领吧,简单一点。钮扣的话因为绒毛面料没有办法做包扣,干脆用有机玻璃扣子好了,选大一点的,质量好点的就是了”。一个多星期的功夫,两件大衣就做好了,穿在身上一试,简直太合身了,又暖和又漂亮,雅琴和子箫高兴坏了。等到冬天到来她们穿上街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被震撼掉了,从来就没有见过穿得这么漂亮高档的小孩子。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有条件的家庭能够讲究穿着也是令人羡慕的事。那已经是一九七九年的冬天了。
夏天又到了,雅琴还是在外婆家玩耍,外公外婆又和她在一起说笑。他们问她爸爸妈妈以及家里的事,雅琴随口敷衍,不好的事情她说出来又改变不了什么,不如不说,但是什么都不说好像又太不近情理,她就告诉外公,家里大门的门栓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要用一张板凳去抵住大门。爸爸不是一个爱修修补补心灵手巧的人,家里很多东西都处于不好的状态也只能听之任之。外公说这好办,我哪天去你们那里把它修好就是。果然几天后外公就来把门拴修好了,他走的时候和周围邻居打了招呼。
又是一天晚上,雅琴和哥哥弟弟吃过饭写完作业准备睡觉了,突然爸爸从外面回来,他站在门口对什么人说道:“进来呀,愣着干什么?”,然后就看见有人慢慢吞吞地挪进了屋子。只见来人五六十岁的样子,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依然是五官端正,一身咖啡色的短袖衣服和短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手提印有北京天安门标志的旅行包。这种样式的塑料凉鞋几乎是中国男人夏天不多的几种标准样式之一,因为人人都穿,所以大多数人穿上就显得很尴尬,特别是上了年纪。爸爸指着来人对三兄妹说:“这是爷爷,叫爷爷”,雅琴立即回他:“你不是说爷爷在地下开火车,不会上来了吗?”,爸爸又说:“这是外公,喊外公”,“外公?外公不是才来给我们修了门吗?”,“这是亲外公,你们记住,对外人你们要喊爷爷,一定要记住哟!”。三兄妹满是困惑。大人始终觉得小孩子很好骗,随便忽悠就行,其实他们不知道小孩子也有他们固有的逻辑。爸爸对妈妈抱怨,言语间对外公有一丝不屑:“他一路上还在和我吹嘘他年轻时候的那些风光,他都去了那种地方了,还有什么好炫耀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雅琴就看见亲外公摆在桌子上的随身物品,在很显眼的地方有一张结婚照,照片上有年轻时候的外婆。七八十年代以前中国都还没有彩色照片,在七八十年代的末期,有人把黑白照片拿到照相馆去上色,于是在原先的黑白照片的基础上就可以看到红色的嘴唇,绯红的脸颊,有颜色的衣裳。外公外婆在照片上看起来就像金童玉女,外婆端庄贤淑,外公英气儒雅。亲外公起来后就向雅琴他们套近乎,问这问那,然后就问到外婆那里。“雅琴,你外婆住哪里呀?”,“就在前面不远”,雅琴毫不设防地回了他。等吃过早饭,亲外公悄悄对雅琴说,“雅琴,你带我去你外婆家好吗?”,“好呀,我们现在就去”。说着两个人就出发了。
雅琴雀跃着在前面走,外公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地微笑。不一会儿,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哥哥冲到雅琴前面,拦住他们的去路,厉声训斥道:“雅琴,你太不懂事了,不许去,赶紧回去”。雅琴觉得很是扫兴,哥哥在家里被父母打骂得最多,他却反过来拿父母那一套来教训人。雅琴始终搞不懂什么是懂事什么是不懂事,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说话的权利。雅琴和外公悻悻地往回走,她一辈子和哥哥不和。
回到家后,雅琴看见父母脸色铁青。当天,外公被送到郊区二姨家。
雅琴还是自己到了外婆家,把这一切告诉了外婆。外婆说:“他来干什么呀!”,外婆一脸焦虑。连续一段时间雅琴都来通风报信,她也顺便从外婆嘴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原来外婆和这个外公结婚生下妈妈和二姨。外公毕业于省内最好的一所大学,他是中文系高材生,因为才华横溢毕业后就被安排留校,在校长办公室当校长助理。共产党建政后,外公继续留任,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出面指认他当时可能参与镇压过学生运动,随后他就被抓,最后关押判刑。外公年轻气盛,在监狱里不肯低头,还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万言书,直抒我们是有知识有文化能够对国家有作为的人,请善待我们。结果这封信出去后,他的刑期加重,被判无期。外婆要一个人抚养雅琴妈妈和二姨,只有离婚改嫁。
一天在外婆家里外公突然对雅琴说:“雅琴,你的亲外公是不是来了?”,雅琴觉得万分惭愧,这段时间她在这里上跳下串,都没有考虑到外公,不知不觉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撒谎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说对。外公对她这么好,以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没有血缘关系。她不知道以后她怎么办,如何与外公相处。
亲外公在二姨家长住下来,偶尔过雅琴家里来住一天两天。他和以前的朋友逐渐联系上,开始在市区内走动,还当上了区书法协会会长。雅琴外公在二姨家没事就写对联,然后贴在门上,二姨并不高兴。外公还带着雅琴表弟和邻居打招呼,二姨也并不情愿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一天,雅琴外公在她的家里和妈妈交谈,言语间好像要雅琴妈妈帮他找一个以前的老朋友,妈妈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对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去麻烦了”。在这个期间,外公居然和外婆见了一面。
雅琴外公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始终想和外婆见上一面。他估摸着外婆一定要去打酱油,就在杂货铺蹲点守候,终于等来了外婆。但是这样的见面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期待。
夏日的雨天,大雨下得泼天泼地,一个老年人在雨中走着,他不紧不慢,并不急着躲雨,手里提着常人并不多见的手提箱,走近才看到来人正是雅琴的亲外公。外公上了楼和家里人寒暄着,他全身已经湿透了,连皮鞋都浸了水,他还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吃过饭歇了凉大家早早就睡了,闷热的夏天突然下了大雨,觉会特别好睡。半夜三更,一声惊叫突然把雅琴三兄妹吵醒,只听妈妈在那里大声哭道:“爸爸呀,你不能这样!”,雅琴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赶紧爬起来看是怎么回事,只见亲外公口吐白沫被人用担架抬着,抬担架的是爸爸和三楼的厂医,妈妈哭天抢地地跟在后面。楼道里的人都被惊醒起来看热闹,雅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个和雅琴关系很好的邻居奶奶走过来问雅琴,“这人到底是你们家什么人?”,雅琴不知如何回答,心里为外公感到悲哀,一个要死的人都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有一个确定的身份。妈妈慌慌张张地回头对三兄妹说,“房间里的糕点千万不能吃,听见没有?”,说着就跟着担架走了。
雅琴返回到外公睡觉的房间,看见外公的手提箱里的东西散落着,桌子上有没有吃完的绿豆糕,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
子玲:
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养育你。三个孩子很可爱,请你好好抚养他们。爸爸走了。
爸爸
雅琴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一片茫然,趁乱之中她来到了外婆家。
雅琴把外婆叫到一个无人的房间,对外婆说了外公自杀的事情。外婆瞬间崩溃了,她瘫坐在地上悲天沧地大声哭道:“天哪,为什么要这样!”,外婆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着,哭了一会儿,外婆问:“人怎样了?”,“正在抢救。”,雅琴把外婆扶起来。她在想,她第一时间跑来这里,是不是就是要看一下外婆的反应。
幸运的是因为抢救得及时,外公被救活了。大国企还是有他的好处,厂医就住在楼下,厂医务室也是离家属区一步之遥,洗个胃什么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妈妈守护在外公身边,外公也恢复了原先的生气。外公出院后,继续回到二姨家。